第23章 錯誤已經鑄成(19)
等事情發生之後,她才有些警覺地醒了過來,開始讓自己思考,並立刻讓自己退回到自己的床上去。她知道的下一件事就是窗戶裏透入了晨光。她聽到理查德起床,在洗手間小便。她努力分辨著他之後的動靜——是在往他的卡車裏裝東西還是繼續幹活。聽上去他繼續幹活了!當她終於鼓足勇氣從她的避身所出來時,她看到他正跪在屋後,把一堆剩下的木料分類放好。有太陽,不過,隻是藏在薄薄的雲層後麵的一個模糊圓盤。湖麵湧動著一層層的水波,要變天了。沒有了耀眼的陽光和斑駁的陰影,樹林看上去稀疏了一些,空曠了一些。
“嗨,早上好。”帕蒂說。
“早上好。”理查德說,沒有抬頭看她。
“吃過早飯了嗎?吃點早飯怎麽樣?我給你做幾個雞蛋?”
“我喝過咖啡了,謝謝。”
“我去給你做幾個雞蛋。”
他站起身,將手放在屁股上,打量著那些木材,仍舊不看她。“我把這些整理一下,這樣沃爾特就知道我們還剩下些什麽。”
“好的。”
“我需要兩個小時來收拾東西,你該做什麽就去做什麽吧。”
“好的,需要我幫忙嗎?”
他搖搖頭。
“你確定不吃早飯?”
對此他沒有任何回應。
她眼前浮現出某種類似於PPT姓名列表的東西,按姓名主人的美德以降序排列,打頭的當然是沃爾特,緊跟著的是傑西卡,再往下是喬伊和理查德,然後,一直到最低處,孤獨的最後一名,是她自己那個醜陋的名字,這張列表生動清晰到讓人覺得奇怪。
她端著咖啡回了她的房間,坐在那裏聽理查德收拾東西:釘子收入盒裏的叮當聲,拖動工具箱的隆隆聲。接近中午的時候,她大著膽子走上前去,問他可不可以至少留下來吃點午飯再走。他同意了,盡管同意的方式並不友好。她嚇得連想哭的感覺都不敢有,徑直去煮了幾隻雞蛋,做了雞蛋沙拉。她最多容許自己有意識地抱有的計劃,或者說希望,或者說幻想,就是理查德會忘掉那天要離開的打算,這樣晚上她便可以再次夢遊,第二天一切又都會很愉快,大家什麽都不說破,然後,她繼續夢遊,然後又是一個愉快的白天,再然後,理查德會把他的東西裝上卡車,返回紐約,而她則會在她人生暮年的時候,回憶起她在無名湖畔做過的那幾個美妙而真實的夢,並且肯定地疑惑著是不是真的發生過什麽。現在,這個舊計劃(或者說希望,或者說幻想)成了碎片。所以,她的新計劃要求她盡全力忘記昨夜,假裝什麽也不曾發生。
可以肯定的是,她的新計劃中並不包括這樣一項:吃了一半的午飯還留在桌上,然後她發現自己的牛仔褲被扔在了多蘿西往日住的那間臥室的地板上,她泳衣的襠部被粗暴地扯向一旁,向著臥室那麵貼著牆紙的天真牆壁,他的撞擊帶著她去到極樂之地,而此刻,光天化日,一個人能有多清醒,就有多清醒。牆上沒有留下什麽痕跡,可是後來那個位置卻始終清晰可見。那是一處小小的坐標,它所標注的那個世界已經被曆史永久地記錄和改變。在她和沃爾特後來單獨來這兒度過的那些周末,它,那個位置,成了房間裏與他們共存的安靜的第三者。
對她而言,無論如何,這似乎是她一生中第一次真正地。大開眼界,可以這麽說。而她也從此就完蛋了,盡管過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領悟到這點。
“好的,所以,”她坐在地板上,將頭靠在她的屁股剛才所在的位置,說,“所以,這很有趣。”
理查德已經穿好褲子,正盲目地在房間裏踱來踱去。“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直接在你的房間裏抽煙了。”
“我想,在目前這個情形下,可以允許有一次例外。”
天徹底陰了下來,冷風從紗窗和紗門吹入。所有的鳥叫聲都停止了,小湖似乎與世隔絕。大自然正等待著這股寒氣過去。
“你裏麵幹嗎要穿件泳衣?”理查德說,點上了煙。
帕蒂笑了。“我本來想等你走了之後去遊一會兒。”
“水很冷。”
“哦,不會遊很長時間的,顯然。”
“隻是對的小小懲罰。”
“完全正確。”
冷風中混雜著理查德的駱駝牌香煙的味道,就像喜悅中摻雜著懊悔。帕蒂沒來由地再次笑了起來,隨後找到句有趣的話說。
“你或許棋下得很糟,”她說,“但在另一個遊戲上,你無疑是個贏家。”
“閉上你的嘴。”理查德說。
她無法分辨他的語氣,但她害怕那是憤怒,所以她強忍住不再發笑。
理查德坐在茶幾上,非常專注地抽著煙。“我們絕對不可以再這麽做。”他說。
帕蒂又偷偷地笑了;她忍不住。“或者,我們可以再做幾次,然後永遠不再做。”
“好啊,可那樣會把我們引向何方呢?”
“可以想象,癢癢的地方被好好地撓過了,之後也就是那麽回事了。”
“照我的經驗,事情可不是這樣發展的。”
“那麽,我猜我隻能聽從你的經驗了,不是嗎?我自己對此一無所知。”
“有這樣一個選擇,”理查德說,“要麽我們現在就停止,要麽你離開沃爾特。而因為你不會接受後者,所以我們現在就停止吧。”
“也可以有第三種可能,我們不必停止,隻要我不告訴他就行。”
“我不想那樣生活,你想嗎?”
“沒錯,這個世界上他最愛三個人,當中就包括我和你。”
“還有一個是傑西卡。”
“在我今後的人生中,她會一直恨我,會完全站在她爸爸那邊。他會永遠得到女兒的支持,”帕蒂說,“這倒是一種安慰。”
“那不是沃爾特想要的,我也不打算這樣對他。”
想到傑西卡,帕蒂又笑了。傑西卡是個非常正直、極其認真、奮力表現得成熟的年輕人,她對帕蒂和喬伊——她糊裏糊塗的媽媽和冷酷無情的弟弟——的不滿,往往會因為過於極端而顯得很是滑稽。帕蒂非常喜歡她的女兒,事實上,如果為此失去女兒對她的好評,她真的會垮掉。不過,她還是忍不住被傑西卡的咒罵和譴責逗樂。這就是她們兩個相處的部分模式;而傑西卡太過沉浸於她的嚴肅,所以並不為之困擾。
“嘿,”她對理查德說,“你覺得你會不會是個同性戀?”
“你現在才來問我這個?”
“我不知道。某些男人有時候不得不幹上一百萬個女人,為的就是要證明什麽或否定什麽。而在我聽來,你似乎更關心沃爾特的幸福,而不是我的。”
“這點你相信我,我可沒興趣和沃爾特接吻。”
“是,我知道。我知道。可我說的不完全是這個意思。我想說,我知道你很快就會厭倦我。到我四十五歲的時候,你看到我的,你會想,嗯……我還想要這個女人嗎?我想答案是否定的!但你永遠不會厭倦沃爾特,因為你並沒有想要親吻他。你可以永遠都和他很親密。”
“這是D.H.勞倫斯。”理查德不耐煩地說。
“又一個我需要去閱讀的作者。”
“或者你不需要。”
她用手擦擦疲倦的眼睛和磨破了的嘴唇。總體來說,她對事情這樣發展感到很高興。
“你真的很會使用工具。”她說著,又是一陣竊笑。
理查德又開始踱來踱去。“試著嚴肅點,好嗎?好好試試。”
“現在是我們倆的時間,理查德。這就是我要說的。我們有這麽幾天,要麽利用,要麽不用。無論選擇哪個,時間都會很快過去。”
“我犯了一個錯誤,”他說,“我沒有考慮清楚。昨天一早我就應該離開。”
“如果你真走了,部分的我也會感到高興。老實說,那部分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部分。”
“我喜歡見到你,”他說,“喜歡在你左右。想到沃爾特和你在一起,我就覺得很開心——你就是這樣的人。我以為多待幾天沒關係,可這是個錯誤。”
“歡迎來到帕蒂的世界。錯誤的世界。”
“我沒想到你會夢遊。”
她笑了。“那可是相當了不起的一筆,不是嗎?”
“老天,別開玩笑了,好嗎?我要生氣了。”
“是啊,可有意思的是,這甚至已經不重要了。現在可能發生的最糟糕的事情是什麽呢?你生我的氣,然後離開。”
他看著她,隨後他也笑了,房間裏充滿了陽光(比喻手法)。在她的眼中,他是一個非常好看的男人。
“我確實喜歡你,”他說,“相當喜歡。向來都喜歡。”
“我也一樣。”
“我希望你過得幸福。你明白嗎?我覺得你是一個真正能配得上沃爾特的人。”
“所以這就是你在芝加哥那晚一走了之的原因。”
“我們倆一起在紐約是行不通的。肯定不會有什麽好結局。”
“如果你這樣說的話。”
“我就是這樣說的。”
帕蒂點點頭。“所以,那晚你確實想和我睡來著。”
“是啊,相當地想。但不光是想和你上床。還想跟你聊天,聽你說話。
這就是區別。”
“哦,那知道這個或許是件好事。二十年後,我終於可以把那份疑惑從我的單子上劃掉了。”
理查德又點了一支煙,他們在那裏坐了一會兒,中間隔著多蘿西的一張廉價發舊的東方小地毯。風拂過樹林,那是秋天的聲音,在明尼蘇達北部,秋天從來不曾走遠。
“所以,這個局麵可能有些難辦,不是嗎?”最後,帕蒂說。
“是的。”
“或許比我意識到的還要難辦。”
“是的。”
“如果我沒有夢遊,很可能會好辦得多。”
“是的。”
她開始為沃爾特哭泣。這些年來,他們幾乎沒怎麽分開過,她從未有機會像現在這樣想念和感激他。帕蒂內心開始遭受一種可怕的混亂,直到今天,自述人仍然受到這種混亂的折磨。在無名湖畔,在呆滯的陰天光線下,她已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她麵前的難題。她愛上了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和她一樣在意和愛護沃爾特的男人;其他任何人或許都有可能讓她離開他。更糟糕的是,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對理查德也負有一定責任,她知道沃爾特在他的生活中有著無可替代的重要地位,她明白在他的心中,對沃爾特的忠誠是除去音樂之外不多的幾樣可以救贖他靈魂的東西之一,而她,在睡夢中,卻自私地踐踏和毀壞了這一切。她利用了理查德,在他混亂和軟弱的時候,在盡管如此,他卻依然非常努力地維持著他生活中的某種道德秩序的時候。所以,她也是在為理查德哭泣,但更多的是為沃爾特,也為她那不幸的、做錯事的自我。
“能哭出來是好事,”理查德說,“雖然我自己從來沒試過。”
“一旦你養成習慣,這會是個無底洞。”帕蒂吸著鼻子說。穿著泳衣的她突然覺得很冷,很不舒服。她移上前,用雙臂環住理查德那溫暖、寬闊的肩膀,和他一起躺倒在那塊東方小地毯上,那個漫長而快樂的陰天下午就這樣流逝著。
三次,總共。一次,兩次,三次。一次在睡夢中,一次極為狂野,然後是完整的一次。三次:可憐的小數目。今天,自述人四十五歲了,她花了相當一部分時間數了一遍又一遍,可加來加去總是超不過三次。
除此之外沒什麽好多說的了,其餘發生的大多數事,都不過是構成了進一步的錯誤。第一個是她和理查德還一起躺在地毯上的時候共同犯下的。他們一起決定——同意——他應該離開。在他們感到疼痛、筋疲力盡的時候,他們很快就決定,他應該馬上離開,在他們陷得更深之前離開,然後,他們兩個都要仔細想想這個局麵,並作出清醒的抉擇,而如果他們最終決定不在一起,那麽現在他停留的時間越長,他們隻會越痛苦。
作出這個決定之後,帕蒂坐起身,驚訝地看到樹木和平台都已經濕透了。這場雨如此細密,以至她沒有聽到雨滴落在屋頂的聲音;這場雨又是如此輕柔,以至也沒有在簷槽裏匯成水流。她穿上理查德那件褪色的紅T恤衫,問她可不可以留下它。
“你為什麽要我的T恤衫?”
“有你的味道。”
“多數情形下,這可算不得什麽值得加分的事。”
“我隻是想擁有一件屬於你的東西。”
“好吧,希望這是唯一的一件。”
“我四十二歲了,”她說,“要想懷孕的話,得花上兩萬美金。這可不是在打擊你。”
“我對我的零進球紀錄非常驕傲。別想破了它,好嗎?”
“那我呢?”她說,“我需要擔心我把什麽病帶進了這個家嗎?”
“我打過所有的預防針,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通常來說我都非常小心。”
“我打賭你對所有姑娘都是這麽說的。”
諸如此類。所有的對話都非常友好和親切,就是在這樣的輕鬆氛圍中,她對他說,現在他可沒有借口不為她唱首歌了,在離開之前。
他打開行李,取出班卓琴,開始彈奏,她在一旁做三明治,並用錫紙把它們包起來。
“或許你應該在這裏過夜,明天一大早出發。”她大聲對他說。
他笑了笑,仿佛這不值得他作出回答。
“真的,”她說,“下雨,而且天快黑了。”
“不可能,”他說,“對不起。你再也不會得到我的信任。這可是你往後不得不接受的一個狀況。”
“哈—哈—哈,”她說,“你為什麽不唱點什麽?我想聽到你的歌聲。”
為了對她好一些,他唱起了《陰涼的小樹林》。這些年來,他違背當初對自己的期許,成了一個技巧嫻熟、音調細膩的流行歌手。他的胸膛如此寬闊,真的可以吹倒你家的房子。
“好的,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他唱完後,帕蒂說,“這確實不會讓我覺得好過些。”
可一旦你讓搞音樂的動起來了,他們就不願意再停下。理查德給吉他調好音,又唱了三首鄉村歌曲,後來“胡桃的驚喜”把它們收錄在了《無名湖》這張專輯中。雖然當時,有些地方還僅僅是些沒有含義的音節,後來才被替換成出色很多倍的歌詞,可帕蒂還是被他的演唱深深打動,在一種她熟悉並深愛的鄉村音樂的情緒中激動不已,第三首歌唱到一半,她終於忍不住喊了出來:
“不要唱了!好了!夠了!
不要唱了!夠了!好了!”但他不肯停止。他沉浸在自己的音樂裏,讓帕蒂感到如此孤獨和落寞,她哭了起來,起先斷斷續續,最後變得歇斯底裏,他終於不得不停了下來——雖然他還是毫無疑問地為自己被打斷而大為惱火!
——並試著去安撫她,可惜沒有成功。
“這是給你的三明治,”她說,把它們扔進他的懷裏,“門就在那邊。
我們說好了你要離開,所以你得走了。好嗎?現在!我是說真的!現在。很抱歉我讓你唱歌,又是我的錯,可咱們要試著從錯誤中學到東西,好嗎?”
他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來,像是要宣布什麽,可他的肩膀塌了下去,任憑那句沒能說出口的鄭重宣言化作一聲歎息。
“你說得對,”他煩躁地說,“我不需要這麽做。”
“我們作了一個正確的決定,你不這樣認為嗎?”
“或許是吧,是的。”
“那你走吧。”
於是他走了。
於是她變成了一個更好的讀者。起初是一種絕望的逃避,後來則是為了尋求幫助。等到沃爾特從薩斯喀徹溫回來的時候,她已經在三天馬拉鬆式的閱讀中匆匆吞下了《戰爭與和平》的剩餘部分。娜塔莎和安德烈訂了婚,後來卻被邪惡的阿納托爾引誘,安德烈絕望地離開了,後又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娜塔莎悉心地看護安德烈,安德烈在傷亡之前原諒了她,而成為戰俘的好人老彼埃爾在做了戰俘後經曆了一些成長,並深入思考了不少問題,此刻,他走上前來,將自己作為安慰獎送給了娜塔莎;然後便是很多孩子的出生。帕蒂覺得她在這三天裏度過了高度濃縮的一生,當她自己的彼埃爾從荒野歸來——雖然他不斷地塗上一層層高強度的防曬霜,卻仍然被曬傷了——她已經準備好試著再次去愛他。她去德盧斯機場接他,詢問他和愛護大自然的百萬富翁們度過的這幾天的種種情況,顯然富翁們向他敞開了他們的錢包。
“做得真漂亮。”回家後,沃爾特看到那個幾乎完工的大平台說,“他在這裏待了四個月,卻連最後八小時的活都不肯幹完。”
“我想他厭煩了那片樹林,”帕蒂說,“我告訴他,他應該回紐約去。他在這裏寫了一些很棒的歌。他準備好回去了。”
沃爾特皺起了眉頭。“他給你唱歌了?”
“三首。”她說,轉過身去。
“很好聽?”
“非常好聽。”她朝湖邊走去,沃爾特跟在她的身後。要想和他保持距離並不困難。隻有在最開始的時候,他們才是那種每次小別重逢後都會擁抱在一起吻個不停的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