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錯誤已經鑄成(18)
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一切不過是她的幻想!唯一讓她感到欣慰的是,她如此不露痕跡地隱藏了她內心的波瀾。在剛剛過去的四天裏,她或許有那麽一點點走神和緊張,但和二月那次相比,她的舉止無疑得體了很多。如果她正在設法隱藏她的黑暗部隊,那麽可以合理地推斷,理查德心中或許也有類似的黑暗部隊,而他也同樣成功地隱藏了它們。
但,這隻是她的一絲絲希望而已;是一個失去理智的女人、一個沉浸在幻想中的女人推斷事情的方式。
站在芬城消費合作社選擇不多的國內啤酒貨架前——米勒、庫爾斯、百威——她試圖作出決定。將一組六罐裝拿在手裏,她仿佛可以透過那些鋁罐提前猜出,如果她把它們灌下去會是什麽感覺。理查德告訴過她,她應該少喝一點兒;醉醺醺的她在他眼裏是醜陋的。她將六罐裝放回貨架,強迫自己去店裏不那麽誘人的地方逛逛,可是,當你覺得想吐的時候,你很難去計劃晚餐吃什麽。她像一隻唱著重複小調的鳥兒,又回到了啤酒貨架前。不同的啤酒罐有著不同的裝飾,裏麵卻都是同樣寡淡無味的低檔貨。她突然想到她可以開車去大急流城,買點真正的酒。突然想到她可以開車回去,幹脆什麽都不買。可是那樣的話,她去了哪裏呢?她站在貨架前猶豫著,感到一陣疲倦:她預感到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任何事都不足以讓她解脫或高興起來,不足以證明此時此刻的這種心怦怦跳的難受勁兒是值得的。換句話說,她明白了成為一個內心深處不快樂的人意味著什麽。然而,今天的自述人還是忌妒、同情當日站在芬城消費合作社裏天真地相信自己已經跌至穀底的那個較為年輕的帕蒂:相信無論以何種方式,這場危機都將會在未來五天內得到解決。
收銀台旁一個胖乎乎的十來歲的女孩開始注意到一動不動的她。
帕蒂瘋瘋傻傻地對她笑了笑,然後去拿了一隻塑料袋包裝的雞、五個醜陋的土豆和一把蔫搭搭的韭蔥。她認定,唯一比清醒著感受她的焦慮還要糟糕的,就是喝個大醉,然後仍然要繼續感受這種焦慮。
“我準備給咱們烤隻雞。”回來後,她對理查德說。
他的頭發、眉毛和汗濕了的寬闊額頭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鋸末渣。“你真好。”他說。
“平台現在看上去真不錯,”她說,“有了了不起的改進。你覺得還需要多長時間?”
“兩天吧,或許。”
“你知道,如果你急著回紐約,我和沃爾特可以自己幹完剩下的活。我知道按原計劃,你現在已經回到那裏了。”
“看到一件活完工讓人開心,”他說,“用不了幾天了。除非你是想單獨待在這裏?”
“我想單獨待在這裏?”
“我是說,幹活很吵。”
“哦,沒關係,我喜歡幹建築活的聲響,有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除非那是來自鄰居家的。”
“這個嘛,我討厭那家人,所以不一樣。”
“好吧。”
“那我要去準備烤雞了。”
她的語氣肯定泄露了什麽,因為理查德微微皺起眉頭,“你沒事吧?”
“沒有,沒有,沒事,”她說,“我喜歡待在這裏。我喜歡。這是我在這個世界上最喜歡的地方。雖然它解決不了任何問題,如果你知道我在說什麽。可是我喜歡早晨在這裏起床。喜歡聞這裏的空氣。”
“我是說,你對我留在這裏有沒有問題?”
“哦,當然沒有。老天,完全沒有。沒有!我是說,你知道沃爾特多麽愛你。我覺得我們和你已經是這麽多年的老朋友,可我幾乎沒有和你好好聊過天。這是個不錯的機會。可你也不用覺得你一定得留下來,如果你想回紐約。我習慣了獨自待在這裏。沒問題。”
她似乎用了很長的時間才說完這番話。接下來,兩人都稍稍沉默了一會兒。
“我隻是想聽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麽,”理查德說,“你究竟想不想讓我繼續留在這裏。”
“老天,”她說,“我一直在告訴你,不是嗎?難道我不是剛剛告訴你了嗎?”
她看得出他對她的耐心,對一個女人的耐心,已經到了盡頭。他轉了轉眼睛,撿起一截兩英寸厚四英寸寬的木頭。“我準備收工了,然後去遊一會兒泳。”
“現在下水會很冷的。”
“每一天,水都在變得不那麽冷。”
帕蒂回到屋子裏,心頭突然湧起一股對沃爾特的忌妒:他可以告訴理查德他愛他,而且除了也得到對方的愛之外,他不會從中期待任何糟糕的、會使他的生活失去平衡的東西。男人們可以多麽輕鬆地做到這點!相比之下,她覺得自己像一隻幹坐著的大肚子蜘蛛,年複一年編織著她那張幹枯的蛛網,等待著。她突然明白了多年前大學裏那些女孩的感受,她們憎恨沃爾特可以在理查德的世界裏自由出入,對他始終在場的煩人勁兒感到惱火。她,有那麽一小會兒,像伊麗莎那樣看待著沃爾特。
我可能一定要那麽做,我也許一定得那麽做,我或許非那麽做不可,她一邊清洗那隻雞,一邊對自己說著,然後又安慰自己她不過是說說而已。她聽到湖水那邊撲通一聲,看著理查德從樹蔭下遊出來,下午的陽光依舊照得水麵金燦燦的。如果他真的痛恨陽光,像他在那首老歌裏宣稱的那樣,六月的明尼蘇達北部會是個難挨的地方。白天是如此漫長,而等到一天終於結束時,你會驚訝地發現太陽的燃料供給並沒有減少,而是繼續燃燒著,燃燒。她沒有去遊泳,卻忍不住伸手探向兩腿之間,試了試那裏的水,並為之感到震驚。我是活著的嗎?我擁有一具身體嗎?
她切出來的土豆奇形怪狀,像是一道道幾何智力難題。
理查德淋浴之後,穿著一件沒有圖案、在很多年前肯定是大紅色的T恤衫走進廚房。他的頭發暫時變得服帖了,且像年輕時那樣又黑又亮。
“今年冬天你變樣了。”他對帕蒂說。
“沒有。”
“什麽叫‘沒有’?你的發型變了,看上去好極了。”
“其實沒什麽大的不同,隻變了一點點。”
“而且——你可能稍微重了幾磅?”
“沒有。好吧,一點點。”
“這樣更適合你,和瘦的時候比,這會兒你更好看。”
“你是不是在委婉地告訴我,我發胖了?”
他閉上眼,麵部歪扭,似乎在努力維持他的耐心。然後他睜開眼說:
“你這麽怪聲怪氣的究竟是怎麽回事?”
“什麽?”
“你希望我走嗎?是為這個嗎?今天你一直怪怪的,還有些假,我覺得我留在這兒讓你感到不舒服。”
烤雞聞上去和她過去吃過的那些一樣。她洗了洗手,擦幹,在一個還未完工的櫥櫃後部搜尋著,找出一瓶做菜用的雪利酒,酒瓶上滿是因裝修落上的灰塵。“好吧,想聽真話?在你身邊我有點緊張。”
“不用緊張。”
“我控製不了。”
“你沒理由緊張。”
這是她不想聽到的。“我要喝一杯。”她說。
“你誤會我了,我不在意你喝多少。”
她點點頭。“好的,知道這點是件好事。”
“這幾天你一直想喝酒來著?老天爺,喝吧。”
“正在喝。”
“你知道嗎?你是個奇怪的人。我這是在誇你。”
“那我就當誇獎來聽了。”
“沃爾特非常,非常幸運。”
“嗬,這個嘛,這就是不幸之所在了,不是嗎?我不確定他是否還是這樣認為的。”
“哦,他是。相信我,他是這樣認為的。”
她搖搖頭。“我想說的是,我覺得他不喜歡我奇怪的那些部分。他是可以喜歡奇怪但好的那部分沒錯,但對奇怪卻不好的那部分就不怎麽中意了,而這些日子,他感受到的大多都是後一種。而你似乎並不介意我奇怪但不好的那部分,可你卻不是我嫁的那個人,我想說這有點兒諷刺。”
“你不會想嫁給我的。”
“是啊,我確信那會很糟糕。我聽說你的那些故事了。”
“很遺憾聽你這麽說,不過倒是沒覺得意外。”
“沃爾特把什麽都告訴我。”
“那當然。”
外頭,湖麵上一隻鴨子不知為什麽東西嘎嘎叫著。湖另一頭的蘆葦叢中,綠頭鴨築起了它們的巢。
“沃爾特告訴過你我劃破了布萊克的輪胎嗎?”帕蒂問。
理查德抬了抬眉毛,然後她向他講了那個故事。
“那可真是糟糕。”等她講完,他敬佩地說。
“我知道,確實糟糕,不是嗎?”
“沃爾特知道嗎?”
“嗯,問得好。”
“照我看,你並沒有把什麽都告訴他。”
“哦,老天,理查德,我什麽都不告訴他。”
“我覺得,其實你可以告訴他。你或許會發現,他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她深吸一口氣,問沃爾特都知道她哪些秘密。
“他知道你不快樂。”理查德說。
“我覺得這不需要多敏銳的眼光就可以看出來。還有什麽?”
“他知道你因為喬伊搬走而責怪他。”
“哦,這個,”帕蒂說,“這個或多或少是我告訴他的。這條不算。”
“好吧,不如你來告訴我,除了劃破鄰居的車輪胎,你還有什麽事是沃爾特不知道的?”
帕蒂思考著這個問題,看到的卻隻有她那空虛的生活、空蕩的家,以及孩子們長大後她那失去了意義的存在。雪利酒讓她傷心。“我把飯菜擺上桌的時候,你為什麽不為我唱首歌呢?可以嗎?”
“我不知道,”理查德說,“感覺有點怪。”
“為什麽?”
“不知道,就是有點怪。”
“你是個歌手。平常就是做這個的。你唱歌。”
“我似乎從來都不覺得你格外喜歡我的歌。”
“唱《酒吧黑暗的那一麵》。我喜歡那首歌。”
他歎口氣,低下頭,雙手抱在胸前,仿佛睡著了。
“怎麽了?”她說。
“如果你不介意,我想明天我還是走吧。”
“好的。”
“剩下不到兩天的活。平台現在已經可以使用了。”
“好的。”她起身把酒杯放進洗碗池,“不過,我能問問為什麽嗎?
我是說,有你在這裏挺好的。”
“如果我離開會更好。”
“好吧。隨你便。我看再有十分鍾雞就烤好了,你擺餐具吧。”
他坐著沒動。
“那首歌是莫利寫的,”過了一會兒,他說,“其實我沒權利錄製那首歌。我這樣做相當卑鄙。是故意的、算計好的卑鄙行為。”
“可那首歌悲傷動人,你該怎麽做呢?不用它嗎?”
“從根本上說,是的。原本就該那麽做。”
“我為你們倆可惜。你們在一起很長時間。”
“是這樣,但也不是。”
“沒錯,我明白,可仍然有些可惜。”
帕蒂擺好餐具,拌好沙拉,把雞切開,理查德坐在一旁想著什麽。
她本以為自己不會有什麽胃口,可嚐了一口之後,她立刻記起從昨晚開始她還什麽都沒有吃過,而今天早晨她五點鍾就起身了。理查德也默默地吃著。在某個時刻,他們的沉默開始變得意味深長、令人激動,但再過了一會兒,又開始變得死氣沉沉、令人沮喪。她清理餐桌,放好剩菜,洗淨碗碟,看到理查德去了那個裝著紗門的小門廊抽煙。太陽終於落山了,可天色依舊明亮。是的,她想著,如果他離開會更好。
更好,更好,更好。
她來到門廊。“我想現在上床去了,看會兒書。”她說。
理查德點點頭。“聽上去不錯。明早見。”
“黃昏很漫長,”她說,“天就是不想暗下去。”
“這裏是個好地方。你們倆真是非常大方。”
“哦,那全是沃爾特的主意。我其實並沒想到你可以來這裏住。”
“他信任你,”理查德說,“如果你也信任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哦,這個,也許會,也許不會。”
“你不想和他一起生活了嗎?”
這問題問得好。
“我不想失去他,”她說,“如果這是你想問的。我沒有花時間去考慮離開他。我多少是在數著日子等喬伊回來,等他終於厭倦了莫納漢那家人。他還有整整一年才能從高中畢業。”
“不明白你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就是說,我依舊全心全意守護著我的家庭。”
“好。這是個幸福的家。”
“沒錯,那明早見。”
“帕蒂,”他在暫時被用作煙灰缸的多蘿西的一隻丹麥聖誕紀念碗裏熄掉香煙,“我不會去做那個毀掉自己最要好的朋友的婚姻的人。”
“不!上帝!當然不會!”她失望得幾乎哭出來,“我是說,真的,
理查德,對不起,可是我說什麽了?我說我要回房間了,我說明早見,我就說了這些!我說我在意我的家庭。這就是我說的。”
他非常不耐煩地看了看她,一臉懷疑。
“我是說真的!”
“好的,當然,”他說,“我沒想要假定什麽事。我隻想弄明白這裏為什麽這麽緊張。你或許記得我們以前有過一次類似的談話。”
“我當然記得,是的。”
“所以,我覺得還是說出來更好。”
“沒問題。我很感激。你真是個好朋友。明天你不必因為我而覺得不得不離開,這裏沒什麽可擔心的。沒必要逃走。”
“謝謝。可我還是走吧。”
“沒問題。”
她進了屋,躺在多蘿西的床上,理查德本來一直睡在這裏,她和沃爾特來了之後,才把他趕走。清爽的空氣不再像在漫長白晝時那樣躲藏著,而是從各個角落湧了出來,但藍色的暮光還是固執地透入每一扇窗戶。那是夢之光,非理性之光,它不肯退去。為了弱化它們,她打開台燈。她的反動軍暴露了!一切都完了!她穿著法蘭絨睡衣躺在床上,回想著過去幾個小時裏她說過的每一句話,而幾乎每一句都使她震驚。洗手間傳來理查德往馬桶裏小便的響亮聲響,然後是衝水的聲音,水在水管裏流動時好聽的聲音,水泵上水時短暫而略顯低沉的聲音。完全是為了逃避她自己,她拿起《戰爭與和平》,讀了很長時間。
娜塔莎?羅斯托夫顯然注定和那個傻乎乎的好人彼埃爾是一對,卻愛上了他那個酷酷的好友安德烈王子。帕蒂沒料到會這樣。自述人想知道,如果那晚她沒有讀到這幾頁,事情會不會有不同的發展。她一點點讀著,感到彼埃爾失去娜塔莎的過程就像慢鏡頭下的一場災難。
事情或許不會有任何不同的發展,但這幾頁文字之應景貼切,對她的影響幾乎像下了迷幻藥一般。她一直讀過了午夜,甚至連軍事描寫也讓她著迷,等到她關掉台燈,發現暮光終於消失了,她鬆了口氣。
在睡夢中,在那之後某個依舊黑暗的時刻,她下了床,走進大廳,然後去了理查德的臥室,爬上了他的床。房間裏很冷,她緊緊地貼著他。
“帕蒂。”他說。
可她是睡著的,她搖了搖頭,拒絕醒來,此時的她不容躲避,睡夢中的她無比堅定。她伸展身體貼在理查德身上,盡力擴大他們的接觸範圍,大到感覺足以完全蓋住他,同時,她把臉深深埋在他的頭邊。
“帕蒂。”
“嗯。”
“如果你是睡著的,你得醒過來了。”
“不,我睡著了……我在睡覺。不要叫醒我。”
他的正掙紮著要從內褲裏探出頭來。她用小腹摩擦著它。
“不好意思,”他說著,在她身下不安地蠕動,“你必須醒過來。”
“不,不要叫醒我。上我。”
“哦,老天,”他試著擺脫她,可她像阿米巴蟲一樣纏著他。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從自己身上拉開一點,“沒有意識的人,信不信由你,可我有我的界線。”
“嗯,”她說,解開睡衣的紐扣,“我們倆都睡著了。我們都在做一場美夢。”
“是啊,可是到了早晨,人們會醒過來,會記起他們做過的夢。”
“可是如果夢隻是夢……我在做夢。我要繼續睡了,你也繼續睡。你睡著了,我們倆都睡著了……然後我就走了。”
她可以說出這些話,且不光是說出,過後還能清楚地記得,這確實給她睡眠狀態的真實性打了一個問號。然而自述人堅持認為,在她背叛沃爾特的那一刻,在感到他的朋友滑入她體內的那一刻,她不是醒著的。或許是因為她效仿那隻傳說中的鴕鳥,死死地閉著雙眼,或許是因為過後她沒有任何關於快感的記憶,隻有對他們已經做了那件事的抽象感知。不過,如果她進行一個思維實驗,想象在那件事發生的過程中有電話響起,那麽她在想象中被震驚的那個狀態就是清醒狀態,因此,可以合乎邏輯地推斷出,在沒有電話鈴響的情況下,她所處的就是睡眠狀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