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錯誤已經鑄成(17)
當時,似乎沒有人認為這是個錯誤,隻除了沃爾特,他向來覺得隻有他才能一眼看出他老友在處理女人問題上所出的岔子。當理查德在電話上說,是時候將過去那些幼稚的看法拋在腦後,和一位成熟的女人發展一段真正的感情了,沃爾特的腦中響起了警報聲。這個女人是厄瓜多爾人,名叫埃莉·波薩達,三十歲,有兩個孩子,孩子們的父親是個豪華轎車司機,有一次車在普拉斯基高架橋上拋錨,他被捅了一刀,遇害了。(帕蒂注意到,雖然理查德和很多非常年輕的女孩上過床,但他真正交往時間比較長的都是和他同齡的女人,或者還要比他大一些。)埃莉在一家保險公司上班,住在理查德對麵,中間隔著個大廳。差不多有一年時間,他向沃爾特報告的都是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她的孩子們多麽出乎意料地喜歡他,而他又多麽喜歡他們,回家後見到埃莉是件多麽愉快的事,他對她之外的女人如何地沒有了興趣,自從和沃爾特不在一起住後,他還從未能吃得這麽好、感覺這麽健康過,而且(這條真的讓沃爾特腦中警鈴大作)保險公司的工作原來相當有趣。沃爾特告訴帕蒂,在這表麵快樂的一年當中,他在理查德的語調裏聽出某種明顯的心不在焉的東西,要麽是大道理,要麽虛無縹緲,所以,當理查德的本性終於追了上來的時候,他並未覺得意外。他和“胡桃的驚喜”開始創作的音樂原來要比保險業務有趣得多,年輕拍檔交際圈裏的那些骨感小妞畢竟不是那麽的讓他不感興趣,而和他約定好不再和其他人發生性關係的埃莉原來是個說一不二的女人。沒過多久,他晚上就不敢回家了,因為埃莉在等著伏擊他。再往後,埃莉聯合其他租戶,投訴他過分占用大家的公共空間,他那個迄今為止沒有露過麵的房東發來口氣嚴厲的掛號信,於是,仲冬時節,理查德發現自己無家可歸,四十四歲,有一堆刷爆了的信用卡,和一張為存放他那些破爛開出的每月三百美金的儲物費賬單。
沃爾特當大哥的最好時機到來了。他給理查德出了個主意,說他可以不用付房租,獨自居住,全身心投入歌曲創作,在理清思路的同時好好掙點錢。沃爾特從多蘿西那裏繼承了一所可愛的小房子,位於大急流城附近的一個小湖邊。他一直計劃著把房子裏裏外外好好整修一番。而他從明尼蘇達礦務及製造業公司辭職之後,加入了自然保護協會,已不再指望自己可以抽出時間來親自做這些事了。他提議讓理查德住進那所房子,先開始裝修廚房,然後等到積雪融化,在屋後修建一個麵向小湖的大平台。理查德將可以拿到三十美金的時薪,外加免費用電和取暖,還可以按他自己的時間安排來幹活。理查德(正如他後來極其坦誠地告訴帕蒂的那樣)早已逐漸把伯格倫德夫婦看作他生活中最類似於家人的存在,身處困境的他隻用了一天時間考慮就接受了這個提議。對於沃爾特,他的接受進一步甜蜜地證實了他確實愛他。
對於帕蒂,哦,這個時機有些危險。
理查德開著他那輛超載的老豐田皮卡車北上途中,在聖保羅停留了一夜。他到達時是下午三點,帕蒂的一瓶酒已經喝掉了不少,且沒有盡到女主人之禮。沃爾特做飯,帕蒂則替他們三人喝酒。就好像他和她一直都在等著見到他們的老友,這樣就可以把他們關於喬伊為什麽不和他們一起吃晚餐,而是在鄰居家和那個右翼蠢貨玩桌上曲棍球的互相矛盾的版本都一股腦兒地倒出來了。不知所措的理查德時不時要出去抽支煙,緩口氣,準備好迎接下一輪伯格倫德式焦慮的轟炸。
“會沒事的,”他說,又一次從外麵回來,“你們倆是好父母。隻不過,你們知道的,當一個孩子個性比較強的時候,他總會為表達他的個性鬧出不少事來。把一切導入正軌需要花點兒時間。”
“老天,”帕蒂說,“你在哪裏變得這麽睿智的?”
“理查德是少有的那些還在真正讀書、真正思考問題的怪人之一。”
沃爾特說。
“沒錯,不像我,我知道。”她轉向理查德,“過上那麽一陣子就要說一次,我沒把他推薦的每本書都看上一遍。有時候我決定幹脆——不去理會。我相信這就是他的言下之意。我那不夠格的知識水準。”
理查德嚴厲地看了她一眼。“你應該少喝幾杯。”他說。
他也可以幹脆當胸給她來上一拳。沃爾特的反對會進一步促使她多喝幾杯,而理查德則讓她意識到她的不成熟,把自己的不招人喜歡暴露在日光之下。
“帕蒂很痛苦。”沃爾特輕聲說,似乎在警告理查德,無論多麽無法解釋,他依舊保持著對帕蒂的忠誠。
“要叫我說,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理查德說,“但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們希望孩子回家,家裏井然有序或許會有所幫助。”
“我甚至都不確定,這會兒我還想不想要他回來,”沃爾特說,“不用再去理會他對我的不尊敬,我還有些享受這個狀況呢。”
“那麽,咱們看看,”帕蒂說,“喬伊得到了個性,沃爾特得到了解脫,可是,帕蒂呢?她得到了什麽?酒,我猜,對吧?帕蒂得到的就是可以喝上幾杯。”
“哇,”理查德說,“有些自憐的意思?”
“看在上帝的分上。”沃爾特說。
透過理查德的眼睛看帕蒂正在變成一個什麽樣的人是可怕的。中間隔著一千二百英裏的時候,微笑地聊著理查德的愛情風波,他永遠不會結束的青春期,他要將孩子氣的那套拋在腦後的決心和這份決心的付諸東流,同時感覺到,在這裏,在拉姆齊山的他們正過著一種更為成熟的生活,這一切都再簡單不過。可是,現在她和他一起坐在廚房裏——他的個頭向來讓她覺得透不過氣來,他那張酷似卡紮菲的麵孔經過歲月的磨礪變得更加深邃,他的滿頭黑發正在變成漂亮的灰白色——他立刻襯托出她不過是個沉浸在自我裏的小孩,她將自己關在這棟漂亮的大宅裏,因此得以拒絕成長。當初她從家人的幼稚世界裏逃出來,現在她自己卻也成了和他們一樣孩子氣的人。她沒有工作,兩個孩子反倒比她更像成年人,她甚至沒有什麽**。讓理查德看到這樣一個帕蒂,她羞愧不已。這些年來,她始終珍藏著關於他們短暫的公路之旅的記憶,把它牢牢地鎖在心靈深處的某個地方,讓它隨著歲月像酒一樣發酵,這樣一來,以某種象征性的方式,他們之間可能發生的一切就可以和他們兩人一起存活下去,慢慢變老。在密封的瓶子裏,這份可能性的品質隨著時間的推移改變著,但並沒有變壞,仍然具備可飲用的潛力,它就好像是某種安慰:瀟灑不羈的理查德?卡茨曾邀請她一起搬去紐約,而她拒絕了。可是現在她才意識到,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發展的。她四十二歲了,正喝得鼻頭發紅。
她小心地站起身,努力不要東搖西晃,然後將剩下的半瓶酒倒進水槽,把空杯子放進洗碗池。她說她要上樓去躺一會兒,他們兩個自己吃飯就好。
“帕蒂。”沃爾特說。
“我沒事,真的沒事。我隻是喝多了。過一會兒我可能就下來了,抱歉,理查德。見到你很高興。我隻是狀態不太好。”
她喜歡他們的湖邊小屋,也曾連著幾個星期獨自住在那裏,但是理查德住在那裏裝修的那個春天,她一次都沒去過。沃爾特抽出時間,利用幾次長周末過去幫他一起幹活,可帕蒂實在不好意思去。她留在家中,休養生息:接受理查德讓她少喝酒的建議,開始跑步和好好吃飯,將體重增加到剛好可以填平她臉上正在出現的最顯憔悴的皺紋,開始全麵關注她在自己的夢幻王國裏一度忽略的外表。以前,她抗拒任何形式的外觀改變,原因之一是那個可惡的鄰居卡羅爾在她那個可惡的小男友上場後就曾演過這麽一出。任何卡羅爾做過的事在帕蒂看來都令人憎惡,但她終究還是將自己降到了她的高度,像她一樣來了個大變身。她剪掉馬尾辮,換了個和她年齡相配的發型,染了顏色。同時她也花時間更多地和籃球隊的老朋友們見麵,而她們的回報則是告訴她,她看上去精神不少。
理查德原本計劃在五月底返回東岸,可是,理查德就是理查德,都已經到了六月中旬,當帕蒂過去準備在鄉下住上幾周時,他還在修建那個大平台。起初沃爾特也在,自然保護協會的一個大捐助人在他位於薩斯喀徹溫的一處豪華“營地”舉辦了一場釣魚之旅,參加者個個都是VIP、搖錢樹,沃爾特在趕去那裏的途中在小屋待了四天。為了彌補冬天見麵時的惡劣表現,湖邊小屋裏的帕蒂堪稱殷勤女主人的典範,理查德和沃爾特在後院釘釘子、鋸木頭,她為他們做好吃的飯菜。
她驕傲地時刻保持著清醒的狀態。晚上,喬伊不在身邊,她對電視節目也沒了興趣。她坐在多蘿西那把心愛的扶手椅上,讀沃爾特推薦了很長時間的《戰爭與和平》,兩個男人則在一邊下象棋。萬幸的是,沃爾特棋藝比理查德高,通常都會獲勝,但理查德非常頑強,不斷要求再來一局,帕蒂知道這樣高度緊張的腦力活動對沃爾特來說並不輕鬆,他耗盡心神以求勝利,搞得自己像上了發條一樣,過後要用上好幾個小時才能入睡。
“又是中局阻斷這一手,”理查德說,“你總是用這招,我討厭這個。”
“我擅長中局狙擊。”沃爾特承認道,呼吸急促,語氣裏是按捺不住的勝利喜悅。
“這讓我抓狂。”
“這個嘛,因為我這手總是很有效。”沃爾特說。
“那是因為我的棋藝缺乏足夠的訓練,不能讓你付出相應的代價。”
“和你下棋很好玩,我永遠不知道你下一步會怎麽走。”
“是啊,可輸棋的人總是我。”
白天明亮而漫長,夜晚涼意沁人。帕蒂喜歡北方的初夏,它讓她想起和沃爾特最初在希賓一起度過的那些日子。清爽的空氣,濕潤的地麵,以及鬆樹好聞的味道,那是她人生的清晨。她覺得她從來沒有比二十一歲更年輕過。不知為何,她在韋斯特切斯特度過的童年,盡管在時間上更加靠前,卻好像發生在她人生中更晚、走下坡路的時候。
這屋裏有一股淡淡的好聞的黴味,讓人想起多蘿西。屋外是喬伊和帕蒂決定命名為無名湖的小湖,剛剛雪融冰消,水中落了一層樹皮和鬆針,黑黝黝的,天氣好的時候,湖麵上映出明亮的雲彩的倒影。夏天時,附近唯一的另一所房子被樹木遮擋了起來,那是姓倫德納的一家人周末和八月份的度假屋。伯格倫德家的房子和小湖之間隔著一片小草坡,坡上長著幾棵高大的樺樹。當陽光或微風驅走了草坡上的蚊子,帕蒂會拿本書在草地上躺好幾個小時,徹底遠離塵囂,除去頭頂偶爾有飛機飛過,或者更少見的,有汽車從沒有鋪柏油的縣公路上駛過。
沃爾特起程去薩斯喀徹溫的前一天,帕蒂的心開始狂跳不已。她的心唯一在做的一件事就是:狂跳。第二天早上,她先開車送沃爾特去大急流城的小型機場,然後回到小屋,心依舊跳個不停,以至在做薄餅麵糊的時候,一個雞蛋從她手裏滑了出去。她將雙手撐在廚台上,深深呼吸了好幾下,然後才跪下清理地麵。廚房裝修的收尾工作是留給沃爾特以後弄的,不過把新鋪的地板間的縫隙用泥漿填平則是理查德可以勝任但還沒有著手去做的工作。從好的一麵看,他告訴他們,他自學會了彈奏班卓琴。
雖然距日出已經過去了四個小時,當理查德穿著牛仔褲和那件表明他支持副司令馬科斯和解放恰帕斯的宣傳衫出現時,時間仍然很早。
“蕎麥薄餅?”帕蒂輕快地說。
“聽上去不錯。”
“如果不夠,我可以再給你煎幾個雞蛋。”
“我喜歡好吃的薄餅。”
“煎幾片培根也一點都不費事。”
“我不會拒絕培根。”
“好的!那就是蕎麥薄餅加培根。”
如果理查德的心也在狂跳,那麽他絲毫也沒有表現出來。她站在一邊,看著他一連吃下兩疊薄餅,他拿叉子的手勢優雅得體,而她湊巧知道,這還是沃爾特在大一時教會他的。
“你今天準備幹什麽?”他帶著低到中等的興趣問她。
“老天,我還沒想過這個。什麽都不幹吧!我在度假。我想上午都沒什麽事,然後給你做點午餐。”
他點點頭,繼續吃早餐,帕蒂突然發覺自己是個習慣沉湎於和現實毫無瓜葛的幻想中的人。她進了洗手間,坐在馬桶蓋上,心還是狂跳不已,直到她聽見理查德開門出去,開始擺弄木材。聽著別人早晨工作的第一輪聲響,讓人有種危險的悲傷感受;就像靜止經受著被打破的痛苦。工作開始的第一分鍾會讓你想到接下來的分分鍾鍾,一天當中包含的每一分鍾,而像這樣把每分鍾都看成獨立的存在從來都不是什麽好事。隻有等到後來的分分鍾鍾都加入進來,和這、孤獨的第一分鍾混合在一起,這一天作為一天才算是安然地開始流動了。
帕蒂一直坐在洗手間裏,等著她的一天開始。
她拿著《戰爭與和平》來到門外的小草坡上,隱約還抱有那個古老的念頭:用她對書的興趣來吸引理查德,可是她的閱讀受阻於一段軍事描寫,她一遍又一遍地讀著同一頁。一隻叫聲悅耳的小鳥習慣了她的存在,開始在她頭頂的樹上鳴唱起來,不知道是美洲畫眉還是綠鵑,雖然沃爾特告訴過她很多遍這種鳥的名字。它的歌聲就像一個不變的念頭,一個在它那個小腦袋瓜裏回旋往複、不肯離去的念頭。
她的感受:仿佛在她意識的黑暗麵的掩護下,一支冷酷無情、組織良好的反動軍已經集結起來,她絕對不能讓她的良知在這支隊伍附近露麵,哪怕一秒鍾都不行。她對沃爾特的愛和忠誠,她想做個好人的願望,她對兩個男人之間從未間斷的競爭關係的明了,她對理查德人品的冷靜評估,以及和配偶最要好的朋友上床這件事本身的卑劣:
所有這些占據著道德製高點的因素正等著去消滅那支反動軍。所以她不得不把她的理性部隊調派到其他地方去。她甚至無法允許自己考慮著裝——在上午過去了一半,她為理查德送去咖啡和曲奇餅幹之前,她迅速轉移了換上一件格外誘人的無袖上裝的念頭——她不得不立刻將這樣的想法拋在一邊,因為哪怕是最細微平常的示好都可能引來探照燈,而那強光照射下的一幕會過於可恥、可悲、令人作嘔。就算理查德不覺得惡心,她自己也會覺得。而如果他注意到並向她挑明她的不是,就像他指出她不該過量飲酒一樣,那就將是災難,恥辱,最糟糕的事情。
然而,她的脈搏知道——正在用它的加速跳動告訴她——她或許不會再有一次這樣的機會。在她的身體走上下坡路之前。她的脈搏記錄著她心底那激動的思量:位於薩斯喀徹溫的釣魚營地隻有雙翼飛機、無線電和衛星電話才能與之取得聯係,在接下來的五天裏,除非有什麽緊急情況,沃爾特不會打電話給她。
她將理查德的午餐留在餐桌上,開車去了附近的小鎮芬城。她看得出,她是多麽地有可能出車禍。她失神地想著她被撞死了,沃爾特對著她殘缺的遺體哭個不停,而理查德則在一邊堅強地勸慰他,說她幾乎衝過了芬城唯一的一處停車標誌;然而她隱約聽到了她的刹車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