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錯誤已經鑄成(16)

回到家,帕蒂去看了看孩子們,然後換上一件無袖上衣加小小的棉短褲,在床上采取了主動。雖然很不尋常,可謝天謝地,這也沒有多麽聞所未聞,不至於引發評論,招來審視;要沃爾特配合她也無需找什麽理由。沒什麽大不了的,那不過是深夜裏一個小小的驚喜,然而回首往事,自述人發現那幾乎是他們共同生活的最高點。或者,說得更準確些,是終點:記憶中,那是她最後一次感到婚姻讓她踏實而安心。她和沃爾特在“400酒吧”裏的親密無間,他們初次見麵的情景,和理查德相處時的輕鬆自在,和沃爾特之間朋友般的溫暖感覺,擁有理查德這樣一位親密老友的單純快樂,最後,還有這對他們兩人而言都很難得的享受——她突然熱切地渴望感受沃爾特在她體內:他們的婚姻是幸福的。似乎也沒有什麽因素會阻止這種幸福繼續,甚至,或許還會越來越幸福。

幾個星期之後,多蘿西倒在了大急流城的那家女裝店裏。而帕蒂,就像喬伊斯會做的那樣,向沃爾特表達了她對多蘿西即將接受的醫院治療的擔憂,當多蘿西進入多種器官衰竭狀態,並最終去世的時候,她的擔憂也就得到了慘痛的證實。沃爾特一方麵感到無比悲痛,不僅僅是因為失去母親,還因為她一生的坎坷不平,另一方麵又或多或少鬆了一口氣,多蘿西的去世對他來說也算是一種解脫和釋放:結束了他對母親的責任,割斷了他和明尼蘇達的主要聯係。帕蒂對自己悲痛之深感到驚訝。和沃爾特一樣,多蘿西一直相信帕蒂最好的一麵,想到像多蘿西這樣大度寬厚的人,都未能逃脫孤獨死去這個人人最終都要麵對的命運,帕蒂感到非常難過。始終相信人間之美好的多蘿西也不得不一個人穿過死亡這扇痛苦的大門:這刺痛了帕蒂的心。

當然了,她也在可憐她自己,正如人們在目睹他人獨自逝去時,總難免要哀傷自憐一樣。安排葬禮事宜時,她的精神狀態很差,而與此同時,她發現鄰居家那個年齡比喬伊大的女孩,康妮?莫納漢,一直在引誘喬伊和她上床,自述人希望,她當時的那種脆弱無助可以部分解釋她對這件事的差勁處理。她犯下了一連串的錯誤,如若細說,這篇本來就已經很長的自傳會更加冗長。自述人還在為她對喬伊犯下的錯誤感到無地自容,因此無法開始理性地講述相關故事。當你發現自己半夜三點出現在鄰居家的後巷,手握美工刀劃破了鄰居皮卡車的輪胎,你可以用精神失常來為自己作法律辯護。但是這樣的辯護合乎道德嗎?

辯方:帕蒂從一開始就試著警告過沃爾特自己是個什麽樣的人。

她告訴過他她有些不對勁。

控方:沃爾特行事謹慎。是帕蒂追去希賓,撲進了他的懷抱。

辯方:可她那是在試著做個好人,試著好好生活!而且之後她放棄了其他一切,努力去做一個好媽媽和好主婦。

控方:她的動機是錯誤的。她在和自己的媽媽、妹妹們競爭。她的孩子們是她指責她們的一種方式。

辯方:她愛她的孩子們!

控方:她對傑西卡的愛是適度得體的,對喬伊的愛卻過了頭。她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卻不肯停止,因為她在生沃爾特的氣,為他不是她真正想要的男人而生氣,還因為她性格不好,本是個明星和鬥士的她,卻被困在家庭主婦的生活中,她認為她應該為此得到補償。

辯方:可是愛是自然而然發生的。喬伊的一切都帶給她那麽多快樂,這可不是她的錯。

控方:這就是她的錯。你不能無節製地享用曲奇餅幹和冰激淩,然後說你體重高達三百磅不是你自己造成的。

辯方:可她不知道這點!她以為她在做對的事:給她的孩子們足夠的關注和愛,這些是她自己的父母沒能夠給她的。

控方:她肯定知道。因為沃爾特告訴過她,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過她。

辯方:可是沃爾特是不可信任的。她認為她必須給喬伊撐腰,扮演好警察的角色,因為沃爾特是壞警察。

控方:問題不在沃爾特和喬伊之間,而在帕蒂和沃爾特之間,她知道的。

辯方:她愛沃爾特!

控方:證據顯示她不愛沃爾特。

辯方:好吧,這樣說的話,沃爾特也不愛她。他愛的不是真實的她。

他愛的是他誤解了的她。

控方:如果真是這樣,那事情倒是好辦了。遺憾的是,他娶帕蒂不是因為盡管她是她,而是因為她就是她。好人並不一定總是愛上好人。

辯方:說她不愛他是不公平的!

控方:如果她不能清醒地做人,那麽她愛不愛他都沒有什麽關係。

沃爾特知道帕蒂劃破了他們那個討厭鄰居的那輛討厭卡車的輪胎。

他們從未談論過這件事,但他是知道的。就是因為他們從不提這事,所以她知道他知道。那個鄰居布萊克,正在他那個討厭的女友,康妮?莫納漢那個討厭的媽媽的房子後麵,進行討厭的擴建。那個冬天,帕蒂每晚都要喝上一瓶酒,甚或更多,然後半夜時分從大汗淋漓中醒來,滿心焦慮和憤怒,下樓在一層踱來踱去,心怦怦地跳個不停。布萊克臉上有種愚蠢的自以為是的神氣,在當時睡眠不足的帕蒂眼中,那和讓克林頓在莫妮卡?萊溫斯基事件上撒謊的那個特別檢察官臉上的那種愚蠢的自以為是,和最近因此事而彈劾克林頓的那些議員們臉上的那種愚蠢的自以為是,如出一轍。比爾?克林頓是極少數不讓帕蒂覺得假道學的政治人物之一——他沒有假裝成清白先生——她是願意立刻和克林頓上床的幾百萬美國女人中的一個。在她想為親愛的總統所做的一切反擊行為中,劃破討厭的布萊克的輪胎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樁。

說這些並非為她自己開脫,隻是想說明她當時的心理狀況。

更為直接地刺激她的是,那年冬天,喬伊竟假裝自己崇拜布萊克。

以喬伊的聰明程度,他不可能真心去崇拜布萊克,但他正處在青春反叛期,就是要去喜歡帕蒂最最憎惡的人和事,目的是要擺脫她。她由於過分溺愛喬伊而犯下了無數錯誤,或許活該如此,不過,她當時可不這樣認為。當時,她覺得自己像是被趕牛鞭在臉上狠狠地抽了一道。

有那麽幾次,喬伊故意激怒她,失去控製的她反唇相譏,意識到自己竟可以對喬伊說出那樣可怕的刻薄話,她便開始盡最大努力將痛苦和憤怒發泄在較為安全的第三方身上,比如布萊克和沃爾特。

她認為她不算是酒鬼。她不是酒鬼。她隻不過是開始變得像她那個有時候用酩酊大醉來逃避他的家庭的老爸。以前,她喜歡在孩子們上床後喝上一兩杯紅酒,沃爾特曾經非常支持她這個習慣。他說他是在惡心的酒味裏熏大的,已經學會了不去在意,而且他也學會了喜歡她帶著酒氣的呼吸,因為他喜歡她的呼吸,因為她的呼吸來自她體內的深處,而他愛她體內的深處。這些是他過去常會對她說的話——是她無法作出同樣回應、卻深深陶醉其中的話。但是,一旦一兩杯變成了六杯甚至八杯,一切就不一樣了。沃爾特需要她在晚上保持清醒,這樣她就可以聽他細數他認為喬伊道德品質上存在的所有不足之處,而帕蒂則需要保持不清醒,這樣她就不必聆聽。這不是酗酒,這是自我防衛。

以下——以下是沃爾特一個嚴重的個人障礙:他無法接受喬伊不像他。如果喬伊在女孩麵前靦腆羞怯,如果喬伊喜歡扮演孩子的角色,如果喬伊無法克製地老實,如果喬伊喜歡站在失意者的一邊,如果喬伊愛護自然,如果喬伊對金錢無動於衷,那麽他會和沃爾特相處得極為融洽。可是,喬伊從嬰兒時期起,就更像是按理查德?卡茨的模子造出來的——無需努力就很酷,極其自信,想要的東西就一定要搞到手,對道德教化無動於衷,在女孩麵前從容不迫——沃爾特把他因兒子而生的沮喪和失望通通搬給帕蒂,擺在她腳邊,就好像這一切都是她的錯。十五年裏他一直在乞求她,要她支持他管教喬伊,幫他在家中實行視頻遊戲和那些過分貶低女性的電視節目及歌曲的禁令,但是帕蒂忍不住地喜歡喬伊原本的樣子。她欣賞他躲避禁令的種種鬼點子,常常被逗得哈哈大笑。在她眼中,他是個相當棒的男孩。學校裏的全A生,在同學中受歡迎,做事勤力,還有著出眾的創業精神。或許,如果她是個單親媽媽,她會多關心一點兒管教兒子的問題。但既然有沃爾特去肩負管教之責,她便允許自己認為她和兒子之間有著一種美妙親密的友誼。她縱容他對他不喜歡的老師惡語相加,不加過濾地告訴他鄰裏間的色情八卦,她坐在他的床上,雙臂摟著膝蓋,為了逗他高興什麽都不放過,甚至連沃爾特都不在違禁話題之列。當她讓喬伊為沃爾特的種種古怪之處發笑——他的滴酒不沾,他堅持在大雪天騎自行車上班,他無法從無聊的人那裏脫身,他對貓的憎惡,他反對使用紙巾,他對艱深戲劇的熱衷——她並不覺得自己是在背叛他,因為她學會了愛他身上的一切古怪之處,或至少覺得這些相當有趣,她希望喬伊也用她看待沃爾特的眼光來看待沃爾特。或許她在此處將自己的想法合理化了,因為,如果實話實說的話,她真正希望的其實是自己能夠使喬伊高興。

她無法想象他怎麽可能忠於並深愛著那個鄰居女孩。她覺得康妮?莫納漢這個鬼祟的小競爭對手,成功地用某種齷齪的小手段暫時控製了喬伊。她過於遲鈍,未能看出康妮這個威脅的嚴重性。她低估了喬伊對康妮的感情,認為她可以索性把康妮晾在一邊,輕鬆地開著她那個蹩腳媽媽和她媽媽那個傻蛋男友的玩笑,認為喬伊也會很快和她一起取笑他們,就在她這樣想並這樣做的那幾個月裏,她一手毀掉了自己十五年來為做個好媽媽而付出的全部努力。她徹底搞砸了,確實是,之後,她就又變得相當失控。她和沃爾特大吵特吵,他責怪她讓喬伊變得不服管教,而她無法為自己作出恰當的辯護,因為她不能說出心中那個病態的指責,那就是沃爾特毀掉了她和兒子的友誼。就因為和她睡在同一張床上,因為是她的丈夫,因為占有著作為成年人的她,沃爾特便得以使喬伊相信帕蒂是敵對陣營的一員。她因這一切而痛恨沃爾特,痛恨她的婚姻,而喬伊則搬去和莫納漢一家人同住,讓所有人都在痛苦的淚水中為他們的錯誤付出了代價。

盡管這些隻微微觸及了表層,卻也已經超出了自述人本打算就那些年所作的陳述。現在,她要勇敢地繼續寫下去了。

家裏隻剩她一個人時有這樣一個小小的好處:她可以聽她想聽的任何音樂,尤其是喬伊一聽到就會痛苦而厭惡地大叫起來的鄉村音樂,而有著學院電台品位的沃爾特隻能容忍不多的幾個經典歌手:佩茜?克萊恩,漢克?威廉姆斯,洛伊?歐賓森,約翰尼?卡什。帕蒂喜歡所有這幾位歌手,但她也同樣酷愛加斯?布魯克斯和

“南方小雞”。早上沃

爾特剛出門去上班,帕蒂就放大音響音量,大到讓她無法思考,然後把自己浸泡在那些和她的心情相似到可以安慰她又不同到多少可以娛樂她的悲傷和心碎裏。帕蒂是那種相當重視歌詞和故事的人——很久以前,沃爾特就不再試著讓她對利蓋蒂和優拉糖果樂隊的音樂感興趣了——永遠也聽不厭負心的男人、堅強的女人和人類不屈不撓的精神這些主題。

就在同一時期,理查德正在組建他的新樂隊“胡桃的驚喜”,一支另類鄉村風格的樂隊,其他三個年輕成員的年齡加在一起也不比理查德大出很多。他原本或許會繼續搞他的創傷樂隊,繼續向虛空中發出更多的唱片,如果不是因為一場古怪的事故,一場隻可能發生在赫雷拉身上的事故,降臨在他這位老朋友兼貝司手身上的話。赫雷拉是個不修邊幅、毫無條理的人,如果和他作比較,理查德都可以被看作是穿灰色法蘭絨套裝的男人。因為覺得澤西城過於中產(!)且不夠壓抑,赫雷拉搬去康涅狄格州的布裏奇波特,在那裏的一個貧民窟住了下來。

一天,他去哈特福德參加一個支持拉爾夫?納德和其他綠黨候選人的集會,還搞了一場他稱為“多普勒膿液”的演出。他們租來一輛章魚造型的嘉年華禮車,他和七個朋友分別站在章魚的八條觸須上,打開便攜式擴音器,彈奏著挽歌,禮車晃來晃去,他們的聲音也隨之扭曲變形,聽上去非常有趣。赫雷拉的女友後來告訴理查德,那次演出相當“出色”,而且在參加集會的“一百多人”當中“引起了巨大轟動”,

但是後來,赫雷拉收拾東西的時候,他的小貨車開始順著一個小山坡向下滑,赫雷拉追過去,從車窗伸進手去抓住方向盤,結果將車朝一堵磚牆轉了過去,把他夾在當中。無論如何,他還是咳著血收拾好東西,開車回到了布裏奇波特,在女友把他送進醫院之前,他差點因為脾破裂、五根肋骨斷裂、鎖骨骨折、肺穿孔而沒了小命。這場事故以及《快樂得發狂》帶來的失望,就好像是宇宙向理查德發出的一個信號,而又由於不搞音樂就活不了,他便和一個擅長演奏夏威夷吉他的年輕歌迷組建了一個新樂隊,“胡桃的驚喜”就這樣誕生了。

理查德的個人生活也沒有比伯格倫德夫婦好多少。他在創傷樂隊的最後一次巡演上賠掉了好幾千美金,之後又“借出”幾千美金給沒有保險的赫雷拉作醫療費。他的後方陣地,正如他在電話上向沃爾特描述的,正全線崩潰。過去差不多二十年裏,理查德能夠按照他的方式工作和生活,全靠他在澤西城的那套位於一樓的公寓。公寓很大,租金卻非常便宜,簡直可以說是象征性的。理查德是個不耐煩丟棄雜物的人,而他的公寓也大到允許他這樣做。沃爾特出差去紐約時,參觀過理查德的公寓,回來後告訴帕蒂,他門外的大廳裏堆滿了廢棄的音響器材、舊床墊和他那輛皮卡車的零配件,後院裏則滿是他修建屋頂平台所用的工具和剩下的材料。最妙的是,他公寓下麵有一間地下室,創傷樂隊正好可以在裏麵排練(並錄音),而不會過分幹擾其他租戶。

理查德一直注意保持友好的鄰裏關係,但和莫利分手後,他犯下大錯,過了界,和鄰居中的一個女人好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