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錯誤已經鑄成(14)

當初伊麗莎認為沃爾特和理查德之間有某種類似同性戀的感情,而今天自述人看到的則是兄弟之情。等沃爾特過了被哥哥騎在頭上打、自己又騎在弟弟頭上打的年齡,他在家裏就找不到像樣的競爭對手了。

他需要另外找一個兄弟去愛、去恨、去與之競爭。在自述人看來,始終困擾著沃爾特的問題是,理查德是弟弟還是哥哥,是失意者還是大英雄,是應該被愛護的潦倒朋友還是危險的競爭對手。

沃爾特聲稱他對理查德和對帕蒂一樣,也是一見鍾情。那發生在他來到麥卡萊斯特學院的第一晚,他父親開車送他到那裏後就匆匆趕回了希賓,因為加拿大俱樂部的夥伴們從休息室打來了電話。開學前,沃爾特曾用宿舍管理處提供的地址,給理查德寫過一封友好的信,但理查德沒有回複。宿舍裏的其中一張床上放著一個吉他箱、一個紙板盒和一個行李袋。直到晚飯後,在宿舍樓的新生集會上,沃爾特才見到了這堆少得不能再少的行李的主人。後來他多次向帕蒂描述過那個瞬間:一個男孩獨自站在角落裏,而他無法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那是個個頭很高、臉上有粉刺、爆炸頭、穿著伊基?波普T恤衫的家夥,看上去和其他所有新生沒有半點相似之處。舍監正在長篇大論地發表講話,不時開開玩笑,可理查德卻板著臉,甚至連禮貌地微笑一下都不肯。雖然,當別人努力想要表現得風趣的時候,沃爾特都會非常願意捧場,會大聲笑著以回報他們的努力,但他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想和那個個頭高高的、不笑的家夥交朋友。他希望他就是他的室友,而他確實是。

神奇的是,理查德也喜歡他。起初是因為沃爾特湊巧來自鮑勃?迪倫成長的地方。散會後,他們回到宿舍,理查德不斷問他關於希賓的問題:那裏的景色怎樣,沃爾特認不認識齊默曼家的什麽人。沃爾特解釋說他家的汽車旅館開在市外,離市區有好幾英裏,但就是汽車旅館本身也讓理查德感興趣,同樣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實還有,沃爾特是名拿全額獎學金的學生,卻有個酒鬼老爸。理查德說他爸爸五星期前因肺癌去世了,所以他才沒有給沃爾特回信。他說鮑勃?迪倫是個渾蛋,那種純粹得美好的渾蛋,那種能夠讓年輕的音樂人也想去做個渾蛋的渾蛋,所以他一直想象著希賓是個滿是渾蛋的地方。然而,臉上的絨毛還未褪去、坐在那間宿舍裏如饑似渴地聽著新室友說話並盡力想給他留個好印象的沃爾特,其實就是這個理論的一個鮮活反例。

他們認識的第一個晚上,理查德就對學校的女孩評頭論足了一番,這讓沃爾特終生難忘。他說很掃興,麥卡萊斯特學院的超重妞兒還真是不少。他說他一下午都在附近的街上轉悠,想弄清那些城裏的妞兒都在些什麽地方鬼混。他說向他微笑和打招呼的人多得令他吃驚。甚至那些漂亮妞兒也向他微笑、打招呼。在希賓也是這樣嗎?他說在他爸爸的葬禮上,他認識了一個非常火辣的堂妹,可惜她隻有十三歲,目前正在寫信告訴他她在**方麵的探險經曆。雖說沃爾特在體貼關心女人方麵從不需要什麽外界刺激,自述人還是忍不住會想,在兄弟之間,伴隨競爭而來的往往是兩極分化,她懷疑,理查德對勾搭女人的癡迷或許給了沃爾特一個額外的不在這上麵和他競爭的動機。

重要事實:理查德和他的媽媽沒有任何聯係。她甚至沒去參加他爸爸的葬禮。理查德曾親口告訴帕蒂(很多年之後),那個媽媽是個心神不定的人,最終成了一名狂熱的宗教信徒,不過那是在她把那個讓十九歲的她懷孕的男人的生活變得像是在地獄裏一般之後的事了。理查德的爸爸原本是個薩克斯樂手,是住在格林威治村的波希米亞族。

媽媽則是盎格魯-撒克遜白人新教徒家庭出身的高個兒叛逆女孩,缺乏自我控製力。兩人吵吵鬧鬧共同生活的四年中,她酗酒並多次出軌,之後,她將兒子丟給卡茨先生獨自撫養(先是在格林威治村,後來在揚克斯),自己跑去加利福尼亞,找到了主耶穌,並且又生了四個孩子。

卡茨先生放棄了音樂,但是,哎,沒有放棄喝酒。死之前他在為郵局工作,沒有再婚,可以肯定地說,在酒精徹底毀掉他的健康之前的那幾年裏,他交往的各種各樣的年輕女友基本沒有為理查德提供他所需要的穩定的母愛。其中一位在消失之前打劫了他們的公寓;另外一位在照顧理查德的時候,讓他失去了童貞。那件事發生後不久,卡茨先生送理查德去了他媽媽那裏,想讓他和她住上一個夏天,但他隻待了不到一個星期。他到達加利福尼亞的第一天,那家人就全都圍在他身邊,手牽著手為他的安全抵達感謝上帝,而後來發生的事顯然是越來越古怪。

隻是禮節性地去去教堂的沃爾特的父母,為這個高個兒孤兒敞開了自家的大門。多蘿西尤其喜歡理查德——或許,其實是對他抱有一點點多蘿西式的靦腆好感——她勸說他在希賓度過他的各種節假日。

其實理查德並不怎麽需要勸說,因為他沒有其他地方可去。他表現出對獵槍的興趣,並且總體而論,他不是吉恩擔心沃爾特會結交的那種裝腔作勢的輕狂人,因而他討得了吉恩的歡心;他幫手做家務,給多蘿西也留下了不錯的印象。正如之前所說,理查德有著強烈的(盡管時有時無)做個好人的願望,對待他心目中的好人,比如多蘿西,他非常有禮貌。當他就她做的普普通通的砂鍋燉菜發問——她在哪裏找到的菜譜,從何處學會的均衡飲食——的時候,沃爾特認為他不過是在假裝,而且頗有些屈尊俯就的意味,因為理查德親自去雜貨店,親自下廚燉菜的幾率為零,還因為隻要多蘿西一走出房間,理查德就會恢複到平日的冷酷模樣。不過,沃爾特和他之間存在著一種競爭關係,盡管和城裏的小妞們搭訕不是沃爾特的強項,但認真專注地傾聽女人講話則毫無疑問是他的專長,他全力守衛著自己的領地。因此,自述人認為,在理查德是否真的尊敬好人這點上,與沃爾特相比,她的看法要更可靠一些。

理查德身上一個無可爭議的優點是他對完善自我的孜孜追求,他不斷努力去填補缺乏父母教育帶來的不足。他靠著玩樂器和讀按自己獨特口味挑選的書熬過了童年,而沃爾特吸引他的部分原因就在於,前者在求知和工作上所展示出的態度和準則。理查德在某些領域的閱讀相當深入(法國存在主義、拉美文學),但他缺乏方法和體係,因此對沃爾特在知識方麵的廣泛關注抱有真誠的敬畏之心。雖然出於尊重,他從來不像他對待好人那樣彬彬有禮地對待沃爾特,但他喜歡聽他聊他的觀點,也喜歡催促他解釋他那些獨特的政治見解。

自述人懷疑,對理查德而言,和來自北部小鎮的樸實小子交朋友,這也給他提供了某種反常的競爭優勢。這是一種將他和那些家庭背景比他優越的時髦學生區分開來的方法。理查德鄙視學校裏的那些時髦人物(包括女生,當然如果有機會和她們上床的話,他不會拒絕),鄙視程度和這些時髦學生瞧不上沃爾特這類人的程度相當。那部關於鮑勃?迪倫的紀錄片《莫回首》,不論對沃爾特還是理查德都可謂是一塊試金石,為了看當中出名的那幕——迪倫在倫敦一個專為潮人舉辦的派對上搶了歌手多諾文的風頭,讓他蒙羞,為的僅僅是體驗一下做個渾蛋的快感——帕蒂最終租來影碟,在孩子們還很小的某個夜晚,和沃爾特一起觀看。盡管沃爾特為多諾文感到難受——而且,進一步地,他還為自己沒有自我期待更像迪倫,而不那麽像多諾文感到難受——帕蒂卻覺得這一幕非常刺激。迪倫那令人屏息的裸的好勝心!她的感受是:麵對現實吧,勝利如此芬芳。這一幕也幫助她理解了為什麽理查德喜歡和不玩音樂的沃爾特泡在一起,而不是和那些時髦學生。

知識方麵,沃爾特無疑是大哥哥,而理查德則是他的追隨者。不過,對理查德而言,無論是做個聰明人,還是做個好人,都不過是競爭之外的餘興節目。當沃爾特說他不信任他的朋友時,心裏想的正是這點。

他始終懷疑理查德對他有所隱藏;懷疑他有著陰暗的一麵——總是在夜裏懷著不可告人的動機出門;懷疑他願意跟自己做朋友的前提是彼此都明白理查德才是優勝者。每次有女孩插進來,理查德就顯得格外靠不住,而沃爾特憎恨這些女孩,哪怕她們隻是暫時地比他更具吸引力。

理查德本人卻從不這樣認為,因為他厭倦女孩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最終的結果總是把她們踢到一邊去;而他總是會回到沃爾特身邊,他從不使他厭倦。但是,在沃爾特看來,他的朋友花費這麽多精力去追求他連喜歡都談不上的人,也算得上是一種不忠。而每次當理查德回頭的時候,他總是等在那裏,這讓沃爾特覺得自己懦弱而渺小。他懷疑他愛理查德超過理查德愛他,他為維係友誼付出的努力也多過理查德,這樣的想法不時折磨著他。

他們友誼的第一次重大危機是在大四時爆發的,當時,沃爾特正在為那個名叫若美的惡毒的三年級女生神魂顛倒,而要到兩年之後,帕蒂才會認識他們。據理查德描述(如他對帕蒂說的那樣),故事情節簡單明了:他那個在性方麵幼稚無知的好友被一個並不喜歡他的卑鄙女生利用,而理查德最終攬事上身,向他揭露了她的卑鄙。在理查德看來,那個女孩根本不值得他們倆去爭,她不過是一隻應該被一巴掌拍死的蚊子。但是沃爾特的看法完全不同。他對理查德大為惱火,連續幾個星期拒絕和他說話。他們當時住在那種大四學生專享的有兩個房間的雙人宿舍裏,每天晚上,理查德在經過沃爾特的房間回自己房間時,都會停住腳步,開始自說自話,這樣的情景在一個事不關己的旁觀者眼中很可能會相當有趣。

理查德:“還是不和我說話。真了不起。你準備堅持多久?”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如果你不希望我坐下來看著你讀書,那就開開口。”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書很有趣?不過你好像沒在翻頁哦。”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你知道你像什麽嗎?像個女孩!女孩才來這套。沃爾特,這太荒唐了。我可是有些生氣了。”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如果你在等我道歉,那我現在就告訴你,我不會道歉的。

你心裏不好受,我也覺得難過,但我的良心是清白的。”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你是我至今還留在這裏的唯一原因,你明白這點,不是嗎?如果四年前你問我,我從大學畢業的幾率有多高,我會告訴你很小,小到基本上就不可能。”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說真的,我有些失望了。”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好吧,去你的。做你的女孩吧。我不在乎。”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我說,如果我吸毒,而你把我的毒品扔掉,我會生你的氣,但我也會理解你那是在幫我。”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我承認這個類比不是很恰當,因為,這麽說吧,事實上我用了你的毒品,而不僅僅是把它們扔掉。可是,如果說你傾向於直接扼殺毒癮,那我不過是找了點兒樂子,你知道,浪費優質毒品是可恥的……”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好吧,這是個愚蠢的類比。”

沃爾特:不出聲。

理查德:“那是個有趣的類比,你應該笑的。”

沃爾特:不出聲。

無論如何,上述情形是自述人根據雙方後來的證詞想象出來的。

沃爾特一直沉默著,直到複活節假期,他獨自一人回到希賓,多蘿西想法子套出了他沒有帶理查德回來的原因。“你必須按人本來的樣子去接受他們,”多蘿西說,“理查德是個不錯的朋友,你應該忠於他。”(多蘿西非常重視忠誠——這賦予她那不怎麽愉快的生活某種意義——帕蒂經常聽沃爾特引用她的這句告誡;他似乎將之看得幾近聖經般重要。)他指出,理查德搶走了他喜歡的女孩,這本身就是一種極度的不忠,而多蘿西,或許也中了卡茨的咒語,說她不相信理查德這麽做是成心要傷害他。“生活中能有幾個朋友是件好事,”她說,“如果你想要有朋友,就必須記住,沒有誰是完美的。”

在女孩問題上令人煩惱的事情還有:喜歡理查德的女孩幾乎無一例外都是他的狂熱歌迷,(*)而作為理查德資格最老也最癡迷的歌迷,沃爾特總是和她們處於激烈的競爭之中。原本女孩們或許會友好地對待男友的好朋友,或至少也會容忍他,但她們卻發現有必要對沃爾特冷若冰霜,因為認真的歌迷總是需要感到自己和偶像之間有著獨一無二的聯係;她們滿懷妒意地守衛著這些為她們的獨特感提供依據的聯係,不論它們是多麽的微不足道,或者完全出自她們的想象。可以理解的是,女孩們認為,與理查德之間,不可能存在比發生性關係、交換實實在在的體液更為緊密的聯係方式。盡管,讓理查德發現安東?馮?韋伯恩和本傑明?布裏頓的人是沃爾特,幫助理查德搭建政治觀框架、寫出最為憤怒的一批早期歌曲的人是沃爾特,理查德真正以一種有意義的方式愛著的人也是沃爾特,但在她們眼裏,沃爾特不過是個煩人的、不相幹的小人物。總是被性感女孩冷落已經夠糟的了,而更糟的是,沃爾特懷疑——在他和帕蒂互不保留任何秘密的那些年裏,他坦白告訴過她——他和那些女孩從本質上講沒什麽兩樣:他,也不過是理查德身上的某種寄生蟲,試圖通過與理查德的獨特聯係而變得更酷,自我感覺更加良好。最糟的是,他懷疑理查德知道這點,正是這讓他變得格外孤僻,格外心存戒備。

說到伊麗莎,情形則尤為不快,她不僅僅滿足於無視沃爾特,還想盡辦法讓他難受。沃爾特想不通,理查德怎麽能不停地和一個如此惡毒地對待他最要好的朋友的人上床。此時的沃爾特已經足夠成熟,他沒有再次采取沉默戰術,可他不再為理查德做飯了,而還一如既往地去觀看理查德的演出,也主要是為了表達對伊麗莎的不滿,後來,也為了試著讓理查德感到慚愧,從而不再使用伊麗莎不斷為他提供的可卡因。當然了,理查德是不會為任何事感到慚愧的。那時不會,永遠都不會。

可惜的是,無從得知他們關於帕蒂都聊過些什麽,不過,自述人得意地認為,內容和他們關於若美和伊麗莎的談話絕沒有任何相似之處。理查德可能催促沃爾特要更加主動,而沃爾特則會用一些諸如帕蒂曾經被強奸過,或者她現在還在用拐杖之類的廢話回應他,不過,很少有比猜測他人關於你的談話內容更困難的事了。理查德私下裏對帕蒂是什麽感覺,她最終漸漸明了,自述人將會講到那裏,不過會很慢。

就目前而言,知道以下信息就足夠了:理查德移居紐約,在接下來的幾年裏,沃爾特忙於構建自己和帕蒂的生活,看上去甚至不怎麽想念他。

事實是,理查德變得更像理查德,而沃爾特則變得更像沃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