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錯誤已經鑄成(13)
可憐的沃爾特。他先是認為自己有義務讓父母有經濟保障,於是將他的演員和導演夢擱置一旁;之後,他爸爸剛剛用自己的死解放了他,他又和帕蒂結成一隊,將自己拯救地球的雄心大誌擱置一旁,跑去為明尼蘇達礦務及製造業公司工作——這樣一來,帕蒂就可以擁有她那棟漂亮的老房子,留在家中照顧孩子了。這一切幾乎沒有經過任何討論就發生了。他為所有讓帕蒂感到激動的計劃而激動,全力翻修老房子,全力幫助帕蒂對抗家人。直到多年以後,直到帕蒂開始令他失望,他才變得更為諒解愛默生家的其他人,堅持認為她是他們當中最幸運的那個,是唯一一個從遇難的愛默生號船上逃脫的人,是活下來講述故事的那個人。他說阿比蓋爾被困在一個極度荒涼的島上(曼哈頓!)到處尋覓感情的食糧,她壟斷對話的行為不過是為了努力喂飽自己的空虛,應該得到原諒。他說帕蒂應該憐憫她的弟弟妹妹——因為他們是如此的饑渴——而不是為他們沒有逃脫的力量和運氣而指責他們。不過,這些都是很久之後的事了。在婚後的頭幾年裏,他對帕蒂是如此著迷,所以她不可能出任何錯。那些日子多美好呀。
沃爾特本人的競爭對手並不是他的家人。到她遇見他的時候,他已經贏了那場比賽。在伯格倫德家的牌桌上,或許除了英俊的外表和對女人遊刃有餘(這張牌在他哥哥手上,他目前和年輕的第三任妻子生活在一起,後者正在努力工作養著他)之外,他拿到了幾乎所有的王牌。沃爾特不僅知道羅馬俱樂部,閱讀艱深的嚴肅小說,欣賞伊戈爾?斯特拉文斯基,還會熔焊銅管接頭,做細木工,從叫聲猜出鳥兒的名字,並照顧生病的女人。作為家庭競賽中的大贏家,他有餘力時常回頭去幫助其他人。
“我猜你現在不得不去看看我長大的地方了。”當帕蒂中斷與理查德的公路之旅後,沃爾特在希賓的巴士站外對她說。他們坐在他父親那輛維多利亞皇冠車中,兩人灼熱而激動的呼吸給車窗玻璃蒙上了一層霧。
“我想看看你的房間,”帕蒂說,“我想看看和你有關的一切。我覺得你是一個了不起的人!”
聽到這番話,他不得不再次長時間地親吻她,隨後才又回到焦慮的狀態。“話雖如此,”他說,“我還是不好意思帶你回家。”
“別不好意思。你該去看看我家,簡直就是怪胎展覽。”
“也許吧,不過,我家可沒那麽有趣。這隻會是你肮髒的鐵礦帶之旅。”
“那咱們走吧。我想去看看。我想和你睡在一起。”
“聽上去棒極了,”沃爾特說,“不過,我估計我媽媽可能會有點接受不了。”
“那我想睡在靠近你的地方。然後,我想和你一起吃早餐。”
“這個倒是不難安排。”
事實上,鬆語汽車旅館的景象讓帕蒂冷靜下來了,她開始懷疑起這趟希賓之行;投奔沃爾特時抱有的那種自足的心態被動搖了,畢竟,她在他的好朋友那裏感受到的性吸引力要更強烈些。從外麵看,汽車旅館並沒有那麽糟糕,停車場上的車輛數目也不至讓人沮喪,但是接待處後麵的住宿區則確實和韋斯特切斯特相差甚遠。它們讓她看出了她之前不曾注意到的那個世界的優越性,她這個郊區富家女的優越性;一陣出乎意料的思鄉之情向她襲來。地板上鋪著海綿地墊,明顯地向屋後的那條小河傾斜著。在起居兼就餐區,有個轂蓋大小的鋸齒狀陶瓷煙灰缸,近旁放著一張長沙發,吉恩?伯格倫德平日就坐在上麵,閱讀釣魚和打獵雜誌,收看旅館天線(第二天早上她才發現,天線草草地架在化糞池後麵一株被斬首的鬆樹上)能夠從雙子城和德盧斯的各個電視台接收到的隨便什麽電視節目。沃爾特和弟弟共享的那間狹小臥室位於向下傾斜的走道盡頭,因靠近小河而終年潮濕。地板中央,沃爾特小時候為劃出他的私人空間而貼的那道寬幅膠帶留下了黏黏的印跡。他童年時代用過的東西還擺在牆邊:童子軍手冊和獎狀,全套的簡寫版總統傳記,幾冊零落不全的《世界圖書百科全書》,小動物的骨架,一個空魚缸,郵票、硬幣收藏,以及一個接線伸出窗外的精密溫度計或氣壓計。臥室那扇變形的門上掛著一個自製的黃色標牌:禁止吸煙,字是用紅蠟筆寫的,其中的N和S寫得顫顫巍巍,個頭卻很高,顯示出作者的憤怒。
“我的第一次反叛行為。”沃爾特說。
“那時你多大?”帕蒂問。
“不記得了。十歲吧。我弟弟曾患有嚴重的哮喘。”
外麵暴雨如注。多蘿西在她的房間睡覺,沃爾特和帕蒂都還處於的興奮之中。他帶她去看了他爸爸之前經營的那間“休息室”,以及掛在牆上的令人印象深刻的鼓眼魚標本,還有那張他幫爸爸做的樺木吧台。直到最近,到他不得不住院前為止,吉恩每天下午還都站在這個吧台後麵抽煙、喝酒,等著他的朋友們下班,來光顧他的生意。
“這就是我,”沃爾特說,“我就是在這裏長大的。”
“我喜歡你是在這裏長大的。”
“我不確定你這麽說是什麽意思,不過我接受了。”
“我喜歡,因為我是如此地仰慕你。”
“這是件好事。我猜。”他走到前台,看著一堆鑰匙說,“你覺得二十一號房聽起來怎麽樣?”
“是一間條件特別好的房嗎?”
“和其他所有的房間都差不多。”
“我二十一歲。所以,完美極了。”
二十一號房裏處處可見褪色磨損的物品表麵,原本一早就該重新油漆或更換的,卻被經年累月地用力擦洗。河流的潮氣依舊明顯,不過還可以忍受。床很低,標準尺寸,不是皇後床。
“如果不喜歡,你不必非得留下來,”沃爾特說著,將帕蒂的背包放在了地上,“明早我可以送你回汽車站。”
“不!這裏很好。我又不是來度假的。我是來看你,幫你忙的。”
“好吧。我隻是擔心我並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哦,那麽,不要再擔心了。”
“可我還是很擔心。”
她讓他在一張床上躺下,試著用自己的身體來讓他安心。然而,很快,他的擔憂就又爆發了。他坐起身,問她為什麽要和理查德一起回紐約。這是一個她允許自己希望他不會問起的問題。
“我不知道,”她說,“我猜我想看看公路旅行是怎麽回事。”
“嗯。”
“有些事我一定要去看看。我隻能這樣解釋。有些事我一定要去弄弄清楚。而現在我弄清楚了,所以我來了這裏。”
“你弄清楚了什麽?”
“我弄清楚了我想待在哪裏,和誰在一起。”
“哦,速度還真快。”
“那是個愚蠢的錯誤,”她說,“他總是用那樣一種方式看人,我相信這你是知道的。一個人需要花點時間去弄清楚她真正想要的是什麽。
請你不要因為這個責怪我。”
“我隻是對你弄清楚的速度感到驚訝。”
她有種想哭的衝動,也終於哭了起來,而接下來的那段時間,沃爾特展現出他最擅長安慰人的那部分自我。
“他對我不好,”她含著眼淚說,“你剛好是他的反麵。而我現在是如此,如此,如此地需要這個反麵。你能對我好一些嗎?”
“當然可以。”他邊說邊摸著她的頭。
“我發誓,我不會讓你後悔的。”
這一字不差是她的原話,自述人滿懷歉意地回憶著。
而下麵的這一幕也同樣讓自述人記憶猶新:沃爾特猛地抓住她的肩膀,將她推倒在床上,然後向她逼過來,重重地壓在了她的兩腿之間,臉上是一副令帕蒂感到全然陌生的表情。那是一種憤怒的表情,憤怒控製了他。就好像幕布突然分開,露出某種美好而男子氣的東西。
“這不關你的事,”他說,“你明白嗎?我愛你的一切。你的每一寸。每一寸。從我看到你的第一眼開始。你明白嗎?”
“明白,”她說,“我是說,謝謝你。我多少感覺到了,不過還是很高興聽到你說出來。”
然而,他還沒有說完。
“你知道我有個……有個……”他搜尋著詞語,“有個問題。和理查德。我和他有個問題。”
“什麽問題?”
“我不信任他。我愛他,但我不信任他。”
“哦,老天,”帕蒂說,“你絕對應該信任他。他顯然也非常關心你。
他令人不可思議地保護著你。”
“並不總是這樣。”
“可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他是這樣的。你知道他有多佩服你嗎?”
沃爾特頭向下,生氣地盯著她:“那你為什麽要和他一起去紐約?
他又為什麽和你一起待在芝加哥?這他媽的是怎麽一回事?我無法理解!”
聽到沃爾特說粗話,看到他似乎因他自己的憤怒而感到震驚,帕蒂又一次哭了起來。“老天,不要這樣,老天,不要這樣,老天,不要這樣,”她說,“我在這裏,不是嗎?我為了你才來了這裏!我們在芝加哥沒發生任何事。真的,什麽都沒發生。”
她將他拉近,用力抓著他的屁股。但沃爾特並沒有去碰她的或是把她的牛仔褲脫掉,就像理查德肯定會做的那樣,相反,他站起身來,開始在二十一號房裏走來走去。
“我不知道這麽做對不對,”他說,“因為,你知道的,我不傻。我有眼睛,有耳朵,我不傻。我現在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了。”
聽到他說關於理查德他並不傻,帕蒂鬆了一口氣;但她覺得她已經想不出辦法來安慰他了。她隻好就那麽躺在床上,聽著雨水打在屋頂的聲音,意識到如果她沒有上理查德的車,眼前的這一幕就不會發生;意識到她活該受此懲罰。不過,她還是忍不住去想象,事情或許可以以更好的方式發展。這一切是如此準確地預示了他們後來度過的很多個深夜的場景——沃爾特美好的憤怒被白白浪費了,而她在一旁哭泣,他懲罰她,然後又為他的懲罰道歉,說他們倆都累了,時間也很晚了,確實如此:太晚了,天都快要亮了。
“我要去洗個澡。”最終她開口道。
他坐在另一張床上,雙手捂著臉。“很抱歉,”他說,“這一切真的不關你的事。”
“呃,其實,你知道嗎,我不喜歡聽你不停地這樣說。”
“對不起。信不信由你,但我是為了表示好意。”
“此刻,我也不想聽你說‘對不起’。”
他問她洗澡時需不需要幫忙,臉依舊埋在手心裏。
“不用了。”她說,盡管要在保持她上了夾板、纏著繃帶的膝蓋露出水麵的情況下洗澡並不是一件容易事。半小時之後,當她穿著睡衣從浴室出來時,發現沃爾特似乎一動未動。她站在他麵前,俯視著他金色的鬈發和窄窄的肩膀。“聽我說,沃爾特,”她說,“如果你希望我離開,我可以明早就走。可現在我要睡一會兒。你也該去睡了。”
他點點頭。
“很抱歉我和理查德一起去了芝加哥。這是我的主意,不是他的。你該怪的人是我,不是他。可現在呢?你讓我覺得自己很差勁。”
他又點了點頭,站起身來。
“晚安吻?”她說。
他吻了她,這個可比吵架感覺好多了,如此之好,他們很快就鑽進被子裏,熄了燈。晨光從窗簾周圍透了進來——北方的五月,天亮得很早。
“我對性基本上一無所知。”沃爾特坦白說。
“哦,這個嘛,”她說,“其實並不是很複雜。”
他們一生中最快樂的一段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尤其對沃爾特,那真是一段讓他頭暈目眩的時光。他得到了他想要的女孩,原本可以跟理查德走、最終卻選擇了他的女孩,接著,三天後,在那家信義會醫院,他和父親之間的長期對抗也終因父親的去世而畫上了句號。(死亡是一位父親所能遭受的最大失敗。)那天早上,帕蒂跟著沃爾特和多蘿西一起去了醫院,被他們的眼淚感染,她自己也忍不住哭了起來,然後,在他們近乎沉默地開車返回汽車旅館的路上,她覺得她已經是伯格倫德家的一員了。
多蘿西回房間躺下後,在旅館的停車場上,帕蒂看著沃爾特做了一件奇怪的事。他從停車場的一頭疾衝到另一頭,邊跑邊跳,轉彎前彈跳起來,接著又跑。那是個晴朗明媚的早晨,大風從北方持續地刮過來,河岸邊的鬆樹真的在颯颯低語。疾衝了幾個來回之後,沃爾特又單腳上下跳了幾次,然後轉身背對帕蒂,開始沿著七十三號公路向前跑,一直跑到轉彎的地方,接著就不見了人影,一小時後才回來。
第二天下午,在二十一號房,光天化日,窗戶開著,褪色的窗簾隨風飄動,他們笑著,哭著,做著愛,那是一種沉甸甸、天真無邪的快樂,每每回首,自述人不由黯然心碎。他們哭一會兒,做一會兒愛,然後心滿意足地貼著對方汗濕的身體躺在那裏,聆聽鬆樹的歎息。帕蒂感覺她好像服用了某種藥效永遠不會消退的厲害毒品,或者好像在做一個生動無比的夢,一個不會醒來的夢,然而,隨著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她清醒地意識到這一切不是毒品,也不是夢,而是她真實的人生,一種沒有過去、隻有當下的人生,一種不同於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種愛情的愛情。全都是因為二十一號房!她怎麽能想象到這樣一間二十一號房呢?這是一個如此幹淨、老式的可愛房間,沃爾特又是一個如此幹淨、老式的可愛男人。而她正值二十一歲,在從加拿大吹來的清新的、生機勃勃的北風中,她能感受到她的二十一歲。她小小地體會到永恒的滋味。
超過四百人參加了沃爾特父親的葬禮。雖然不怎麽認識吉恩,這個數字也還是讓帕蒂為他感到驕傲。(如果你想有個盛大的葬禮,死得早不無小補。)吉恩生前是個殷勤好客的家夥,喜歡釣魚、打獵,喜歡和朋友們一起消磨時間——他們大多都是退伍老兵。但不幸的是,他是個酒鬼,沒受過什麽教育,娶了一個將全部的希望和夢想以及最好的愛都寄托在自己的二兒子而非他身上的老婆。沃爾特永遠都不會原諒吉恩讓多蘿西在汽車旅館那麽辛苦地工作,不過,在自述人看來,盡管多蘿西令人難以置信地和善,但她也毫無疑問屬於那種殉道者的類型。葬禮之後的招待會上,在一間信義會宴會廳,帕蒂像上速成班一樣認識了沃爾特的所有家人和親戚,那就如同一個大夥兒吃著環狀麵包、決心去發現任何事物光明麵的節日。多蘿西尚在人世的五個兄弟姐妹都來了,還有沃爾特剛被放出監獄的哥哥、他**標致的(第一任)老婆和兩個孩子,以及他們穿著軍裝、沉默寡言的弟弟。唯一缺席的一位重要人士,其實,是理查德。
沃爾特當然給理查德打了電話,盡管頗費周折,因為要先打去明尼阿波利斯,找到理查德那個從來都行蹤不定的貝司手赫雷拉。理查德剛剛到達新澤西的霍博肯。在電話上表達了哀悼之後,他說自己把錢花光了,很抱歉沒法去參加葬禮。沃爾特向他保證說這完全沒有關係,然而,接連好幾年,他都一直為此抱怨理查德,說他沒有努力想想辦法——這麽說並不完全公平,因為沃爾特早就在暗中惱火他的老友,甚至不想在葬禮上看見他。不過,帕蒂可不會糊塗到去做那個挑明這點的人。
一年後,他們去紐約旅行時,帕蒂建議沃爾特去找找理查德,和他待上一個下午,但沃爾特說,最近幾個月他給理查德打過兩次電話,而理查德卻從沒有主動聯係過他。帕蒂說:“可他是你最好的朋友。”沃爾特則說:“不,你才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又說:“好吧,那麽他是你最好的男性朋友,你應該去找找他。”但沃爾特堅持說從來都是這樣——他覺得總是他在追著理查德跑;他們之間有一種類似邊緣戰術的東西,一種比誰會先眨眼,先表現出需要的比賽——他已經受夠了這一套。他說理查德不是第一次玩消失這個把戲。如果他還想繼續做朋友,沃爾特說,那麽這一次或許該輪到他主動打個電話了。帕蒂懷疑,理查德可能還在因芝加哥小插曲而感到不安,努力不來打攪沃爾特的幸福家庭,因此,或許應該由沃爾特去找理查德,讓他知道他仍然是受歡迎的,不過,她再次明智地沒有去催促沃爾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