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錯誤已經鑄成(7)
“你喜歡戲劇嗎?我有幾個每次都一起看戲劇的朋友。所以你不必把這當成約會什麽的。”
“我隻是太忙了。”
“這城市是個看戲劇的好地方,”他堅持說,“我打賭你會喜歡的。”
哦,沃爾特:他是否知道,在之後帕蒂漸漸了解他的那幾個月裏,他最吸引人的地方就是他是理查德·卡茨的朋友?他是否注意到,每次見到他,帕蒂都想方設法,不知不覺地將話題引向理查德?他又是否懷疑過,相識的第一晚,當帕蒂答應他可以打電話給她的時候,她心裏想的其實是理查德?
上了樓,帕蒂在房門上看到一條伊麗莎的電話留言。她坐在宿舍裏,眼睛被頭發和衣服上的煙味熏得淚汪汪的,直到伊麗莎在俱樂部的嘈雜聲中再次打通走廊上的電話,指責她悄悄溜走,差點沒把自己嚇死。
“溜走的那個人是你。”帕蒂說。
“我不過是去和理查德打個招呼。”
“你去了快半個小時。”
“沃爾特怎麽回事?”伊麗莎說,“他和你一起走的嗎?”
“他送我回來的。”
“呃,真惡心。他告訴你他有多討厭我了嗎?我想他其實是忌妒。
我覺得他對理查德有意思,沒準是同性戀的那種意思。”
帕蒂看看走廊兩邊,確保沒有人會聽到:“卡特生日那天的毒品是你給他的吧?”
“什麽?我聽不到。”
“卡特生日那天你和他吸的那些東西,其實是你帶過去的,對嗎?”
“我聽不到你說什麽。”
“卡特生日那天的可卡因。是你帶給他的嗎?”
“當然不是!老天!你就是為了這個走掉的嗎?為了這個生我的氣?是沃爾特告訴你的嗎?”
帕蒂的下巴顫抖著,掛上了電話,然後去衝了一個小時的澡。
伊麗莎又展開了新一輪的緊逼盯人,不過這次並沒有全心全意,因為她同時也在纏著理查德。當沃爾特像他說過的那樣打來電話,帕蒂發覺自己很願意見他,既因為他是理查德的好友,也因為背叛伊麗莎讓她覺得刺激。沃爾特很明智地不再提起伊麗莎,但帕蒂一向清楚他對她朋友的看法;她正直的那部分自我享受這些外出,享受去做些有文化氣息的事,而不是喝著汽酒翻來覆去地聽那些同樣的唱片。那年秋天,她和沃爾特看了兩出戲劇和一場電影。賽季剛一開始,她又看見沃爾特獨自坐在看台上,臉紅撲撲地觀賞著球賽,每逢她看過來,他都會揮揮手。他喜歡在比賽後第二天打來電話,極力誇獎她在場上的表現,還會細致入微地分析那場比賽的戰術,而伊麗莎對此從不感興趣,甚至懶得去裝。如果帕蒂沒接到他的電話而他留下口信,回電話時,帕蒂會感到一種額外的刺激,盼著或許可以和理查德說上兩句,然而,遺憾的是,沃爾特不在宿舍的時候,理查德似乎也從來不在。
她用去大段大段的時間來回答沃爾特的問題,在當中的小小間隙裏,她也設法了解到他來自明尼蘇達的希賓市,為了解決掉部分法學院的學費,他兼職做初級木工,與做輔助工的理查德給同一個包工頭幹活。他每天早上四點鍾就得起床學習,晚上九點左右便開始打哈欠,而時間同樣不夠用的帕蒂在與他外出時,對這點很是欣賞。如沃爾特之前所說,和他們一起活動的還有他高中和大學時的三個女同學,三個聰明、想象力豐富的女孩;如果伊麗莎見到她們,一定會對她們的體重問題和寬背帶裙奉上刻薄的評語。這三個女孩對沃爾特滿懷敬意,帕蒂就是從她們那裏開始了解到沃爾特有多麽的正直善良。
據她們說,沃爾特是在一家名叫鬆語的汽車旅館接待處後麵的狹小天地裏長大的。他的父親是個酒鬼,哥哥經常揍他,弟弟也對大哥嘲弄沃爾特的法子有樣學樣,身有殘疾的母親精力不濟,兼任旅館女領班和夜間值班經理的她總是應付不過來,所以,夏天旺季的時候,沃爾特常常一整個下午都在打掃旅館房間;晚上,父親和他那些美國海外退伍軍人協會的夥計們喝酒,母親睡覺,他則為很晚到來的客人辦理入住登記。而所有這些不過是他常規工作之外的附加部分。他在家中的正職是幫助父親維護旅館的硬件設施,從照管停車場到疏通排水溝再到修理鍋爐,什麽都幹。父親離不開他的幫助,而沃爾特年複一年地付出,為的就是能贏得父親的讚許。不過,他的朋友說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沃爾特過於敏感和知性,而且對打獵、卡車、啤酒什麽的又不夠熱衷(他的兩個兄弟則沉迷於此)。而盡管終年在家裏幹著一份相當於全職義工的工作,沃爾特仍設法在學校的戲劇和音樂劇中成功地擔任主演,贏得無數童年好友的終生敬慕,並從母親那裏學習做飯和基本的縫紉技能,發展自己對大自然的興趣(熱帶魚;蟻穴;如何急救失去大鳥照顧的雛鳥;如何製作幹花標本),還在畢業典禮上代表全體學生發表告別演說。他拿到了某所常春藤名校的獎學金,最終卻選擇了希賓附近的麥卡萊斯特學院,這樣周末就可以搭巴士回家,幫母親維持那個每況愈下的汽車旅館(父親如今身患肺氣腫,已經指望不上了)。沃爾特夢想成為一名電影導演,或者哪怕是演員,但他還是選擇在大學修讀法律,正如他自己所說:“家裏總得有人有份真正的收入吧。”
帕蒂並沒有被沃爾特吸引,然而,在他們原本可以算是約會的見麵中看到其他女孩子出現,她竟會有競爭的壓力和隱隱的被冒犯的感覺,這不能不說有些反常。而當她注意到是她自己而非她們使沃爾特眼睛放亮,並止不住地臉紅,她又頗感滿足。她的確喜歡成為焦點,帕蒂的確如此。而且幾乎是在所有的情形下。十二月他們在格思裏劇院看最後一場戲劇演出時,沃爾特剛好在開演前一刻趕到,渾身是雪的他給其他女孩準備了平裝書作為聖誕禮物,送給帕蒂的卻是一大株一品紅。他抱著這盆花搭公車、走過泥濘的街道,劇院衣帽間還差點拒絕為他暫時存放。所有人,甚至帕蒂自己都明白,送有趣的書籍給其他女孩卻送她一株植物,這可絕對不含任何不敬之意。沃爾特沒有將滿腔熱情傾注在那些善良且愛慕他的朋友當中某個苗條的女孩身上,卻選中了煞費苦心尋找新借口以便在不經意間提起理查德?卡茨的帕蒂,這實在令人費解和擔憂,但無可否認的是,這也著實令帕蒂感到受用。演出結束後,沃爾特又一路搭公車、走過泥濘的街道,為她將一品紅送到宿舍。她在房間裏打開係在花上的卡片,上麵寫著:給帕蒂,愛意無限。崇拜她的球迷。
理查德恰好就在這前後甩了伊麗莎。顯然,他甩起女伴來毫不留情。伊麗莎帶著這個消息打來電話時情緒失控,哭訴說正是那個“基佬”讓理查德對她反目,指責理查德一點機會都不給她,叫帕蒂一定要想辦法幫她和理查德見上一麵:他拒絕和她說話,連公寓門都不肯開……“我要準備期末考試。”帕蒂冷淡地說。
“你可以去他們那裏,我和你一起去,”伊麗莎說,“我隻需要見他一麵,說幾句話。”
“說什麽?”
“他一定得給我個機會!他應該聽我解釋。”
“沃爾特不是同性戀,”帕蒂說,“那隻是你自己憑空臆想出來的。”
“哦,我的上帝,他也讓你不喜歡我了!”
“不,”帕蒂說,“不是這麽回事。”
“我現在就過去,我們可以一起製定計劃。”
“我明早有曆史期末考試。我得去自習。”
帕蒂這時才知道,因為對理查德如此著迷,伊麗莎早在六周前就開始不去上課了。他這樣對她,她卻為他放棄了一切,現在他把她晾在一邊,她卻還要瞞著父母,不讓他們發現她每科都不及格。她要馬上來帕蒂宿舍,叫帕蒂一定要留在宿舍等她,這樣她們可以一起想個辦法。
“我真的累了,”帕蒂說,“我要去自習,然後睡覺。”
“難以置信!他讓你們兩個人都開始討厭我!這世界上我最喜歡的兩個人!”
帕蒂設法掛斷電話後立刻去了圖書館,並一直待到閉館。她料定伊麗莎會等在宿舍門口,抽著煙,然後纏得她半個晚上沒法睡覺。她害怕為友誼支付這樣的代價,但又做好了接受這一切的心理準備。因此,當回到宿舍卻不見伊麗莎蹤影時,她有種奇怪的失落感。她幾乎想給她打個電話,但如釋重負的感覺和疲憊的身體戰勝了她的負疚感。
三天過去了,伊麗莎音信全無。回家去過聖誕假的前一晚,帕蒂終於撥通了她的電話,想確認她一切正常,可電話響了又響,卻無人接聽。她乘飛機回了韋斯特切斯特,內疚和擔憂籠罩在她的心頭;她試著用家裏廚房的電話聯係她,每次都未果,於是愈加感到不安。聖誕節前夜,她居然給明尼蘇達希賓市的鬆語汽車旅館打去了電話。
“接到你的電話,”沃爾特說,“這可真是一件最棒的聖誕禮物!”
“哦,謝謝你。我其實是想問問伊麗莎的消息。她好像消失了一樣。”
“當你行大運吧,”沃爾特說,“我和理查德後來不得不拔掉我們的電話插頭。”
“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兩天前。”
“哦,這就好,這樣我就放心了。”
帕蒂繼續和沃爾特聊著,回答他的一連串問題,描述家裏的情形:
弟弟妹妹索要聖誕禮物時的貪婪胃口;每年家人慣例的嘲笑,笑話她直到多大才不再相信聖誕老人的存在;她爸爸和大妹妹關於性和排泄物的怪異而機敏的對話;大妹妹“抱怨”耶魯大學一年級的課程一點兒都沒有挑戰性;她媽媽二十年前就放棄了慶祝光明節和其他猶太節日,現在卻開始懷疑那個決定是否正確。“你怎麽樣?”半小時後帕蒂問沃爾特。
“挺好,”他說,“我在和媽媽一起烤點心,理查德在和我爸爸下跳棋。”
“聽上去很不錯。我希望我也在那裏。”
“我也希望你在這裏。我們可以穿著雪鞋出去玩。”
“是啊,那多棒。”
那確實不錯,帕蒂已經無法分辨沃爾特是因為沾了理查德的光才變得有吸引力,還是或許他本身就是個有魅力的人——因為他總是能給自己待的地方帶去溫暖的家的感覺。
聖誕夜,帕蒂在地下室的分機上接到了伊麗莎那通可怕的電話,當時她正在獨自觀看NBA比賽。她還沒來得及說對不起,伊麗莎就搶先為自己的杳無音信道了歉,說她一直在忙著看病。“醫生說我得了白血病。”她說。
“不!”
“元旦過後我就要開始接受治療。除了你,就隻有我父母知道這件事,你不許告訴其他人。尤其不能告訴理查德。你能發誓嗎?”
帕蒂心頭那內疚和擔憂的雲層此刻冷卻凝結,變成了一陣情感的暴風雨。她哭個不停,反複問伊麗莎確定嗎,醫生確診了嗎。伊麗莎解釋說隨著秋天一點點過去,她覺得越來越無精打采,但她擔心如果證實自己確實得了腺熱,理查德就會甩了她,所以她一直不想告訴任何人。可後來她實在覺得難受,就去了醫院,兩天前醫生作出診斷:白血病。
“是惡性的嗎?”
“白血病都是惡性的。”
“但你得的是可以好轉的那種?”
“治療取得好效果的可能性很大,”伊麗莎說,“一周後我會知道更多情況。”
“我會提前回去。我可以和你一起住。”
然而,奇怪的是,伊麗莎不再想和帕蒂一起住了。
關於聖誕老人那件事:自述人並不讚同父母對孩子撒謊,當然,到底有多不讚同也要視情況而定。有為了瞞住驚喜派對的主角而說的謊話,有為了鬧著玩而說的謊話,還有就是為了讓相信的人看上去像個大傻瓜而說的謊話。有一年聖誕,家人又拿她相信聖誕老人的時間長得多麽離譜(甚至等到兩個妹妹都不相信了,她還沒有醒悟)來取笑她,已經十多歲的帕蒂十分難過,躲在房間裏不肯下樓吃聖誕晚餐。
爸爸進來哄她,這一次他沒有笑,而是嚴肅地告訴她,家人之所以護著她的幻想,是因為她的天真無邪是美麗的,他們為此而格外愛她。
這話聽上去既讓她覺得舒服,卻也是明顯的一派胡言,因為家裏的每個人都以取笑她為樂。帕蒂認為父母有責任教會孩子,在看到事實真相時,如何認出事實真相。
那個冬天的很長一段時間裏,帕蒂可以說成了伊麗莎的弗洛倫斯?南丁格爾——頂風冒雪為她送湯;打掃她的廚房和浴室;比賽前一晚本該早點睡覺休息的,卻陪著她熬夜看電視,有時還會用手臂環抱著這位消瘦的朋友入夢;嘴巴變得像抹了蜜一樣甜(“你是我親愛的天使”“看到你的臉龐就像在天堂裏一樣”等等,等等),同時,她始終不回沃爾特的電話,也不解釋她為什麽不再有時間和他見麵——總之,帕蒂絲毫沒有注意到任何警示信號。不會的,伊麗莎說,這種特殊的化療不會使病人掉頭發。不,治療不可能安排在帕蒂有時間去診所接她回來的時候。不,她不想放棄她的公寓,搬去和父母同住;沒錯,他們常常來看她,隻不過湊巧帕蒂從沒碰到而已。以及,癌症病人給自己注射止吐劑並不是什麽稀罕事,所以帕蒂才會在她床頭櫃底下的地板上看到皮下注射器的針頭。
最大的警示信號或許就是她,帕蒂,避開沃爾特的方式。一月份她在兩場比賽中見到他,簡單說了幾句話,但那之後他錯過了好幾場比賽。後來,沃爾特多次通過電話留言,她卻一次都沒有回複,她意識到這是因為她不好意思向他承認自己多麽經常地和伊麗莎在一起。
但是,照顧身患癌症的好友有什麽好難為情的呢?同樣: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如果她對了解真相有著哪怕一點點的興趣,那麽聽聽同學們關於聖誕老人的冷嘲熱諷又能有多難呢?她扔掉了那一大株一品紅,盡管它還沒有枯萎。
二月底的一個雪天,黃昏時分,沃爾特終於逮到了帕蒂。那天與金地鼠隊對陣的是本賽季排名最靠前的強敵——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熊隊。當時帕蒂正對全世界都冷眼相向,這得歸功於早上她和當天過生日的媽媽打的那通電話。帕蒂本已決心不去多說自己的事,以免再次發現喬伊斯根本不聽她說話,對她們籃球隊勁敵的排名也壓根兒不感興趣,但她甚至沒有機會來運用這種自製,因為外百老匯正在重排《婚禮的成員》,帕蒂的大妹妹在耶魯教授的大加鼓勵下,參加了主角的競逐,最終被選為候補演員,這顯然是件很了不起的事,妹妹或許將因此從耶魯大學休學,住回家中,開始全力在戲劇方麵發展,喬伊斯對此欣喜萬分,喋喋不休,哪還顧得上帕蒂。
在威爾遜圖書館那個冷清清的磚牆拐角處瞥到沃爾特時,帕蒂立刻轉身走開,但他追了過來。他那頂大大的皮帽子上已經積了一層雪,臉紅得就像導航燈。盡管他試著微笑,努力表現得友好,但當問起帕蒂有沒有收到他的電話留言時,聲音還是有些顫抖。
“我隻是太忙了,”帕蒂說,“很抱歉,我沒有給你回電話。”
“是我說錯什麽話了嗎?還是我怎麽冒犯了你?”
他感到受傷和憤怒,而她討厭這一切。
“不,不,完全沒有。”
“要不是擔心會不斷打攪你,我原本會打更多的電話。”
“我隻是真的,真的太忙了。”她小聲說著,雪紛紛落下。
“替你接電話的那人聽上去已經非常討厭我了,因為我不斷留下同樣的口信。”
“哦,她的房間正好在電話旁邊,所以。你會理解的。她有很多口信要轉告。”
“我不明白,”沃爾特說,幾乎要哭了,“你希望我不要再打攪你嗎?是這樣嗎?”
她討厭這樣的情形,討厭這樣。
“我確實隻是太忙了,”她說,“事實上,今晚就有一場重要的比賽,所以。”
“不對,”沃爾特說,“你心裏有事,怎麽了?你看上去很不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