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錯誤已經鑄成(6)
八月一個悶熱的周日早晨,跑步歸來的帕蒂見到了橡皮擦。他穿著黑色T恤衫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高大的身軀襯得那沙發格外窄小——正在讀一本封麵上有個大大的V字的平裝本小說,伊麗莎則正在她們那間糟得沒法說的浴室裏淋浴。帕蒂倒了一杯冰茶,渾身汗濕地站在那裏喝著,直到這時理查德才開口對帕蒂說第一句話:“你算怎麽回事?”
“你說什麽?”
“你在這裏幹什麽。”
“我住這裏。”她說。
“沒錯,我知道。”理查德仔細打量著她,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動著。
帕蒂感到,隨著他視線飛落,自己被他看過的那部分就好像給釘進了*帕蒂直到大學畢業幾年後才看到卡紮菲的照片,盡管一眼就看出了理查德和卡紮菲的相像,並認為利比亞有著世界上最可愛的首腦,但即便那時,她也絲毫沒有非分之想。(原注)背後的那堵牆,所以,等他從頭到腳看完了一遍之後,她完全變成了二維平麵的存在,貼在背後的牆上。“你看過那本剪貼簿嗎?”他問。
“呃,剪貼簿?”
“我拿給你看,”他說,“你會感興趣的。”
他進了伊麗莎的房間,出來後遞給帕蒂一個三孔活頁夾,然後坐下繼續讀小說,仿佛就此忘記了她的存在。活頁夾是老式的那種,有淺藍色的布封皮,上麵用印刷體寫著帕蒂二字。就帕蒂數得出的,裏麵包括《明尼蘇達日報》體育版刊發過的她的每一張照片,她寄給伊麗莎的每一張明信片,她們擠進照相亭連拍的每一條嵌拚照片,以及兩人吃過大麻巧克力蛋糕處於迷幻狀態時拍攝的所有快照。這本剪貼簿看上去有些怪異,有點讓帕蒂透不過氣來,但它更多的是讓她為伊麗莎感到悲哀——為自己曾經質疑過伊麗莎究竟有多麽在乎她而感到悲哀和抱歉。
“她是個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在沙發那邊說道。
“你在哪裏找到這個的?”帕蒂問,“你在別人家過夜的時候,總是亂翻人家的東西嗎?”
他笑了:“我控訴!”
“你到底亂翻了嗎?”
“冷靜點,它就放在床後麵。像警察說的,就在眼前。”
伊麗莎淋浴的聲音停止了。
“把這個放回去,”帕蒂說道,“請你放回去。”
“我以為你會感興趣。”理查德說著,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請你把它放回去,哪裏拿的就放回哪裏。”
“我有個感覺,你可沒有一本這樣的剪貼簿。”
“現在就放回去,求你了。”
“相當古怪的小姑娘,”理查德說著,從帕蒂手上接過剪貼簿,“所以我才會問你是怎麽回事。”
伊麗莎在異性麵前的做作表現很快就使她的朋友反感:她時不時地傻笑,甩動她的長發,說起話來也沒完沒了。她取悅理查德的那股迫切勁與那本怪異的剪貼簿及其顯露出的那種情感上的極度貧乏,在帕蒂的腦海中混雜在一起,使她第一次為有伊麗莎這樣的朋友而感到多少有些難堪。這可真是件怪事,既然理查德似乎並沒有因為和伊麗莎上床而感到難為情,帕蒂又有什麽必要去在意他怎麽看待她們的友誼呢?
再次見到理查德差不多就是帕蒂在那個蟑螂窩住的最後一天。他又坐在沙發上,雙臂抱在胸前,穿著靴子的右腳重重地在地上打著拍子,一臉苦相地聽伊麗莎彈奏吉他。站在一旁的伊麗莎彈奏的方式和之前帕蒂聽過的沒什麽兩樣:斷斷續續,毫無把握。“流暢起來,”他說,“用腳打拍子。”然而,因專注而額頭冒汗的伊麗莎剛一察覺到帕蒂在房間裏,立刻就停止了彈奏。
“有她在場我沒法彈。”
“你當然可以。”理查德說。
“她確實不行,”帕蒂說,“我讓她緊張。”
“有意思,為什麽呢?”
“我也不知道。”帕蒂說。
“她太支持我了,”伊麗莎說,“我能感覺到她一心希望我彈好。”
“你真是個壞姑娘,”理查德對帕蒂說,“你得想著她彈不好才對。”
“好的,”帕蒂說,“我希望你彈不好。這個你能做到嗎?你在這方麵似乎很擅長。”
伊麗莎吃驚地看著她,帕蒂自己也感到意外。“抱歉,我要回我的房間了。”她說。
“別急著走,咱們先聽聽看她能彈多糟。”理查德說。
但是伊麗莎已經開始解吉他帶,拔插頭。
“你需要跟著節拍器練習,”理查德告訴她,“你有節拍器嗎?”
“這是個糟透了的主意。”伊麗莎說。
“你怎麽不彈點什麽?”帕蒂對理查德說。
“以後吧。”他說。
但是帕蒂想起了上回他拿出剪貼簿時自己的尷尬。“一首歌,”她說,“一組和弦。就彈一組和弦,伊麗莎說你彈得棒極了。”
他搖搖頭。“有空來看我們的演出吧。”
“帕蒂不看演出,”伊麗莎說,“她不喜歡那裏的煙味。”
“我是個運動員。”帕蒂說。
“沒錯,我們已經看到了,”理查德說著,意味深長地看了帕蒂一眼,“籃球明星。你打什麽位置?前鋒?後衛?我不知道對女孩來說,什麽樣才算得上是高個子?”
“我不算高。”
“可你已經相當高了。”
“那倒是。”
“我們正準備出去。”伊麗莎邊說邊站起身來。
“你看上去是個打籃球的好材料。”帕蒂對理查德說。
“要想弄斷手指,打籃球倒是個好法子。”
“你錯了,”她說,“幾乎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
這話說得既無趣又無益於話題進展。帕蒂立刻就意識到,其實對於她打籃球這點,理查德壓根兒就不在乎。
“或許我會去看看你的演出,”她說,“下一場是什麽時候?”
“你不能去,那裏對你來說太嗆了。”伊麗莎不高興地說。
“這個不成問題。”帕蒂說。
“真的嗎?這可真是新聞。”
“記得帶耳塞。”理查德說。
聽到他們離開,帕蒂在她的房間裏哭了起來,莫名的悲傷壓倒了她,以至她根本無力探尋自己哭泣的緣由。三十六個小時之後,再次見到伊麗莎,她為自己之前的放肆道歉,但此時的伊麗莎情緒好極了,她告訴帕蒂不必介意,她正想賣掉她的吉他,還說很樂意帶帕蒂去看理查德的演出。
他的下場演出是在九月一個非周末的夜晚,在一家叫“長角牛”的通風不良的俱樂部,“創傷”為朋克樂隊“嗡嗡雞”作開場表演。和伊麗莎一起來到俱樂部時,帕蒂看到的第一個人是卡特。他正和一名穿著鑲滿亮片的超短裙的金發美女站在一起。“哦,該死。”伊麗莎說。
帕蒂勇敢地向卡特揮了揮手,他露出一嘴爛牙笑了笑,拖著亮片女郎從容地朝她們這邊走過來,一副殷勤友好的模樣。伊麗莎低下頭,拉著帕蒂穿過一堆噴雲吐霧的朋克男,來到舞台邊上。在這裏,她們看到一個金發男孩,沒等伊麗莎打招呼,帕蒂就猜出他是理查德的那個舍友。“嗨,沃爾特,你好。”伊麗莎的聲音很大,語調平淡。
沃爾特並沒有對這聲招呼報以中西部人典型的友好微笑,而是冷淡地點了點頭。帕蒂還不認識他,所以不知道這樣的冷淡回應對他而言是多麽的不尋常。
“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伊麗莎告訴他,“我要去後台轉轉,能不能讓她在這裏和你站一會兒?”
“我想他們就快要出來表演了。”沃爾特說。
“我就過去一會兒,”伊麗莎說,“替我看著點她,好嗎?”
“我們為什麽不一起去後台呢?”沃爾特說。
“不行,你得在這裏為我占住這位置,”伊麗莎告訴帕蒂,“我馬上回來。”
沃爾特一臉不快地看著伊麗莎從人群中鑽過去,不見了蹤影。他看上去遠沒有伊麗莎讓帕蒂想象的那麽書呆子氣——一件V領套頭衫,一頭過分卷曲、亂糟糟、略帶紅色的金發,看上去就是他該是的樣子,換言之,就像一名一年級的法律係學生——不過,在那群奇裝異服、發型花樣百出的朋克們的襯托下,沃爾特確實顯得格格不入。帕蒂也突然對自己的著裝敏感起來,而直到一分鍾之前,她還很喜歡自己的打扮,沃爾特的普通裝束讓她鬆了口氣。
“謝謝你陪我在這裏站著。”她說。
“我看咱們得在這裏站上好一陣兒了。”沃爾特說。
“很高興認識你。”
“我也很高興認識你,你就是那位籃球明星。”
“沒錯。”
“理查德跟我提起過你。”他轉向她,“你也常吸毒嗎?”
“不,老天!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你的朋友常常吸毒。”
帕蒂不知道該怎麽調整自己的麵部表情。“她不在我身邊吸。”
“她去後台就是為了幹這個。”
“哦。”
“抱歉,我知道她是你的朋友。”
“沒關係,讓我知道這點也不錯。”
“她的資金來源似乎非常充沛。”
“對,她父母給她的。”
“沒錯,那些父母。”
沃爾特似乎因伊麗莎的離去而顯得有些心不在焉,於是帕蒂也不再說話。她又一次感覺到自己那近乎病態的好勝心。盡管她甚至還沒怎麽意識到自己對理查德感興趣,可一想到伊麗莎不僅運用她自身,用她那半張漂亮的麵孔,她可能還在用父母給的零花錢來幫她吸引和接近理查德,光是想到這些,帕蒂就覺得太不公平。關於人生,帕蒂是多麽遲鈍!比其他人落後了多少步!舞台上的一切看上去是多麽醜陋!光禿禿的繩子、冷冰冰的鉻合金鼓麵、實用主義的麥克風、綁架者常用的寬幅膠帶,以及大炮一般的聚光燈:一切看上去都那麽裸。
“你常看演出嗎?”沃爾特問道。
“不,從沒看過,這是第一次。”
“你帶耳塞了嗎?”
“沒有,用得著嗎?”
“理查德的音樂非常吵,你可以用我的。它們幾乎是新的。”
他從襯衣兜裏掏出一個塑料袋,裏麵裝著一對發白的海綿橡膠耳塞。帕蒂低頭看了看,盡力友好地笑著。“不用了,謝謝你。”她說。
“我很注重個人衛生的,”他急切地說,“不存在任何健康隱患。”
“可這樣你自己就沒耳塞用了。”
“那我把它們撕成兩半。你需要有點東西來護住耳朵。”
帕蒂看著他仔細地將耳塞撕成兩半。“要不我拿在手裏吧,看一會兒用不用得到。”她說。
他們在原地站了十五分鍾。伊麗莎終於搖搖晃晃地回來了,看上去容光煥發,就在這時,俱樂部的大燈暗了下去,人群向舞台擠過來。
帕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扔掉手中的耳塞。大家在台下擠成一團,其實根本沒那個必要。一個穿皮衣的胖子撞向帕蒂的後背,逼得帕蒂朝舞台方向倒了過去。伊麗莎已經滿懷期待地開始晃動頭發、蹦蹦跳跳,結果還是沃爾特推開了那個胖子,帕蒂才直起身來。
跑上台的創傷樂隊成員包括理查德、終生與他合作的貝司手赫雷拉,以及兩個骨瘦如柴、看上去才剛高中畢業的男孩。此時的理查德比後來更像個藝人,後來,當他明白自己似乎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巨星之後,反巨星就成了他更好的出路。他在台上又蹦又跳,還不時地握住吉他琴頸,東倒西歪地來上半圈腳尖立地旋轉,諸如此類。他告訴觀眾,他的樂隊將演奏他們所知道的每一首歌,這將用時二十五分鍾。
然後他和樂隊就徹底瘋狂了,炮製出大量令人不安的噪音,帕蒂完全聽不出當中有任何節拍。這種音樂就像燙口的食物,根本嚐不出味道。
但缺乏節奏和旋律的事實並沒能阻止台下成堆的朋克男像跳彈簧床一樣蹦跳著,互相撞擊著肩膀,不放過任何一個女人的腳踝。帕蒂努力往外擠,結果和沃爾特、伊麗莎分散了。那噪音簡直令人難以忍受。
理查德和另外兩名“創傷”成員對著麥克風吼叫著:我痛恨陽光!我
痛恨陽光!而喜歡陽光的帕蒂則使出她籃球健將的本領,想迅速逃離。
她高高地舉起胳膊肘,衝進人群,鑽出來時卻發現麵對麵站著的是卡特和他那個亮晶晶的女伴,於是她繼續往外走,直到出了俱樂部,站在了人行道上。九月的空氣溫暖而清新,頭頂的明尼蘇達天空居然還殘存著一些暮光。
她在長角牛俱樂部門口轉悠著,嗡嗡雞樂隊的歌迷這會兒才陸續到場。她等著看伊麗莎會不會出來找她,但是,來找她的人是沃爾特,不是伊麗莎。
“我沒事,”她對他說,“看來這種音樂不是我的那杯茶。”
“我送你回去好嗎?”
“不用,你該回去繼續看演出。你可以告訴伊麗莎我自己回去了,這樣她就不會擔心我。”
“她看上去可不像擔心你的樣子。讓我送你回去吧。”
帕蒂說不用了,而沃爾特堅持要送,她堅持說不用,他堅持說一定要。接著,她意識到他沒有車,是打算陪她坐公交車回去。再一次,她堅持說不必了,而他堅持說一定要。很久之後,他告訴她,當他們一起站在公交車站的時候,他就已經喜歡上她了,然而當時,帕蒂的腦海中卻沒有唱起同樣的歌。她隻是為丟下伊麗莎感到內疚,後悔扔掉了耳塞,結果沒能留下來多看看理查德的演出。
“我感覺自己就像沒能通過什麽考驗似的。”她說。
“你究竟喜不喜歡這種音樂?”
“我喜歡‘金發女郎’,也喜歡帕蒂?史密斯。但我猜,我基本上不喜歡這種音樂。”
“那可以問問你為什麽要來嗎?”
“哦,是理查德邀請我來的。”
沃爾特點點頭,似乎這對他有著某種私人的意義。
“理查德是個好人嗎?”帕蒂問道。
“是個大好人!”沃爾特說,“我是說,得看情況。你知道,他媽媽在他很小的時候就拋下他走了,後來成了個宗教狂。他爸爸是個郵政工人,也是個酒鬼,理查德讀高中的時候,他得了肺癌,直到去世,理查德都一直照顧著他。理查德是個非常忠誠的人,不過對女人可能不是那樣。事實上,他對女人可不怎麽好,如果你想問的是這個。”
帕蒂憑直覺早已看出了這點,聽到沃爾特這麽說,不知為什麽,她並未感到失望。
“你呢?”沃爾特問道。
“我什麽?”
“你是個好人嗎?你看上去像個好人,可是……”
“可是什麽?”
“我討厭你那個朋友!”他突然大聲說,“我覺得她不是什麽好人。
事實上,我認為她是個相當糟糕的人。愛撒謊,而且很刻薄。”
“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帕蒂生氣地說,“她待我可一點兒也不糟糕。或許你們對彼此的第一印象都不怎麽好吧。”
“她總是帶你出來,然後撇下你站在那裏,自己跑去跟別人吸食可卡因嗎?”
“不,事實上,以前從未發生過這樣的事。”
沃爾特沒說話,隻是沉浸在他的不滿當中。公交車連個影兒都看不到。
“有時候她是那麽喜歡我,這讓我感覺非常,非常好,”過了一會兒,帕蒂說,“其實很多時候她又不是那麽喜歡我,可當她……”
“我無法想象你難以找到喜歡你的人。”沃爾特說。
帕蒂搖搖頭。“我這人有些不對頭。我喜歡我的其他所有朋友,可我覺得我和她們之間總是隔著一堵牆。就好像她們全部是同一種人,而我是另一種:更好勝、更自私,從根本上說,就是不夠好的那種。
和她們在一起,我總會覺得我在假裝,可和伊麗莎在一起時,我就完全不必偽飾,我隻要做我自己就好,也仍然是個比她好的人。我是說,我不傻。我看得出她是個一團糟的人。可部分的我喜歡和她在一起。
你和理查德在一起時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沒有,”沃爾特說,“多數時候,他其實是個很不好相處的人。隻不過在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我就喜歡上了他身上的某些東西,那會兒我們還都是大一新生。他一門心思撲在自己的音樂上,但同時他的求知欲也很強。我欣賞這點。”
“那是因為你或許是個真正的好人,”帕蒂說,“你因為他是他而喜歡他,而不是因為他使你有怎樣的感覺。這或許就是你我的不同。”
“可你看上去也是個真正的好人!”沃爾特說。
帕蒂心裏明白,他對她的這一印象是不準確的。接下來她犯下的錯誤,那個終生大錯,就是變成了沃爾特眼中的這個她,盡管她知道那樣做不對。他看起來是那麽確信她是個好人,以至最終她自己也相信了。
相識的第一晚,等他們終於回到學校,帕蒂這才發覺,整整一個小時她都在談論自己,完全沒有注意到沃爾特隻是問問題,卻沒有回答什麽問題。可這會兒再想著對他報以同樣的友好和興趣,隻會讓人覺得疲憊,因為她並沒有被他吸引。
“我可以給你打電話嗎?”他在宿舍樓門口問道。
她解釋說,接下來的幾個月,因為訓練的緣故,她沒什麽時間參加社交活動。“不過你今天送我回來,真是太體貼了,”她說,“非常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