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錯誤已經鑄成(8)
她不想提起和媽媽的對話,因為她正試圖將大腦調整到比賽狀態,此時最好不要去多想那些煩心事。但是沃爾特如此迫切地堅持要得到她的解釋——似乎都不隻是為了他的感情,幾乎是在為了公平而堅持——她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麽。
“是這樣,”她說,“你得發誓絕不告訴理查德,”就在這樣說的同時,帕蒂意識到自己其實從未真正理解這條禁令,“伊麗莎得了白血病。非常嚴重。”
令她吃驚的是,沃爾特笑了。“這不太可能。”
“可這是真的,”她說,“無論你覺得可不可能。”
“好吧。那她還在吸食海洛因嗎?”
他比她大兩歲,這個她之前沒怎麽注意過的事實突然凸顯出來。
“她得了白血病,”帕蒂說,“海洛因的事我不知道。”
“就連理查德都知道不能碰那東西。相信我,這很能說明問題。”
“我完全不知道。”
沃爾特點點頭,笑了。“那你可真是個可愛的人。”
“我的確不知道,”帕蒂說,“現在我要去吃飯了,並為晚上的比賽做好準備。”
“今晚我不能去看你打球了,”在她轉身準備離開時他說,“我想去,可今晚有哈裏?布萊克門的演講。我必須去聽。”
她惱火地轉過身。“沒問題。”
“他是最高法院的官,羅伊訴韋德案就是他寫的判決書。”
“我知道,”她說,“我媽媽差點沒為他立個神龕,天天燒香。你不用告訴我哈裏?布萊克門是什麽人。”
“哦,不好意思。”
雪花在兩人之間打著旋。
“好吧,我不會再打攪你了,”沃爾特說,“我為伊麗莎感到難過,希望她沒事。”
對於接下來發生的事,自述人誰都不怪,不怪伊麗莎,不怪喬伊斯,也不怪沃爾特,隻怪她自己。像所有運動員一樣,帕蒂也多次遭遇過投籃屢屢不中的階段,也一樣有過大失水準的比賽表現,但即使在最不如意的晚上,她也總能從更廣一些的視野中找到安慰,比如球隊、體育精神,或體育的重要性;隊友們鼓勵的喊叫聲,半場休息時她們那驅走黴運的善意嘲弄,球觸筐後反彈和黃油手的主題變奏曲,還有那些她自己曾無數次喊過的口號,所有這一切都給她帶去真正的安慰。
她一向需要籃球,因為籃球總能夠拯救她,在她的人生中,她唯一確信自己擁有的東西就是籃球,這個忠實的夥伴,陪著少女時代的她度過了無數夏日。每次投籃得分後俯身擊掌,每次罰球全中後和隊友摟成一團,每位隊友下場時舉手擊掌,不停喊叫著“肖娜好樣的!”“就該這麽打,凱茜!”
“空心球入籃,嗚—呼!嗚—呼!”,這一切就像人們在教堂中不斷重複的那些活動,在非教徒眼裏顯得平淡乏味,甚或有些假惺惺,但卻成了她的第二天性,意義重大,是她得以不假思索就打出好球的得力助手。她從來不會為這些行為感到難為情,就像她明白在場上跑來跑去必然會大汗淋漓一樣。當然,女子體育並不總是一團和氣,一派輕鬆。擁抱背後是有增無減的競爭壓力、相互間的道德評判和極度的不耐煩:肖娜指責帕蒂第一傳總是傳給凱茜,而不怎麽傳給她;而當反應遲鈍的替補中鋒阿比?史密斯又一次運出跳球,然後丟了球時,帕蒂也會大為光火;瑪麗?簡?羅拉貝克始終對凱茜心懷不滿,因為盡管她們是一同從聖保羅中央中學出來的兩個球星,但凱茜在二年級時卻沒有邀請她和自己、帕蒂、肖娜同住;當有前途的新晉隊員或者潛在的競爭對手在壓力下表現失常,每個先發球員都會不無罪惡感地暗暗鬆上一口氣,等等,等等,等等。但是,競技運動依賴的就是參與者的全身心投入和相互信任,在初中,或者最遲在高中,一旦你全盤接受了這種精神,那麽當你來到體育館換好衣服,你就什麽都不必多想,因為你知道問題的答案,這答案就是球隊,任何瑣碎的個人煩惱都會被拋在一邊。
和沃爾特碰麵之後,心情煩亂的帕蒂很可能沒有好好吃晚飯。從踏入威廉姆斯競技場的那一刻開始,她就肯定自己有些不對勁。熊隊成員都是些大塊頭,球風粗野,先發隊員中有三名身高均在六英尺或以上,而特雷德韋爾教練的戰術是這樣:在攻防轉換中消耗對方,然後在熊隊防守成型之前,讓隊裏個頭較小的球員,尤其是帕蒂,迅速突破得分;防守上,她們要打得比平時更有攻擊性,盡早使熊隊的兩個主要得分手犯規。金地鼠隊贏球的可能性不大,但如果贏了,就可以在全國非官方排名中躋身前二十,這個成績將會是帕蒂役內球隊取得的最好成績。所以,在這樣一個晚上失去她的信念,這實在是糟糕之極。
帕蒂的內心深處有種奇怪的無力感。她像平時一樣做了伸展運動,但她的肌肉有些不聽使喚。隊友們大聲的鼓勵讓她心煩意亂,胸口緊繃,她覺得不好意思也那樣大聲喊回去。她雖然成功地把所有與伊麗莎有關的事情都屏蔽在了思緒之外,卻無法不去想自己的運動生涯再過上一個半賽季就將永遠地畫上句號,而大妹妹卻可以繼續向前,做一輩子名演員,由此看出,將時間和精力投入在籃球運動上是多麽的不靠譜,而多年以來她又是多麽無憂無慮地始終忽視媽媽對這個後果的一再暗示。毫無疑問,所有這些絕不是她在大賽中該有的念頭。
“做你自己就好,好好打,”特雷德韋爾教練對她說,“誰是我們的領帥?”
“我是我們的領帥。”
“大聲說。”
“我是我們的領帥。”
“大聲說!”
“我是我們的領帥!”
如果你有過參與團體性運動的經驗,你就會知道,在這樣喊過話後,帕蒂立刻會感到自己更加強大,注意力更加集中,也更想去帶頭打好這場比賽。這套小把戲起作用的方式還真是有趣——通過簡單的幾個字傳遞信心。做熱身運動時,她感覺很好,和熊隊隊員握手,感覺對方在打量她,知道她們已經聽說她是金地鼠隊的主力得分手和進攻組織者時,她依舊感覺很好;為了取勝,她將自己往日的威名像盔甲一樣披戴上身。然而,一旦進入正式比賽,信心就開始迅速流失,而再想從場外獲得新的信心補給則是不可能的。帕蒂確實有一次順利的快攻上籃得分,但那之後,對她而言,那晚就結束了。從第二分鍾開始,喉頭的硬塊就告訴她,她將麵臨前所未有的慘敗。熊隊的對手比她高兩英寸、重三十磅,彈跳高度更是高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她的問題並不僅僅出在硬件條件上,這些甚至連主要原因都算不上。真正的問題在於,她失去了求勝的決心。麵對熊隊隊員的體格優勢,她心中並沒有燃起競爭的烈火,也沒有像教練指示的那樣不顧一切地去拚搶,相反,她被這樣的不公擊敗了:她開始可憐她自己。熊隊采用了全場緊逼盯人戰術,結果發現效果好極了。肖娜搶到籃板後將球傳給了帕蒂,但因為被堵在角落,她放棄了投籃。她再次拿到球,球卻出界了。
她再次拿到球,佯攻時直接將球傳給了對方球員,仿佛送上一份小小的禮物。教練要求暫停,告訴她站位時站得再靠前些;但熊隊隊員就在那裏等著她。她長傳失誤,球飛進了觀眾席。為了逼走喉頭的硬塊,同時試著調動起瘋狂的勁頭,她因衝撞而犯了規。她跳投時缺乏彈力,兩次在三秒區內丟球,教練把她叫出來,說了幾句。
“我的女孩哪去了?我的主攻手怎麽不見了?”
“今晚我沒狀態。”
“你當然有,但你需要啟動它,它就在你體內,把它找出來。”
“好的。”
“大聲說。把它釋放出來。”
帕蒂搖搖頭。“我不想把它釋放出來。”
教練俯下身,凝視著她的臉,而帕蒂下了好大決心才逼迫自己迎向教練的眼睛。
“誰是我們的領帥?”
“我是。”
“大聲說。”
“我做不到。”
“你希望我把你換下來嗎?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不!”
“那就給我出去好好打。我們需要你。無論你心裏有什麽事,我們可以比賽後再聊,好嗎?”
“好的。”
這新一輪的輸血在帕蒂體內甚至還未循環一周就直接流失了。為了隊友,她繼續留在場上,但她又成了過去那個謙讓的帕蒂,她跟著比賽走,而不是去主導比賽,更願意傳球而非投籃。之後,她連年頭更久的毛病都複發了:在球場外圍進行遠距離跳投,換作別晚,當中或許會進上幾球,但那晚不行。想在籃球場上有所隱藏是多麽困難!
帕蒂在防守上屢屢失利,而每一次的失敗似乎都使下一次的失敗變得更加有可能。雖然在後來的人生中,當她和嚴重的抑鬱症交上了朋友,那晚的感覺於她已是家常便飯,但在那個二月的夜晚,這還是個可怕的全新體驗:感覺球賽在身邊旋轉,完全不在她的掌控之內;直覺告訴她,每一次的得球和失球,雙腳在地麵上的每一聲重響,試圖對抗專注而投入的熊隊隊員的每一個瞬間,半場休息時每一位隊友在她肩頭的友好拍打,所有這一切,不過是在說明她的失敗、她未來的虛無和抗爭的無效。
下半場過半時,金地鼠隊落後二十五分,教練最終還是把帕蒂撤了下來。被換下場之後,她立刻活過來一點點。她又能叫出聲了,她鼓舞著隊友,像個迫切的新手那樣和她們擊掌,沉醉於這種身份的降低(從比賽主角淪為拉拉隊隊員),對於心懷憐憫的隊友過於小心的安慰所帶來的恥辱,她全心擁抱。她覺得在自己一敗塗地之後,就應該像這樣被輕視、被羞辱。沉浸在如此的失敗當中,是她全天裏感覺最好的時候。
後來,在更衣室,她關閉耳朵忍受了教練冗長的說教,然後坐在長椅上哭泣了半個小時。隊友們體貼地沒有來安慰她,由得她這般發泄一場。
穿上風雪大衣,戴好金地鼠隊的針織帽,帕蒂去了諾斯羅普紀念禮堂,希望布萊克門的演講或許還沒有結束。但禮堂的燈已經滅了,門鎖著。她想先回宿舍,給沃爾特打個電話,但隨即意識到自己眼下真正想做的就是中斷訓練,大醉一場。她沿著積雪的街道來到伊麗莎的公寓,在這裏,她又意識到她心裏真正想做的其實是衝著自己的朋友大聲嚷嚷,罵她一頓。
伊麗莎不想讓她上去,她在對講機裏說時間已經很晚了,她也累了。
“不行,你一定得讓我上去,”帕蒂說,“沒什麽好商量的。”
伊麗莎開門讓她進去,然後就躺倒在沙發上。她穿著睡衣,聽著某種節奏感強勁的爵士樂。空氣裏彌漫著令人昏昏欲睡的倦怠和陳舊的煙味。帕蒂靠近沙發站著,沒有脫大衣,融化的雪水沿著她的運動鞋往下流。她看著伊麗莎是怎樣慢慢地呼吸著,然後又花了多長時間才把想要開口說話的念頭付諸行動——她臉上的肌肉先是不由自主地**,隨後漸漸得到控製,最終喃喃問出一句:“比賽怎麽樣?”
帕蒂沒有回答。過了一會兒,很顯然伊麗莎已經忘記她的存在了。
在這種情況下,再來對著伊麗莎嚷嚷似乎已經沒有任何意義,於是帕蒂將她的公寓徹底搜查了一遍。與毒品相關的東西立刻現身了,就在靠近沙發一頭的地板上——伊麗莎隻在上麵蓋了一個抱枕。在她的桌子上,一堆詩歌期刊和音樂雜誌的底下,是那個藍色的三孔活頁夾。就帕蒂判斷,自從去年夏天以來,活頁夾裏沒有增添任何新的內容。
她翻查著伊麗莎的文件和賬單,想看看有沒有和醫院有關的東西,但什麽也沒有找到。爵士樂循環播放著。帕蒂關掉唱片機,在茶幾上坐了下來,剪貼簿和毒品就放在她麵前的地板上。“醒醒。”她說。
伊麗莎將眼睛閉得更緊了。
帕蒂推推她的腿。“醒醒。”
“我需要抽支煙。化療搞得我昏沉沉的。”
帕蒂抱著她的肩膀將她拉了起來。
“嗨,”伊麗莎說,臉上帶著一絲朦朧的微笑,“見到你真高興。”
“我再也不想做你的朋友了,”帕蒂說,“再也不想和你見麵了。”
“為什麽?”
“就是不想。”
伊麗莎閉上眼,搖搖頭。“你得幫幫我,”她說,“為了止痛,我一直在吸毒。都是因為癌症。我本想告訴你,可實在不好意思說。”她朝一邊歪過去,又躺倒了。
“你沒得癌症,”帕蒂說,“那隻是你編造的一個謊言,因為你對我有些瘋狂的想法。”
“不,我有白血病,我的確有白血病。”
“我過來親口告訴你這些,算是禮貌吧,但現在我要走了。”
“不,你得留下,我有毒癮,你得幫幫我。”
“我幫不了你。你必須回你父母身邊去。”
長長的沉默。“給我支煙。”伊麗莎說。
“我討厭你的香煙。”
“我還以為你了解父母這檔子事,”伊麗莎說,“了解我們都不是他們心目中想要的那種孩子。”
“關於你我什麽都不了解。”
又一陣沉默。然後伊麗莎說:“你知道如果你離開會發生什麽事,對吧?我會自殺。”
“哦,這可真是個留下來和你做朋友的好理由,”帕蒂說,“對我們兩個而言,聽上去都好玩極了。”
“我隻是說,我有可能這麽做,你是我所擁有的唯一一件真實而美好的東西。”
“我不是一件東西。”帕蒂鄭重地說。
“你見過人注射毒品嗎?我已經相當熟練了。”
帕蒂撿起注射器和毒品,放進自己的大衣口袋。“你父母的電話號碼是多少?”
“不要打給他們。”
“我一定要打,沒的商量。”
“你會和我待在一起嗎?你會來看我嗎?”
“會,”帕蒂說謊了,“告訴我他們的號碼。”
“他們常常問起你,他們認為你對我的生活有正麵的影響。你會和我待在一起嗎?”
“會,”帕蒂再次說謊,“他們的號碼是多少?”
伊麗莎的父母趕到時午夜已過,他們看上去嚴肅而陰鬱,就是那種很久沒被這種事煩擾、正在大口喘氣的人突然被打斷時臉上的那種表情。帕蒂很高興終於見到了他們,但顯然對方並無同感。那位父親留著絡腮胡,有一雙深陷的黑眼睛,母親則身材瘦小,穿著高跟皮靴,兩人在一起時散發出濃烈的性的味道,讓帕蒂聯想起法國電影和伊麗莎關於他們是彼此的終生愛人的評價。他們將自己心理不怎麽正常的女兒拋給她這樣一個毫不知情的第三方,她並不介意為此聽到幾句道歉的話;又或者幾句感激的話,為她過去兩年接手照顧了他們的女兒;再不然,幾句客套話也行,了解一下最近這次危機花的都是誰的錢。
然而,這個小小家庭剛在客廳裏碰了麵,一出心理診斷的古怪好戲就很快開演了,當中似乎完全沒有帕蒂的戲份。
“都用了哪些毒品?”父親問道。
“嗯,海洛因。”伊麗莎說。
“海洛因,香煙,酒。還有什麽?還有其他的嗎?”
“偶爾一點可卡因。現在不怎麽用了。”
“還有其他的嗎?”
“沒了,就這些。”
“你的朋友呢?她也吸毒嗎?”
“不,她是個籃球明星,”伊麗莎說,“我告訴過你的。她根本就不碰毒品,她是個了不起的人。她棒極了。”
“她知道你在吸毒嗎?”
“不知道,我告訴她我得了癌症。她什麽都不知道。”
“你說自己得了癌症,這有多長時間了?”
“從聖誕節開始的。”
“而她相信了你。你精心編造了一個謊言,而她相信了。”
伊麗莎咯咯地笑著。
“是的,我相信了她。”帕蒂說。
這位父親甚至沒往帕蒂這邊看上一眼。“這是什麽?”他說,拿著那個藍色的活頁夾。
“那是我的‘帕蒂筆記’。”伊麗莎說。
“看上去像是某種帶有強迫性的剪貼簿。”父親對母親說。
“那麽,她說她要離開你,”母親說,“然後你說你要自殺?”
“差不多吧。”伊麗莎承認道。
“相當明顯的強迫症。”父親翻看著活頁夾,評論道。
“你真的有自殺傾向嗎?”母親問,“還是為了威脅你的朋友,讓她不要離開你?”
“多半是威脅。”伊麗莎說。
“多半?”
“好吧,我並沒有真的想自殺。”
“而你知道,我們現在隻能把它當真了,”母親說,“我們沒有選擇。”
“那個,我想我要回去了,”帕蒂說,“我早上還有課。”
“你假裝自己得了什麽癌症?”父親問道,“在身體的哪個部位?”
“我說我得了白血病。”
“那麽是在血液中。一種虛構的血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