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醒著(2)

我急匆匆地趕到法院,旁聽的人已經從法院門裏三三兩兩地走出。我緊張得背後發冷,那個結果終於還是來了。

“多少年沒聽過這樣的辯護了?”

“絕對不止十年。”

“畢業兩年了,我來法院也不知道旁聽多少次了。這麽像樣的辯護律師,又是新手,可真不多見。可算是長了見識……”

“新手?”

“老土了吧你?”

“這律師不是新手。前幾年他挺出名的,近幾年光見他寫書了。”

“這種人才為什麽不出庭?”

“出車禍,傷了腿。”

“養了三年?”

“聽說是。”

“這麽長時間?”

“也算短了。你剛剛看見原告了吧,也是讓車撞的,從此就再沒好……”

我的身子幾乎繃成一根弦。當聲音遠去,過度鬆弛又使我開始搖晃。我走進一片建築物切下的暗影,倚著牆,喘息。耳畔忽然傳來一陣談話。

我忙從暗影裏走出。嶼叔正站在不遠處,和一個坐在輪椅上的男人說著什麽。這時我才明白他為何放棄送我去大學而接下這起官司——經曆過那場意外,對於這個群體,他所懷有的已不僅是悲憫之心,最重要的是感同身受。

我沒上前,可還是很快被他看到。他衝那男人打了個手勢,朝我的方向走來。夕陽的輝斑灑滿他的黑色西裝,那些微小的折射出來的光讓他整個人鍍了一層金,發著亮。

我知道他走不快,於是向著他的方向飛快地跑去。本以為他會張開雙臂迎接我。然而,在我的手臂幾乎要碰到他時,他卻有些生硬地攥住我的肩膀:

“過會兒再說,我們先見個人。”

他帶我走到那男人麵前。相互介紹之後男人笑道:“莫非葉律師是在拿令嬡做擋箭牌?”

“這麽理解也無妨。”

“把公主一同帶去出席晚宴豈不更無妨?”

“我早就和孩子約好,這次官司之後抽時間好好陪她。”他緊攬了我一下,“所以,貴公司今晚設立的宴會,就恕我缺席了。”

“既然如此在下也就不勉強了。為表感謝,近日會派人聯係媒體對您進行相關采訪,不知葉律師意下如何?”

“感激不盡。”

“他不容易。”男人上車後,嶼叔如是說。

我點點頭。想起我們曾經度過的那段日子,心中不免有些感慨。

法院門口重新空曠下來,可嶼叔卻似乎不急著走。我也不催,隻是陪他站著。他的視線一直在高大威嚴的建築上停留,隻把一切微小的瞬間留給我。我明白他有多想再好好看看這兒,不是以路人,更不是以旁聽者的身份。沒有想象中的擁抱、祝賀甚至相擁而泣,他的平靜在我的意料之中卻又超出想象。有幾次我看到他明顯地微微提肩,那是開口的前兆,可最終等來的隻有靜默。

我先開口:“我想……自己一定錯過了一次很精彩的辯護。”

他收回目光,當那些建築的影子不再落進他的眼睛裏時,奕奕的神采也就消失了:“為什麽……為什麽沒按時回來?”他的語氣充滿在我看來不必要的試探,像任何一個等待失約女兒的父親那樣,把憤怒壓抑成失落與無奈。

我立刻摸出手機,調出那條短信。可他的視線卻未在上麵多停留一秒:

“收到了。可我以為……你不過是想找個不回家的理由。”

嶼叔開車帶我去了一家高檔到令人瞠目結舌的餐廳,點了幾個相當精致的菜品。結賬時的那個數字約等於我一個月的生活費,可他卻對此毫不在乎。飯後我又被他帶去市中心的一家商場,那裏即便是節假日也非常冷清。大多數人的目光觸到價格後臉色總會一下子變得很難看,故作鎮定漫不經心地走出店門之後立刻開始捶胸頓足。可嶼叔卻帶著我一家家認真地看過去。

我的目光在一枚戒指上停留。它是純銀的,上麵雕著並不繁複的花紋。將它套在無名指上,那顆鑲嵌在正中間的鑽石在鎂光燈的照射下散發著極微小的一束束光芒,非常漂亮。

我叫住正為我物色其他飾物的嶼叔:“你覺得它怎麽樣?”

他端詳片刻:“眼光不錯,很漂亮。”

“那麽能買下來送我嗎?”

他笑著搖搖頭,又放回去:“這類東西是有寓意的,該由男朋友送。”

“如果沒有男朋友呢?”

“那隻是暫時的。”

莫名的賭氣讓我忍不住抬杠:“要是我一直沒有男朋友呢?”

“大姑娘了,說什麽孩子話。”

“難道父親連戒指都不能送?”

“結婚的時候自然可以。”

“那就把它當成結婚禮物送我行嗎?”

“別去想那些八字還沒一撇的事兒。”他笑笑,然後去了別處。

嶼叔最終為我挑選了一條項鏈。細細的銀色鏈子,正中間墜著一枚銀色葉片,式樣雖簡,做工卻相當精細。我讓他為我戴上,猶豫過後他還是答應了。

隻見他微微俯著身子,係搭扣時,臉離我的脖頸很近,手臂環住我的脖頸,噴在脖子上的鼻息潮濕,尷尷尬尬地癢著。他發現那葉子還露在外麵,我也發現了。當我正準備自己將它塞到衣裏時,他已先我一步捏起那片葉子,把它提到我的領口。

他的指尖觸到我的鎖骨,幹燥,溫暖。我的臉開始發熱,卻隻是呆呆傻傻地站在那兒,眼睛卻直勾勾地望著他的手。可他的手隻在我的領口停留不到一秒,便將捏著葉片的兩指鬆開。葉片迅速落入我的衣服,帶來一小片冰涼。

到家後嶼叔並未回屋,而是坐在客廳的沙發裏抽煙。我在他的身旁坐下,他把遙控器遞給我,又把原本隨意地搭在我背後沙發上的胳膊放下來,收在膝上。看似漫不經心的節製已經在今天出現過許多次,這是之前從未有過的。其實我還在等待他的爆發和傾訴,他卻用一如既往的平靜接納了我。三年沉寂的終結本不該如此輕描淡寫。

換到一檔懷舊類音樂類節目,其中推薦的歌曲大多是嶼叔年輕時常聽的。

停下看,恰好聽到接下來播放的曲名:《掌聲響起來》。

一片寂靜之後,我聽到一個女聲在唱:

孤獨站在這舞台/聽到掌聲響起來/我的心中有無限感慨多少青春不在/多少情懷已更改/我還擁有你的愛好像初次的舞台/聽到第一聲喝彩/我的眼淚忍不住掉下來經過多少失敗/經過多少等待/告訴自己要忍耐我閉上眼睛,靜靜地聆聽這帶著時光痕跡的有些陳舊的旋律。當我側過臉想對他說些什麽時,忽然發現他搭在沙發上的右手用力地攥起來,同整條胳膊一起微微抖動著。他的眼圈發紅,呼吸頻率也放慢了,每一次呼氣都顯得格外小心。

盡管感性,但他並不脆弱。至少,在我眼前,他一直有著與他所承受的艱難相匹配的尊嚴和堅強。看到他極力克製的樣子,我猛然意識到這三年來,他獨自默默地承擔了怎樣的重壓:韓阿姨在最艱難的時候選擇放手;一度失去工作,失去行走能力;承擔下一個本不該他承擔的罪責;一邊怕自己的話語會影響到我的判斷,一邊又擔心我會因此而選擇離開……伏在他耳邊,我低聲道:“嶼叔如果想哭,可以不用忍著。都是因為我,你這三年才過得這麽辛苦,是我把你累壞了……”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抬頭,隻是摸索著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機果斷地關掉。

我的國慶假期在悠閑與失落並存的狀態下度過。悠閑之處在於,暫時擺脫了課業,我每天都能睡到自然醒。而失落之處在於,我和嶼叔幾乎每天都打不到照麵——那年秋天或許是他一生最忙碌的時光。由於那場官司本身便引起了不小的轟動,加上委托人感恩戴德地聯係了媒體,他那段時間接受了不少媒體專訪。這樣的宣傳會讓他的事業呈現怎樣大幅度的上升又會為他帶來多少事業成功後的衍生品,可想而知。

麵對這些他總是來者不拒。工作上他永遠有著青年人的旺盛精力和中年人的沉著冷靜。我明白這出於他對現狀的珍惜。事業相當於他的生命,可以失而複得,但絕不能得而複失。

盡管用理性思維把這一切分析得頭頭是道,可這樣的日子久了,我又覺得有些失落,甚至開始懷念他受傷靜養的那段時日。盡管充滿艱難,但他那時至少屬於我,屬於我們的家。而如今,回想起進入大學以來的點點滴滴,我甚至覺得他在與我刻意保持距離。然而悲哀之處在於,我不知道那是因為什麽。我開始被動地等待,假期快結束時我才意識到,作為一個成年人,我已經有了改變與摧毀現狀的能力。

我被清晨六點的鬧鍾叫醒,迅速按掉後穿著睡衣走進廚房,開始忙碌一餐早飯。不一會兒,客廳裏傳來動靜,我走出去,雙手叉腰:“早安,葉嶼先生。”

嶼叔一愣:“這麽早?”

“因為怕再不早起就要忘記你的模樣了。”說話間,烤好的麵包片已從麵包機裏麵彈出來。我將它們放在盤裏,夾上蔬菜沙拉和雞蛋,對角切成兩半,端上桌。

嶼叔望著這一桌早餐,神情專注得像是要把它們永遠印在腦海裏。我把三明治推到他麵前:“其實我就是想跟你一起吃頓飯。”

他沒反應,我繼續說:“我知道你還在為我沒開機沒按時回家生氣,可我真不是故意的。”

我是開玩笑,可他卻認真了:“我怎麽會為這些生氣。”說完,他還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在我看來,那不過是掩飾的最好證據。

“那你為什麽早出晚歸?”

他拿起一盒牛奶,插上管遞給我:“這段時間我實在忙得過頭,等過了這陣,我保證……”

我大度地笑笑:“沒什麽嶼叔,你盡管去忙。我每天在家裏,雖然一個人,但是也挺開心的……對了,以後我每天都給你做早餐,既能早起又能見到你,一舉兩得,何樂不為。”

“真是懂事了,”他的語調充滿感慨,“可萬一這個假期結束之後,你回了北京,而我又過慣了現在的生活,該怎麽辦?”

他開玩笑的意圖很明顯,可我竟真的擔心起來:“那我還是……還是別做飯了。”

他大概沒想到我會這樣說,笑容頓時變得有些失落,拿起那份三明治自言自語道:“看來我還真得好好享受這‘最後的早餐’不可了。”

我不知如何接話,隻得岔開話題:“今天又有什麽安排?”

“上午見一個委托人,下午,”他抽出手,邊搖頭邊輕撫前額,“又是一個采訪。”

我安慰著:“說不定能問出新意來呢。”

他苦笑:“我早就不抱希望了。”

“那就推掉吧。”

他無奈地搖搖頭:“是個女記者,聽聲音還很年輕。中年人為難年輕人會不會不太人道?”

“也對,說不定她的工資就指望這次采訪了。”

“說不定我的人生轉折就指望這次采訪了。”

“采訪稿?”

“不,是女記者。”

我揮揮手:“你更出名,所以該她指望你。”

他大笑,將杯底的牛奶一飲而盡:“時間不早了,我去換身衣服。”

和嶼叔的談話讓我感到某種滿足。我開始逐漸認定他其實沒什麽變化,一切不過是我的多心。與此同時,我隱約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氣息。它潛藏在嶼叔內心深處、藏在我離開家的這些日子裏,他工作完畢之後的夜晚空隙中。可我不敢確定自己的感覺是否會出現偏差。或許他根本不需要,如此我的提議便也成了壓力。

我並未讓自己在這個問題上糾纏。我收拾家,整理嶼叔的房間,洗衣服。這些家務活居然是讓我整整一天都心情很好的保證。收拾嶼叔房間的時候,想起要靠著“約法三章”過日子的時候,我不禁笑了一下。那段麻花一樣的日子,每天都會變得比之前更擰。說實話,我真的懷念它,卻又不想再重複——就像高考。

我想起那段時間,那個假期,我一直在盡量避免和嶼叔有毫無防備的相遇。每次我都會敲門。給他,也給自己一個緩衝。因為我還記得,當我衝進醫院並且見到那把泛著冷光的黑色椅子時,心中是怎樣的恐懼。而在那漫長的八個月裏,每次見到那把黑色椅子,又會怎樣地陷入自責與卑微的心情當中。

煎熬像一把銼刀,將你的每一根骨骼都打磨成尖的,以便於承受苦難,以及在無力抵抗時自殺。我慶幸自己終於熬了過去。

我在幾本沒有來得及合上的書上看到了他寫的字。想想,他們少年時,國內大概正在流行龐中華字帖吧,所以寫出來的字總是難免方方正正,雖然俗氣,但至少比我們毫無章法地亂寫好得多。說實話,進了大學之後,每當看到同學的手寫體,我都會痛恨電腦普及的徹底。可嶼叔的字體和以上所說的完全不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沒練過龐中華,甚至什麽都沒練過。在他的字跡裏,連筆並不是存在於單個字中,甚至字與字之間都在被細小的連筆聯係著。

每一段開頭的第一字的第一畫都會有意無意地誇張,乍一看讓人覺得有點兒“作”,而格外用力的落筆又會讓人覺得武斷。就像英文的花體字,在紙上密密地鋪展著,織著,盛開著。

我在傍晚接到嶼叔的電話。

“汀汀,”他咳嗽幾聲,“開始準備晚飯了?”

“正準備出去買菜,怎麽?”

“晚上一起出來吃如何?”

“那大概會很晚,不方便。”

“我早就忙完了!”

“這麽早?”

他並沒有接話,隻是說:“大約半個小時之後你出發,去……”他頓了頓,這時我聽到電話裏一個聲音正在提示他些什麽,盡管聲音很輕,但依舊能夠聽到。然後他繼續對著電話說:“對,去市中心那家韓料館。”

我一愣:“晚飯是和別人一起吃?”

“沒錯。”

“是誰?”

“猜猜看。”

“那個女記者?”

“對。”

“那麽,”我頓了頓,“我還是不去了……你也知道,我跟陌生人在一起總不自在。”

“她可不算陌生人,”嶼叔在電話裏笑得很爽朗,“見到她,我保證你會很驚喜!”

“驚喜?”我很意外,“她到底是誰?”

“你很快就會知道了,到時見!”

那家韓料館位於市中心,林立的高樓之間佇立著一間圓木搭起的小屋,在哈根達斯與星巴克之間顯得極其顯眼。店內的燈光極其幽暗,地板是透明的,下麵是鵝卵石和遊動的魚群。剛進門就一眼看到嶼叔。我衝著他的方向走過去,卻始終看不到他對麵人的臉,隻能從一頭長發初步判斷其性別。

看到我,嶼叔衝對麵的人做了個手勢之後就向我走來。麵對我的疑問,他露出的是一種等待揭秘時才有的笑容。“看看誰來了?”沒有主語的疑問句。不知道這句話是說給誰聽的。隻是話音剛落,對麵的人就立刻站起身,回過頭。

記憶中對她最初的印象,是那個為我辦理入學手續的姑娘。她穿了一件波西米亞風的白色襯衣,栗色頭發在胸前垂著卷,低頭時,睫毛會在眼睛下方形成淺淺的灰影。她把那張證明拿在手裏看,忽然抬起頭,衝我露出了一個莫名所以的燦爛笑容,語調輕快得仿佛已與我熟悉許久。而最後的印象則是那個坐在桌子上,固執而理想主義的年輕老師,在教室裏的人都走散了之後和我坐在教室裏,窗簾被風吹得像幽靈一樣飄起來。

我還沉浸在回憶中,她已開口:“還認得我嗎?是不是大學裏的好老師太多,所以把我忘了?”她邊說邊笑,鼻梁上起了媚人的小皺紋,連毛衣上的絨球都隨著一晃一晃的。聲音還是甜美異常,配上那笑聲,可以直達任何人內心深處。

這無疑是個驚喜,可我依舊故作平靜:“時間太久,我確實已經忘了。”

“才多久沒聯係,小丫頭還真健忘。”

“難道時間很短嗎?”想起這四年來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我忽然覺得有些蒼涼。

“遺忘是他們年輕人的專利。”嶼叔不緊不慢地坐下。他的確有權利說這句話,進入大學之後,我不知道多少次忘記給他按時打電話。

林紫蘇的語氣裏有種暖洋洋的得意:“我怎麽不覺得?我少說也三年沒見過你了,今天下午還不是一眼就認出來了?”她的音色在恰到好處地向童聲靠攏。可想而知,一個接近三十歲的女人嘴裏發出這種聲音給人的感覺絕不再會是“可愛”,而是“嫵媚”的催化劑,“而且,葉嶼你把話說清楚,什麽叫‘他們’年輕人?難道我已經很老了嗎?”

“口誤,對不起。”嶼叔立刻改口,“健忘是你們年輕人的專利。”

“這還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