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醒著(3)

嶼叔不置可否,從桌上拿了兩份菜單,又分別遞給我們。我隻看了一眼就覺得上麵的數字大得嚇人,於是立馬合上,用下巴抵著:“你們是怎麽遇上的?”

“我負責點菜,你老爸負責告訴你這個曲折漫長的過程。”林紫蘇翻著菜單頭也不抬。

“說得簡單點兒就是,林老師在采訪時認出了我。想到你們大概也很久沒見了,所以就幹脆也把你叫出來聚聚。”

“其實見你之前我就先認出了你的名字,畢竟以前在夏汀的卷子上見到過。”她的音調上揚著“哎”了一聲,“你們,”她像是忽然意識到什麽似的,“你們怎麽不一個姓?”

嶼叔適時地把臉轉向我,外人或許以為那不過是漫不經心的巧合,但隻有我明白他試圖用這種方式不動聲色地征詢我的意見。我也用目光示意他,他領會了:“汀汀是我朋友的孩子,”他的語調很平穩,像在講故事,“十多年前,因為各種原因,我們成為了親人。”

林紫蘇皺著眉笑,連連搖頭:“你確定這不是小說?”

“我反倒覺得再真實不過。”

“我還是不明白,”林紫蘇追問,“難道收養的孩子就可以不改姓?”

嶼叔看看我,一絲笑容從他緊抿著的唇間滑出來:“姓氏是孩子對以前家庭的記憶,尤其是對父親。這份記憶理應受到所有人尊重。”

我附和著點頭。林紫蘇又是一聲驚呼:“天哪,連稱呼都沒改麽?”

“改了。從葉叔叔改到了嶼叔。”

“從來沒叫過爸爸?”

“在我們家,”嶼叔賣了個關子,“我們家不習慣用社會稱謂來稱呼對方。”

“你簡直太神了,”林紫蘇的音調越來越高,“收養了一個小孩,既不給她改姓,也不讓她改稱呼,難道不怕她再長大些就徹底不回來了?”

嶼叔歎了口氣,失神地望著桌子,許久半開玩笑地說:“怎麽不怕,但又有什麽辦法。孩子大了,總是留不住的。”

“你們之間一定有個很值得深挖的故事,或許你的這期專訪該用四個整版呈現,對你的事業一定會有幫助。”她把頭轉向我,“汀汀,你覺得這個提議如何?”

嶼叔搶先於我答道:“我想,這件事的談論不該出現在閑聊以外的任何場合。”

我的心忽然一震,記憶猛然閃回到戴叔叔來我家那天,他也是這樣的神情和語氣。我在桌下摸索著撫上他的腿,希望他不要再出語刻薄。

林紫蘇忽然大笑:“天哪葉嶼,我不過是隨口提提,你又何必認真?”

“對不起,”嶼叔也意識到自己的輕微失態,“以前有過類似的經曆,但不太愉快。”

“你怎麽會總是踩到我的雷呢,”林紫蘇幾乎忘了點菜,“從下午一起聊天的時候就開始了。你在英國讀過書,又是天秤座,還是律師,居然還收養了一個小孩……”

她邊搖頭邊笑:“怎麽可能呢?除了實在太較真兒,你的每一個特質都符合我的審美趣味……如果我早了解你幾年,說不定我就不從學校辭職了,怎麽說家長會的時候還能見到你吧,而且還能以找家長談話為由把你留下……”

吃飯時林紫蘇一件接一件地講述自己做記者時遇到的事,每次講完都會抬起頭看嶼叔的反應。其實我一直知道林紫蘇屬於自來熟,無論跟誰都能在短時間內打得火熱,但是當看到她和嶼叔也滔滔不絕、並且最重要的是嶼叔也在跟她滔滔不絕的時候,我還是多少有些意外——按照我對嶼叔的了解,他並不是個難以相處的人,相反他對每個人都很溫善。然而正是這種表麵的平易讓大多數人注意不到他的清高。我總覺得真正能走進他心裏、並且能同他相處長久的人並不多。

然而從嶼叔對林紫蘇的態度裏,我嗅不到絲毫他以前同人相處時多少都會帶著的敷衍——那種看似溫善實則充滿距離感的相處。經我判斷,無論大笑還是回答問題,他絕對發自內心,沒有丁點兒勉強與不情願。我甚至覺得他的思路已經被林紫蘇帶跑了,他很喜歡她,至少是欣賞——快樂的人總會這樣,而能把快樂帶給別人的人就更是如此,林紫蘇兩者皆備,而嶼叔又恰好太久不曾體會屬於異性間的快樂了。

“我們報社有不少人跟我一樣,都是中文係畢業的,”林紫蘇邊往牛尾湯裏麵加鹽邊說,“但我覺得他們心思太敏感了,男的女的都這樣,真受不了。”她哈哈地笑了幾聲:“我就屬於特別大大咧咧的那種,想到什麽就不計結果地做,所以我比他們都容易快樂。可能結果不盡如人意,但至少在過程裏快樂了。舉個例子,假如我就是想知道在牛尾湯裏麵加芥末是什麽味道,我就肯定會去做。不好喝又能怎麽樣?再點一份就是了。”

嶼叔笑道:“這可能是你們年輕人的想法。等到了我這個年齡,經曆過一些事之後,就會變得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我覺得這和年齡沒關係,我從十六歲獨自開始住公寓開始有的這種想法,十一二年過去了還是一點兒變化都沒有。所以我大概隻有等婚姻來改造我了。我這種女人天生不安分,得找個能征服我的,氣場強大的男人才行。”她自顧自地說著,笑,“不過話說回來,男人一結婚就完蛋了,不管下不下廚房,身上都無一例外地帶著油鹽醬醋味兒,滲到骨子裏,去都去不掉。每次想起這,我就覺得特別不落忍。”

“不落忍什麽?”我忍不住問。

“把好男人糟蹋成丈夫呀。”她的目光久久地注視著嶼叔,“從今天剛見到你開始,我就很好奇一件事。”

“是什麽?”

“我很好奇,”她歪著頭,臉上帶著玩味的笑容,眉頭卻又因為在挑選合適的詞語而皺著,“我很好奇……你的妻子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才能讓你,嗯……”她頓了頓,聳聳肩,“總之,That"samazing,你懂?”

“不太明白。”

林紫蘇笑道:“我是說,你身上有種單身男人的感覺,但我很難說明那究竟是什麽……或許是幹淨,或許是……或許隻是我的直覺,但我的直覺從來不會出錯……”

“你很有趣。”嶼叔淡淡地笑了。

“你一定有位很尊重你的妻子。”

嶼叔一愣:“是。”

“她給你很大的空間,又從不過多盤問。”

“是。”

林紫蘇的神情有些失落:“為什麽?為什麽全部猜中也會讓人有點兒不快樂?”

“有一點你沒猜到。”

“是什麽?”

“我們不在一起了。”

“真的?”她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我是說,怎麽會?”

“這說起來就有點兒複雜了。”

“看來我的直覺還算不錯,但是我從今天下午起就因為概念化思維和粗心大意而犯了一連串錯誤——最開始我以為你是汀汀的父親,我當時還想一個有著至少二十多年婚姻經曆的男人怎麽會這麽……”她深吸了一口氣,“但是現在我覺得自己快完蛋了……你說,女人追求男人是不是件很丟份兒的事?”

林紫蘇家在一棟公寓裏麵。她下車後我才重新坐回副駕駛座。這一路他們聊得很愉快。林紫蘇甚至告訴嶼叔以後吃韓料的時候不許吃紫蘇葉,因為那是她的名字。

嶼叔半開著車窗,微涼的秋風刮進來。過了不長時間就傳來引擎聲,他說了句“我們走”,同時對著那棟公寓的某一層揮揮手,搖上窗子。

“她回家了?”

“剛才開燈了。”嶼叔把車開出了小區。

“你覺得她怎麽樣?”

“什麽怎麽樣?”

“當然是感覺。”

“倒是個挺有意思的姑娘。”

“也是個喜歡你的姑娘。”

“是嗎。”他仍是淡淡的。

“也許你們可以——”

“開什麽玩笑,你嶼叔也是四十歲的人了。”他笑,從座位旁邊拿出一根煙,指了指口袋,“把打火機從我的上衣口袋裏拿出來。”

我給他點煙,心中充斥著奇怪的感覺。剛剛我分明什麽都沒說,他的反應為何如此強烈?

信號燈周期。他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吸著煙:“她,做老師時就這麽……這麽特別?”

“一點兒沒變。”我也靠著椅背,煙霧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很模糊。嶼叔吸的香煙總是有著一股淡淡的麵包味,很香。年紀再小一些的時候,我總喜歡趴在他的桌子上寫作業,他抽煙的時候我總會悄悄吸氣。

“她的許多論調確實非常奇怪,比如她以前總是告訴我們快樂至上。後來她覺得做老師受約束太多,所以幹脆直接辭職了。”

“她今天下午也提起過這件事。”嶼叔熄滅香煙,重新上路。

“這件事對她的打擊挺大的,當時她還跟那個老師大吵了一架。”

“這和受不受打擊沒關係,主要因為她心裏存不下話,必須說出來才痛快。”

“你看人果然很準。”

“大多數時候是這樣,但總有例外。比如你,孩子。”他的情緒明顯降到了冰點,注視著霓虹中的茫茫夜色,歎了口氣,“你的性格和我很像,有些話寧願放在心裏也不願說出來。以前你年齡小,加上朝夕相處,看透你的心思並不難;可現在你長大了,又不常回家,嶼叔總擔心你會為了瞞住一些事而讓自己受苦——當然,我絕沒有打探你生活的意思,更不是要求你要事無巨細地跟我匯報些什麽。隻是記得,如果有些事自己承擔起來很難,可以試著說出來,興許……興許我能幫到你。”

車子拐進路口,幕布般的黑色頃刻間將前一秒鍾還張牙舞爪的嘈雜與燈光吞噬,隻留下寧靜的街道和覆蓋了整條街道的寧靜。我獨自品味這句話說完之後尚且停留在空氣中的愛和擔憂,並將那份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的舒適轉化成了幅度不大卻鄭重其事的點頭。

他打開音響,又是一首老歌。

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經離去/留下了帶不走的孤獨漂亮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弄髒了美麗的衣服/卻找不到別人傾訴聰明的小孩/今天有沒有哭/是否遺失了心愛的禮物/在風中尋找/從清晨到日暮我親愛的小孩/為什麽你不讓我看清楚/是否讓風吹熄了蠟燭/在黑暗中獨自漫步/親愛的小孩/快快擦幹你的淚珠/我願意陪伴你/走上回家的路我笑他:“你可真懷舊。”

他歎了口氣,不置可否:“沒錯,這首歌總能讓我想起你小時候的很多事。尤其是最近。”

“可不能再這麽懷舊下去了,否則你會老的。”如果心思能再細致一點兒,這句話會被換成追問“為什麽是最近?是因為最近發生了什麽嗎?”可是我被勾起的回憶實在綿長,它像一匹上好的錦緞,不透光亮地遮蓋了現在進行時。

“那不過遲早的事,回憶和懷舊也是。不過,每人靠著回憶過活的時間有定數。所以我寧願現在回憶,把它們都用光了最好。”

他話裏的深意我並沒有理解:“其實我也常常想起以前……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我好像記不起自己六歲之前的事了……每當回憶起小時候,出現在腦海中的第一件事一定是我表哥的死,絕對不會變成別的。”

“要知道,汀汀,孩子的記憶往往開始於那些給他們刺激的事或場麵。”

“可它們太傷感了。我倒寧願把和你認識的那天作為最初的回憶。”

“它們留在你的記憶裏足矣。”

“我總想起你當時教我吹口琴,還給我買童話書。你告訴我無論結果如何,付出總是一件值得快樂的事。”我以為自己隻是客觀敘述,然而嶼叔的反應卻並沒有與此匹配的平靜。那時車子已經停在了家門口。他下車,微涼的風吹亂了他的頭發。他在我麵前筆直地站著,他的身上有種很柔和的憂傷。

“這些天你怪我嗎,孩子?”

“為什麽要怪你?”

“你大學第一次回家,我卻連陪你的時間都抽不出來。還有……還有別的。”

“別這樣嶼叔,現在是你的‘特殊時期’。而且,我們彼此陪伴的日子還有很多。”

“以後絕不會了,我保證。”他張開雙臂給了我一個擁抱。那擁抱很深,很用力。進入大學之後的第一次肢體接觸來到了。單憑它就足以讓我在近乎窒息的同時感受到極致的溫暖,何況還有他喃喃的、接連不斷的話語:“我真不應該,真的……年輕時懂得的道理,如今倒不明白了……”

在許多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的多年之後,我又想起這個夜晚。記憶像卷卡了帶的錄音帶,反反複複地播放他語焉不詳的句子。如果他再年長些,其實不必太多,隻消十歲,那麽,那些隱藏在潛台詞之後的話語就一定會被他說出,坦然地,毫無艱難地——畢竟,在屬於脆弱的中年,沒有什麽比失去相伴多年的親人更令人難以釋然。隻可惜,注定的不輕易表露也注定了他會將一切憂心統統轉化為我所不懂的潛台詞,在他說出這番話的年齡裏。

回校那天是周末。天完全地黑下來,我拎著包走進校園,忽然看到宿舍樓下麵佇立著的身影,在北京十月微涼的秋風中像枯葉一樣地顫抖,並且焦急地四處張望。

借著宿舍樓的燈,我終於看清她的麵孔。盡管時間填平了許多記憶,將許多不可原諒的事貼上原諒的標簽,我還是一眼認出了她。

我能覺察到她那在我身上長久停留的目光,可我裝作不認識,故作平靜地掏出門卡。

她像鼓起莫大的勇氣,向前一步:“這位……這位同學,請問……你認不認識夏汀?”

“對不起,”我壓抑著內心的狂跳,盡力讓聲音不那麽顫抖,“我不認識。”

“哦……”那女人歎了口氣,我把臉別過去,正準備開門的時候,一個相熟的同學忽然從裏麵走出來。在我意識到要躲避之前,那聲“夏汀”已經從她的嘴裏親親熱熱地叫出來。

我雖沒應答,卻知道瞞不住了。正要快步向裏走,胳膊竟被那女人一把拉住:“汀汀,是你,對嗎?我剛才就覺得像……我是姨媽,你一定對我還有印象,是不是?”

聽上去多像個笑話。

一個女人,曾經為了愛情把你一聲不吭地遺棄。又在你成年之後重新出現,並且大言不慚地告訴你:我是你的姨媽。

“我不記得我有姨媽,你認錯了……”我用力甩開她的胳膊。

“你怎麽可能忘了呢,我們畢竟也一起生活過幾個月。那時候我每天都穿旗袍,你還說好看,嚷嚷著要我也給你做幾件……我還帶你去過遊樂場,你最喜歡滑梯,每回都要坐幾次……難道這些你全都忘了嗎?”

“您的記憶力真好,”她可笑而荒唐的話語引出了我眼底的濕意,那是關乎童年的為數不多的記憶,“可惜,我已經把這些連同童年的那些不幸都一並忘了……”

我是在撒謊。我怎麽可能忘記呢,那些昏暗的燈光,燈光下華麗的各色旗袍,金發碧眼的男人,午夜時從隔壁房間飄來的抑製不住的喘息聲;在孤兒院的日日夜夜,每個讓我悄悄哭泣的夜晚,每個在黑暗中盼望的明天……我一度以為它們已愈合,到頭來發現那不過是麻醉藥持續的時間太長,長到讓我忘了還在滴血的傷口。

我漸漸縮到門邊,她上前:“汀汀——”

“別過來!我都忘了!”

她停頓了好一會兒,囁嚅著說:“我知道,你是不想承認……過去的事,是姨媽的錯。那時姨媽一心想要出國,所以才將你送去那個地方……其實出國之後,姨媽也常常思念你,隻是一直沒有機會回來。你知道,出國的人,起初大多如此艱難……如今,我費盡周折,問遍朋友,找到這兒,就是想要來看看,你好不好……”

“我好不好跟你又有什麽關係?”我抬頭看月亮,冷笑,想哭。

“可你身上一部分的血液和我相同……”

“你當時把我送到孤兒院的時候怎麽不提這些?”我仍是冷笑,哭的更強。

“每個人都有不得已的苦衷。”她邊說邊從房簷斜切的陰影下走出來,走到月光下。

我注視著這個女人。她還是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隻是,這十二年的時光已經讓她的眼瞼下垂,幾乎遮住半個眼睛;鼻梁連同旁邊的高顴骨飛滿了大片的黃褐色的斑;厚厚的嘴唇上布滿了一道道細細的傷口,有的已經結了痂。她身著一條皺巴巴的黃色連衣裙,外麵罩著一件灰色的毛衣,抱著肩膀站在那裏,那和記憶唯一相似的發髻已經落滿白霜。在她訕笑的時候,眼角竟布滿像是市井語言一般細碎的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