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醒著(1)
就在此刻,雕像體內發出一聲奇特的爆裂聲,好像有什麽東西破碎了。
事實上,裂成了兩半的,是王子那顆鉛做的心,。
這的確是一個可怕的寒冷冬日。
——王爾德《快樂王子》
“如果有一天我真的去了一個很遠的城市讀書,想家了該怎麽辦?”
“你肯定不會。”
“為什麽那麽確定?”
“因為那裏的一切都是全新的,它們隻會讓你眼花繚亂,最後忘記想家。”
“也太小瞧我了吧——打個賭怎麽樣?”
他沒再管我,隻是低下頭繼續看報紙。
——類似的對話貫穿我臨走之前的那些日子。他的語調總像在逗我,可在問得多了招架不住時又會增添點兒無奈。就像曾無比堅信和賀多的友情一樣,我也一度堅信嶼叔會輸,至少是在決定打這個賭的時候。
飛機平穩降落。
我拖著行李來到機場大廳,正盤算著坐計程車去學校,忽然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還沒來得及反應,就看到穿得像橙子一樣的男孩一下子從圍欄外翻進來,接下我的箱子和背包,衝我嘿嘿一笑。
“宋雨征!?”
“有這麽意外嗎?”
“你怎麽會來?”
“韓阿姨出差了,接你當然是我的事了。”
“是韓阿姨讓你來接我的?”
“沒,她就是跟我隨口一說。我主要是怕這次不來把你截住,你會躲著不見我。”
出了機場,宋雨征一招手,攔下一輛計程車,打開後備箱。“先送你去學校,辦完手續之後帶你去我新租的地方,怎麽樣?”我倆並排站在車尾,我看著他將行李箱放進去,還未合上後備箱的蓋子,隻是用一隻手抬著。
“我就不去你的畫室了。”
“為什麽?”
“我……還有別的事要忙。”
“不就是收拾行李嗎。這樣,我在下頭等你,你什麽時候忙完什麽時候去我畫室成嗎,我絕對不為難你。”
一路上宋雨征跟我說了很多話,大多不痛不癢。我明白那些都不是發自他的內心——不是他真正要說的。看似俏皮的話語隻不過是可有可無地圍在核心的閑言。而那正是我擔心的。
傍晚時分我來到了宋雨征的住處,那是離美院後門不遠處的一座六層老樓。它的外觀呈深紅色,窗框還是木頭的,沒來得及換鋁合金。偶爾能聽到瓦片的挪動聲,以及從房頂騰起的鴿群與被驚醒的烏鴉的聲音。唯一有新貌的是黑黢黢的門洞旁邊掛著的金屬藍漆牌子,寫著“XX路23號”。
“特懷舊吧?”他的聲音劃破黃昏的寧靜。
“像十幾年前的北方。”我望了望天空,暮色已至,卻隻有極遠處那類似天邊的地方泛著一絲絲的金黃。
宋雨征笑:“你是說我們認識的時候?”
我沒有給他答案。
他站直身子:“之前雖然也在電話裏跟你道過歉,但隻要不是當麵的就不算數。我,宋雨征,今天站這兒,鄭重其事地為三年前做的那件混賬事兒跟夏汀道歉。”
“都過去了,我早忘了。”
他的語氣很認真:“其實我高中以後一直是那種吊兒郎當的人,什麽事兒都不放心上,什麽事兒都不在乎。但賀多那事兒對我影響真的特深。絕對不是因為她死了,而是我一下明白,傷害我愛的人比傷害我不愛的人更輕易。因為傷害不愛的人,你得計劃安排,要是哪個點兒到時候沒核上就功虧一簣了。但傷害自己愛的人就特容易,因為太無意了,所以不知道怎麽著就……”
我調侃:“趕緊把內疚統統消滅,用不用我幫你買敵敵畏?”
“不是內疚,是心悸,心有餘悸你明白嗎。這三年我每次想起葉叔給我那一耳光就覺得心悸——我之前怎麽那樣兒,多渾哪。我跟你說,絕對的,現在要有這麽個渾小子在我眼前,絕對二話不說兜臉一拳——讓你磕蜜!抽你丫的!”
“這兒不是教堂,我也不是牧師。”我用揶揄掩飾慌亂。
“我現在方向感特明確,你知道是為什麽嗎?”他凝視著我,那表情是從未有過的認真。如果時光倒退半年我一定會覺得這可笑至極,而現在,我的心中隻有慌亂。
“我有點兒冷。”我試圖拖延時間。
宋雨征住在老房子的四樓。像在觀象二路時一樣,這間新畫室依舊分內外兩間。外間的架子上擺放著大量的石膏像與壇壇罐罐,光線透過木質窗戶落進來,在地板上形成了一個個靜止的方格。樹枝則是枯幹尖長的,淺褐色的模糊影子隨風輕輕擺動。
“你還教學生呢?”
“那些孩子悟性都忒差,不好教。”
他蹲在地上,從口袋裏掏出一個打火機,“嘎巴嘎巴”地摁著響,卻始終沒有點著夾在指尖的香煙。
“如果讓他們先崇拜你,或者愛上你,可能會好教得多。”
宋雨征揮揮手:“這太自私了,況且我也沒那麽大能耐——”
“嘎巴”聲忽然停止,他抬起頭:“你這是設了個話套兒讓我往裏跳吧?
怎麽又提她?”
“因為……因為你上次跟我說的那件事,我已經想好了。”
他挑了挑眉,卻沒抬頭。
我欲言又止,他笑道:“咱這心理承受能力一般人比不上,有什麽話盡管說。”
“我不想談。”
“是不想跟我談?”
“我不知道。我好像還沒動那份心,而且我實在覺得……覺得太奇怪。”
“怪在哪兒?”他有些迷惑,忽然警覺起來,“你不會是特討厭我吧?”
我搖頭:“以前看書上說,愛情最重要的就是保持神秘感。可咱倆從小就認識,雖然中間有四五年沒見麵,但好歹算是一起長大的……”
“書上說的都他媽不靠譜。”他打斷我,語氣異常地斬釘截鐵。
“可是我覺得這樣對你不公平。”
“有什麽不公平?”
“你完全可以找個更好的姑娘不是嗎,對你一見鍾情至死不渝的那種。”
“賀多不就那樣兒嗎,多嚇人。”
“至少也該找個一見鍾情兩情相悅的。”
“那更不靠譜,最後鐵定得分。”
“找我就靠譜嗎?找我就不會分手嗎?”
“至少我不會主動跟你提分手……跟你戀愛肯定是我這輩子最認真的一次……上帝多年來把我耍得屢試不爽,就是想讓我在你這兒當個良民……現在我能為了跟你談戀愛去讀研究生,將來我會為了跟你結婚而申請留校……”
“你想得太遠了。”我接著說,“其實你該再慎重點兒,畢竟友情有時候比愛情難覓得多。”
“特慎重了已經!我這次是真動心了,你相信麽?”
“這不是相信不相信的問題。我們當了那麽多年好朋友,為什麽一定要打破這種關係?”
“可沒邏輯說友情轉化成愛情就該遭雷劈。我現在就覺得,其實一見鍾不鍾情、來不來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忽然有一天腦門兒一拍,嘿,原來自己身邊有這麽個好姑娘。她對你不反感,而你對她充滿好感,最重要的是,你倆早就把對方的脾氣摸得門兒清了,所以戀愛的過程裏就少了很多麻煩,也少了不少一哭二鬧三上吊……”
我有些憤怒:“你這是受情傷受多了,厭煩了,所以隨便找個姑娘就打發了是嗎?”
“絕對不是,我發誓絕對不是,”他忽然上前將我緊緊摟住,“你知道,當年,我跟賀多,分手的理由,是什麽嗎?”他的汗水沾濕了我的頭發,我感覺自己的脖頸冰涼。
我用力推開他:“我一點兒也不想知道!”
我飛快地跑出去,天色漸晚。夜晚的公交車上,人並不多,一排排的空座注視著我。
我是在高考以後才知道宋雨征喜歡我的。確切點兒說,是高考成績出來的那天。他莫名其妙地一再確認“你的第一誌願肯定會被錄取麽”,在得到我的肯定回答之後才向我坦白了這件事。
據宋雨征自己說,他是從重逢之後喜歡上我的,但畢竟他當時的屬性是社會青年,而我還是個高一學生,所以他在心裏把這話藏了兩年多。我已回憶不起當時確切的心情,隻記得握著電話我一時沉默,最後隻能給了他一句“讓我想想”。
他答應了,換來的卻是我整整一個暑假的杳無音訊。在那兩個月的漫長時光中我隻做了一件事,就是極力逃避。
可我又不知道自己想逃開的確切是什麽。那是一種很古怪的感覺,就像是你意識到自己身體的某些機能出現了問題,可無論去什麽醫院檢查都無法定論。
——那些向我表白的男孩,我甚至懶得關心他們的家境、成績、性格、容貌,然後再考慮跟他們在一起是否合適。我的體內像是有個自動形成的指令,隻要輸入“告白”,得出的結論永遠是“回絕”。
他們在我眼裏像蔬菜,水果,生肉。總之不是男孩,不是男朋友,和一切無關。如果不是今天發生的一切,或許我一直不會意識到這個問題的存在。
幾乎是下意識地,我從包裏掏出手機,想給嶼叔打個電話。可是黑黢黢的屏幕卻讓我心一沉:整整半天,我居然忘了開機。
果然,開機沒幾秒,我的手掌就被接連不斷的來電提示振得發麻。趕忙按下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還沒撥出去,電話就又衝進來。
我按下“接聽”鍵。沒來得及把手機放到耳邊,甚至還沒來得及說聲“喂”,他的聲音已經爆炸一樣地,在我耳邊迫不及待地響起:
“為什麽不開機?不是說過下了飛機之後立刻給我電話嗎?”
整個車廂都能聽見他的怒吼聲,司機甚至回頭朝我的位置瞥了一眼。
“我……我忘了……”
“怎麽這麽大意!我差點兒就要去北京找你!”
我隻能慢聲細語地安慰:“我這不是好好的嗎,以後不會了,別生氣,嶼叔,別生氣……”
他的呼吸漸漸平穩,我繼續安慰他:“我都快二十歲的人了,沒事的。”
“這個年齡,做選擇也由不得家長了……”我竟從他的語氣中聽出莫名的悲歎與嘲諷,但他很快轉變了語氣,“跟我說說,今天都做了些什麽?”
“下午就安頓好了。檔案提交了,學生證也拿到了,室友都很好——”
報站器忽然響起。我第一反應就是捂住傳聲筒,可還是晚了半步。
他的聲音立刻警覺起來:“你在車上?”
“我……從朋友家剛回來。”
“這麽快就在北京認識朋友了?”
“是以前……以前認識的。”
“他送你回學校?”
我猶豫著看了看身旁空蕩蕩的座位:“是……他送我,我們……正在聊天……”
“你以前跟我提過他?”
“你有沒有覺得自己變嘮叨了?”我隻是想說句玩笑話以轉移他的注意力,因為我怕照他這樣問下去我遲早會把宋雨征招供出來。可是話一出口又覺得有些變味兒。
嶼叔果然沒再繼續問下去,一聲歎息順著電話線傳到我的耳朵裏,緊接著他笑了:“那就和朋友好好聊聊!”他在宣布著這次談話的結束。
“別!再聊會兒……”
我強打起精神給他描述我的大學,描述我那些尚不熟悉的室友。我盡量講得有趣,以顯出自己對此充滿新鮮感,可因為還沒有從宋雨征給我的震驚中徹底走出來,終顯力不從心。
“你真的沒事嗎?”
“我很好。”
“你不在我身邊,想瞞什麽都很容易。”他像在開玩笑,可語氣卻是失落的。
我慌亂了:“沒有,真的!”
“我不過是開個玩笑……早休息吧。”
“……好。”
“千萬記住,有些人盡管跟你在一個城市,可如果覺得沒必要見麵,就不要勉強了。晚安。”
嶼叔最後的這番話指向性非常明顯,也再次印證了我的想法——自從賀多那件事發生之後,雖然嘴上並不說,可我清楚宋雨征在他心裏已經被貼上了“極端不靠譜”的標簽,而這個標簽一旦貼上,想揭下來也就難了。嶼叔屬於溫著倔的類型,他認準的事改變起來並不容易。所以宋雨征後來的來信全部都被我束之高閣。
盡管知道宋雨征也在北京,可這次韓阿姨臨時有事,嶼叔偏偏就是隻字不提讓他接我回校的事情。如果讓他知道宋雨征不僅來接我、把我帶去了畫室,而且還跟我說了那麽一番情意綿綿的話,他還不知道會怎樣大發雷霆。
我不知道的是,讓他在那通電話裏表現得有些奇怪、有些多疑、甚至有些絮叨和神經質的其實不是宋雨征。當然,這也是後話了。
嶼叔的電話掛掉沒一會兒,我的手機再次劇烈振動。
“怎麽了?”
“你回去了嗎?”
“還在車上。”
“打電話你一直占線。葉叔找不到你,剛剛把電話打我這兒了。”
我呼吸一緊:“你怎麽說的?”
“我就跟他說,我沒見著你。”
“那他怎麽說的?”
“他沒多說就把電話撂了。”
“他聯係到我了,放心。”
“哦……那就好。”宋雨征長長地舒了口氣。我的“就這樣,再見”還沒出口,他忽然說:“剛剛的事兒你別往心裏去,權當我說著玩兒的。”
“其實,我從心底裏覺得維持現狀最好——維持現狀吧雨征,好嗎?”
“成,隻要你願意,怎麽著都成。”
“……謝謝你。”
他迅速恢複情緒,嘻嘻哈哈道:“我剛剛有個特強烈的感覺,葉叔叔怕你會被誰帶走。”
掛掉電話,我隻是怔怔地坐著。
行駛在茫茫夜色中的汽車在穿過林蔭時,玻璃窗蹭到了梧桐樹的枝葉,相摩擦時發出一種極微弱的聲音。忽然一根樹枝伸進來,又迅速滑出窗外,撩動了車內安靜空氣的同時,也把我的心劃出一道新傷。然而這傷口存在的意義卻不是為了疼,隻是為我望見內心開了一扇窗。
那天之後嶼叔再也沒衝我發過脾氣。約好的通話時間是每晚八點,很多次我都因為過於繁重的課業而遺忘,可是記起來打過去並且忙不迭地道歉時,他卻總是一副溫和到讓我難受又歉疚的語氣。偶爾我的腦海中會蹦出“這語氣可真夠客氣”的想法,但很快又跳過去。
還有一段時間,因為那邊莫名的沉默,打電話給他一度成了我的負擔。
每到天色一點點地暗下來,我想起那通即將到來的電話就覺得心頭壓著千斤重擔。也就在那段時間我想出一個辦法,就是每天打電話之前先列好提綱。這樣當他沉默時,我便能輕鬆挑起下一個話題。
大學生活其實很讓人失望。若寒窗苦讀的時間是三年而不是十二年興許不會讓人陡生如此感慨。但問題在於,它是自我們上學第一天起就鑿刻在腦海中的目標,除去睡覺吃飯,其他一切時間都恨不得為它所用。如此高昂的代價已經決定無論獲得是如何的豐厚都無法與其匹配。何況進入大學不久就會發現,在家長口中念叨了十幾年的高等學府、重要轉折點,到頭來不過是在“人生”
這出大戲中走個毫不起眼的過場罷了。
失望並不止於此。身邊的人都在強迫自己喪失純真,女孩努力變得世故、豐滿與斤斤計較,不知道百般隱瞞是怕別人超越還是怕別人嫉妒,也不知道真心實意地誇讚別人幾句是怕少了自己幾塊肉還是如何;男孩則像是開屏的孔雀搞起社交,一個個油頭粉麵大放厥詞,仿佛自己是全世界首屈一指的人才,殊不知過度的自我推銷到頭來隻能成為別人茶餘飯後的談資與笑柄。
當然他們從不會在我的口中出現。我從不和女同學一起探討甲和乙究竟哪個更英俊,或者丙和丁哪個球技更好;當然更不會為了一時的寂寞和男同學習慣性曖昧——之所以如此,並非自視甚高,隻是我從心底裏覺得他們淺薄而輕浮,而當這種感覺消失以後,我總會想起嶼叔。他如今的嚴謹鄭重讓我無法知曉他在大學是否也以同樣的姿態將時光浪擲,我隻知道,他在研究生剛剛畢業的年歲,已經承擔起了作為一個六歲女孩父親的責任。之前的十幾年猶如一個夢境,一覺醒來,他已站在中年的門檻上。
國慶節前幾天北京才漸漸轉涼,清晨起床走出寢室看到昨夜刮進走廊的枯萎落葉會讓人陡升秋意。伴隨著這些一起到來的,是一個讓我自始至終都在用盡全力期待的消息。
這個消息自然來自嶼叔。電話裏,他的聲音平靜得出奇。“結果如何還是個未知數。我隻怕萬一有什麽差池,就要讓汀汀白高興一場了。”
出庭的日子定在國慶節前。我買了最早一班的機票,清晨五點便趕到機場。本以為清晨航班總會準時準點,不承想天公不作美,北京竟天降暴雨,以致飛機一再晚點。眼看起飛時間就被這麽輕描淡寫地跳過。正午一到,開庭時間便也進入倒計時。登機提示卻依舊遲遲不響。
“嶼叔,飛機晚點,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按時回去。官司一定會勝,我預感,也相信。汀汀。”
飛機於下午兩點起飛,與開庭的時間一致。
關掉手機的前一刻,嶼叔一直沒回短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