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浮誇(14)

袁芳我把信重新折起放進信封,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經站在離我很遠的地方,背身望天。

“嶼叔。”

他並未轉身,隻是側過臉:“看完了?”

“是的。”

“字跡……字跡有沒有不清晰的地方?”

“沒有。”

起初他並沒有動,過了一會兒才慢慢緩過神來似的點點頭。我們帶著少有的尷尬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他忽然低聲問道:“看明白了?”

“嗯。”

“我與你父母之間的事——”

“那三封信足以說明了。”

“那就好。”他想習慣性地攬住我的肩,但最終停在半空,我甚至聽到了指關節在彎曲時發出的“嘎巴嘎巴”聲,看到張開的大手最終自然下垂最終縮成拳頭放於褲縫旁。我覺察出他的無所適從。

終於,他有些艱難地說道:“汀汀,你……你已經成年了……這……這就是真相……”

“可我不明白,既然你希望我知道真相,為什麽毫不解釋地將這三封信遞給我?我的意思是,你完全可以親口說出來。”

“我不可以,孩子,”他笑了,“假如這件事由我告訴你,它必然帶著我的主觀情感。我不希望你在做出判斷的時候受到任何影響。”

“排除我父親不提,難道我母親和姨媽就沒有主觀情感?”

“那不一樣。”

“有什麽不一樣?我到現在才知道當年發生的一切究竟是怎麽回事……我的母親為了愛情將我托付給姨媽,而姨媽又是為了愛情轉手把我送進福利院……正是因為她們的不負責任才會導致我被兩次遺棄……與其被這種人強加主觀情感,我倒寧願聽你告訴我一切。”我越說越氣,可嶼叔卻依舊隻是淡而感傷地笑著。

“你的母親和姨媽當然可以把主觀情感強加給你,可我不行。”

“為什麽?”

“因為,”嶼叔伸手擦拭墓碑上的灰塵,在拭到“摯友葉嶼”幾個字時淡淡道,“在她們眼裏,我是個罪人。”

“你為什麽在乎她們的想法?”

“最初我的確沒有在乎。”

“那你為什麽每周都來看我?”

“我當時給自己的定位一直是一個普通的好心人,最多是你父親的朋友。

它讓我覺得很合適,甚至很高尚——要知道,你姨媽的信讓我和你的韓阿姨都很反感。當時我們一致認為收養一個有著這樣身世的孩子,風險和責任都太大。”

“那是為什麽……為什麽帶我回家?”

他沒回答,而是說:“印象中你曾經問過我,當理性思維已經成為習慣時,我的生活還可不可能被衝動所支配。當時我沒有給你答案。”

“是。”

“我現在告訴你,近二十年,我隻在衝動的支配下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把你帶回家。”

“是什麽衝動?”

“我不願看著你在憐憫中生活。我說過,憐憫是會上癮的,無論對被憐憫者還是憐憫者。”

“並不是出於對我父母的內疚是嗎?”

“我隻想給你一個相對良好的成長環境。”

“那嶼叔大可不必這麽在意了。”

“問題是,這十二年,我的想法早就改變了。作為律師,或是曾經作為律師,我一直不後悔當年的決定。可作為你父親的朋友——”

“嶼叔你隻是在堅持原則。”

“是我的堅持原則讓你失去了父母!”

“這不是你的原因!”

“你想代表他們原諒我?”

“我隻想代表我自己。”

他鮮少流露的驚慌甚至脆弱讓我心疼:“這十二年我的確生活得很好不是嗎?這些生活都是你給我的。如果沒有你,可能我現在還在福利院,在晚上熄燈的時候哭泣。”

“你誤解我的意思了,”嶼叔笑笑,“如果今天來這兒僅僅是需要你代表他們原諒我,或者是為自己——求得良心的安寧,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迂回。”

“那麽——”

“我剛剛說過,既然你成年了,就有權利做出自己的選擇。”他頓了頓,“而了解真相,是做出正確選擇的前提。”

“選擇?”我這時才領悟到他的目的,頓時驚愕,“選擇是離開還是留下嗎?”

嶼叔沉默得像一尊雕塑,許久又說了句:“不要有負擔,把這十二年當成我對你的虧欠……”

“所以我們互不相欠,可以不相往來了?”

“不,嶼叔還是歡迎汀汀隨時回家——”

“可我又憑什麽為了這段早已過去的事情而離開你?那些信算什麽?每個拒絕辯護又不願作偽證的律師都要受到這種待遇嗎?或者隻有拒絕為朋友辯護的律師才會這麽倒黴?”

“別這麽說!”

“我承認自己曾經為了父母的事情傷心過,可那畢竟已經過去了!我不是因為懂事才沒在長大後向你詢問他們的事情,而是因為他們已經過去了!而這些年為我默默付出的是你!”

“你也可以把它理解成贖罪。”

“可你根本就沒錯!”

我邊說邊要把那封信撕掉,他一把奪過:“你瘋了!要做什麽?”

“為什麽不讓我把它們撕掉?你被它們束縛了這麽多年!”

“這是我自己的事!”

我知道他是個多麽固執的人,一旦認準什麽就決絕得覆水難收。於是我鼓足勇氣:“你一直在提自己對我們家的虧欠,可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也在虧欠你?”

“別胡說!”

“前幾年的那場意外都是因為我!”

“不許胡說!”

我強迫自己退到離他很遠的地方:“我沒有胡說,那場意外真的是因為我——愚人節那天我就已經拿到二中的錄取通知書了……可我沒想到你第二天一早就會去幫我查成績……這麽多年我一直都想告訴你,可我不敢……”

——我就這麽說出了深藏在內心長達三年的秘密,那個每當我想起就會痛不欲生、計劃隱瞞一輩子的秘密。之後我目視前方,做好了迎接接下去可能發生的一切的準備。

嶼叔眉宇間的平靜被我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攪亂了,他的臉上出現了莫名的尷尬,還有其他無法描述的神情。

“走吧,天不早了。”他看了一眼天邊漸出的晚霞,徑直朝前走去。

他的身影在陵園徹底消失之後我才動身。大腦是木的,相信連表情也是。

一個看似愚蠢的問題死死地盤踞著:過會兒,我該像以前一樣坐副駕駛座,還是若無其事地去後排?

車停在陵園外麵的一小片陰涼地裏。樹木繁茂,地上的青草卻都枯萎了。

嶼叔倚在車上抽煙,背微微弓著。

見我來了,他繞去另一邊打開副駕駛座門。可我最終還是坐到了後排,我知道他在透過後視鏡看我,可我假裝什麽也沒有看到。這一路,我們誰都沒說話。

那個下午直到傍晚,他都待在自己的房間裏沒有出來,緊閉的大門讓我無法捕捉他準確的心理活動。而縮在臥室裏的我無疑成了最焦灼難安的一個——我決定把那一切向他坦陳,是為了讓他消除內心的虧欠感。畢竟那個時刻和情境容不得我想太多。然而,在真相昭告之後,我又貪婪地希望自己能得到他的原諒。

獲得寬恕是我幻想過多次的完美結局。因為過程裏的種種不確定,三年來我從不敢將其付諸行動。可如今他沒給我任何“原諒”的信號,無論是原諒我,還是自我原諒。

他從來就沒有什麽錯,而我自始至終都是罪有應得。

敲門聲響。

我擦幹眼淚過去開門。嶼叔走進來:“在收拾行李?”

“嗯。”

“如果還有什麽需要添置的,改天去買。”

我搖搖頭。

我們並排而坐,周圍的空氣仿佛變成了糨糊一樣的黏稠物狀,上麵沾滿了細小卻粗糙的沙礫,令人呼吸困難。我隻能讓自己的呼吸消耗盡可能少的空氣,把更多的留給他。

而從表麵來看這卻是一種僵持。

過了很久,我聽到他低聲說:“汀汀啊汀汀,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如果說了,或許我會安慰你,你就早早地卸下負擔了……或許……”

“或許還會把我趕出家門。”

他的眉宇微微蹙起,低低地壓著眼睛:“怎麽熬過來的?怎麽……”聲音低得就像在心中想了太久,不小心從嘴邊溜出的一樣。

“告訴我,這三年,你怎麽熬過來的?”

我深吸一口氣:“我告訴自己千萬不能讓嶼叔知道,否則我一定會被拋棄。可是……同時我又對自己說,就算嶼叔有一天知道了真相,要趕我走,我也不準反駁。”

“你居然連這種情況都考慮過……”

“因為犯的錯誤太大,所以想的也多。”

他示意我坐得再近些,然後以一種從未有過的力氣把我緊緊摟住:“聽著孩子,下麵這些話我想了很久,你不許打斷,更不許反駁——你無須再為三年前的那場意外內疚下去,你甚至可以當做它根本就沒發生。之所以這樣說,原因有三。其一,那起車禍之所以會發生,完全因為我的大意。就算那天去別的地方,也會發生同樣的事,跟你沒有直接關係——當然,要是你非得往自己身上攬責任,讓我批評你幾句才好受的話,我隻能告訴你,以後跟人開玩笑要千萬注意分寸;其二,我現在已經康複了。既然路能走,車能開,庭也就一定能出。你或許還不太清楚,最近已經有委托人陸續上門,相信你進大學不久我就會重新出庭;其三,我想從生活態度的角度告訴你——如果時時刻刻想著痛苦的事,想著自己如何對不起別人,這樣的人生豈非太沉重了麽?要是我也時刻想著是自己的原因讓汀汀成了孤兒,這十二年我豈非活不下去了?”

他縝密的邏輯思維令我深深折服,尤其是那句“要是你非得往自己身上攬責任,讓我批評你幾句才好受的話”,言語間充滿了對人性與心理足夠的揣摩。可最後那句話還是讓我的心抽了一下,倒灌進絲絲涼風。

“這和你沒關係。”

他望著我,忽然笑了:“說實話,我之前也這麽覺得。可看著你一天天長大,我倒開始覺得真的是自己錯了……”

“既然這樣為什麽不選擇一直瞞下去?”

“我的確這樣想過。但你的一篇作文改變了我的這個想法。”

“是哪篇?”

“《謊言無善惡》。”

若他不提,我幾乎忘了這個題目。

我鉤起他的小指輕輕搖了幾下,將他的手合在掌心:“就算我們之前都有錯。那麽從現在開始我們彼此原諒,好嗎?”

“父女之間,不談原諒。”

我們都守著對方早就不會在意的秘密,驚慌得瑟瑟發抖。

我終於在自己最後的少年時光裏獲得了完全的平靜與幸福。在那個漫長到沒有邊際的暑假,嶼叔盡可能地推掉所有的事情陪我。我們野餐,遊泳,他甚至買來最新款的手機作為禮物送我。

他一直堅持開車送我去大學報到。可在我結束了那個假期的最後一次同學聚會、並再次明確拒絕了一個男同學的示好而回家後,他抱歉地告訴我,他接下一起即將終審判決的官司,開庭就在十月。他沒法兒送我去北京了。

這個消息所帶來的短暫的失落被其背後隱藏的希望撞擊得粉碎。那時我已隱隱預感到這以全新姿態開始的生活會讓嶼叔的事業再上一個頂峰。然而我全然沒有料到,那漂亮姿態之後所衍生出的一切,會怎樣擊垮我們之前的生活,以及日積月累形成的生活格局。更何況,一件於他而言更致命的事正在步步緊逼……醒著“那隻是現在,以後——”

“以後也一樣。我真的不想結婚,隻想永遠陪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