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端午節過後不久,便是黃梅天了。淅淅瀝瀝地落了幾周的雨,天氣陡的熱了。

一出黃梅,毛根友便邀請羅誌國全家到封浜摘葡萄。“現在不是流行農家樂嘛,大家聚一聚,輕鬆輕鬆。”

人到的很齊。姑婆、毛根友一家,羅誌國一家,還有姚米基。毛根友前陣子又搬回了封浜,劉虹和毛繼祖夫婦依然住在市區。毛根友說市區好是好,可住久了到底是不習慣,還是鄉下自由些。家裏的果園好久不種,荒了一陣,他重新種上了葡萄,還有時令的蔬菜。如今正是收獲的季節,葡萄沉甸甸地爬滿了藤架。風一吹,便輕輕抖動,像一串串紫色的珍珠。

請羅誌國夫婦過來,是劉虹的意思。她聽羅曉培和毛慧娟提過,說羅誌國自從退下來後,人一下子空了,有些無所事事。她便與丈夫商量,請人家過來玩玩。鄉下有鄉下的味道,最適合散心解悶。

羅誌國果然興致勃勃,摘葡萄,吃葡萄,又說要親自釀葡萄酒。旁邊,雞毛菜和絲瓜也是碧綠生青,看著十分討喜。羅誌國感慨道:“毛先生啊,你這塊地真是不錯,想種什麽就種什麽。這就是住在郊區的好處了,在市區是無論如何也享受不到這份樂趣的。”毛根友道:“其實也都是些不值錢的東西,不過自家種的,不灑農藥也不噴激素,比外麵買的要幹淨。羅總要是喜歡,以後就常過來玩。我們一起擺弄擺弄。”

羅誌國搖頭歎道:“叫什麽‘羅總’啊,已經退下來了,老百姓一個。”

“這世上誰能不退休呢,就算是國家主席也不能幹到老,”毛根友安慰他,“其實也到了享清福的時候了。我年輕時也是個閑不下來的人,歲數一上去,閑不下來也隻有閑下來,歲月不饒人啊。羅總你一看身體就比我好,我不行,背也彎了,人也駝了。年輕時候個子就不高,現在看著更加矮了。我女人老說我再這樣下去就要變成武大郎了。嘿,就算我是武大郎,瞧她那模樣,也當不成潘金蓮啊。說是顧大嫂還差不多。”他說著笑笑。

羅誌國也跟著笑。他發現毛根友原來也不是那麽木訥,混熟了以後,說話也挺風趣。

“真的,羅總,”毛根友又道,“不是客氣話,要是不嫌棄,就常來。當是陪陪我。”

“好!”羅誌國一口答應下來。

溫筠說這對老夫妻比想像中要可愛。“人家知道你退下來了,怕你悶壞了,所以給你找樂子呢,”她道,“別說,這兩口子心也挺細的。”

羅誌國笑笑,忽道:“你覺不覺得,我們兩家的關係真是挺奇怪,有點像親戚,又有點像親家——”溫筠嘿的一聲:“親家?虧你想得出來。”羅誌國道:“就好像我們的兒子娶了他們家的女兒,兩戶人家原本不搭界的,因為兒女的關係認識了,成了親家。”溫筠笑他:“你想象力倒是蠻豐富的。”羅誌國道:“你不曉得,我好幾次差點就把‘親家’兩個字說出口了——”

溫筠笑著搖頭:

“其實你別說,還真挺像親家的。曉培和慧娟叫我們‘爸媽’,也叫他們‘爸媽’。人家把養了二十幾年的女兒還回來,我們也把養了二十幾年的女兒送過去。孩子多了一對爸媽,我們兩家則分別多了一個女兒——”

“我沒說錯吧,”羅誌國笑道,“不過我們這邊應該是婆家。兩個孩子都住在我們這邊。”

“算了吧,少臭美——曉培搬出去了,慧娟也結婚了,你還婆家呢!”

羅誌國悵然了一下,隨即又笑道,“我們是比較開明的婆家,給孩子充分的自由。”

接下去,羅誌國每個周末都去封浜。因為劉虹不在,便也不叫上溫筠。兩個老男人在果園裏下棋、喝茶。羅誌國帶去了上好的鐵觀音,毛根友初時喝不慣,說苦。羅誌國說,像我們這種年紀的人,多少都有些三高、脂肪肝什麽的,多喝鐵觀音可以消脂去膩。毛根友才喝了。又摘些水果放在邊上。午餐是自己燒的,都是園裏的蔬菜,隨便摘些黃瓜、雞毛菜、絲瓜、番茄,因是新鮮得不能再新鮮的,隨意清炒一下,味道便很好。羅誌國說好久沒吃到這麽棒的蔬菜了。“吃這些,就是在洗腸子,把身體裏那些髒東西都帶出來了。”

羅誌國帶了兩瓶十年陳的太雕,毛根友說先放著,拿出自家釀的米酒,倒上,“到我這裏來,就嚐嚐我們這裏的味道。”羅誌國嚐了一口,果然清甜。

“還是毛先生你會過日子啊。這麽一頓酒菜,比什麽五糧液、燕窩魚翅都要好上百倍。”

“羅總是在拿我尋開心——”毛根友連連搖手。

兩人你斟我飲,轉瞬便喝了好幾杯。米酒入口淺,不提防,喝多了便容易上頭。兩人漸漸的,都有了些許醉意。羅誌國道:

“毛先生,去年這個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呢。”

毛根友扳著手指頭,“可不是,我們是去年十月初見的麵。”

“時間過得好快,眼睛一眨,就快一年了。”

“是啊。”

“前幾天我還跟我太太說,每次見到你們,就像兩親家碰頭似的。”

“啊?——還有點像,有點像。嘿。”

“親家啊——養大一個孩子不容易,這些年,你們辛苦了。”

“是不容易。你們也辛苦了。”

“大家都辛苦。——說句老實話你不要生氣,比起你們,我們條件稍微好一些。你們更不容易,再說後頭還有個弟弟呢。我們養一個孩子就覺得費心費力了,何況你們還有兩個。不容易,真的不容易——來,毛先生,我敬你。”

“其實也沒啥,以前都是十個八個呢,不照樣養活?——就是委屈慧娟了,在我們這兒受苦了,沒過上一天好日子。羅總,這杯我敬你,對不起了。”

“別這麽說——其實我說啊,我們這也是緣份,要不然,全中國那麽多人,怎麽就剛好我們兩家的女兒換錯了?換錯了當然不是什麽好事,可既然已經發生了,我們就往好處想。兩個孩子多了一對爸媽,我們也都多了一個女兒——不是挺好?”

“也是,也是。”

兩人你一言,我一句,不覺都有些感慨。話越說越多,酒也越喝越多。那情形倒像是兩個久別重逢的老朋友,坐著喝酒聊天了。

兩人從中午一直喝到太陽落山。從兒女聊到種瓜果,又聊到各自的童年。羅誌國說自己的外婆是南匯人,他是外婆帶大的,小時候一直待在南匯。房子旁邊有農田,再過去就是海了。

“我也是在郊區長大的,”他問毛根友,“你有沒有發現,我的上海話裏夾了一些本地口音?都是從我外婆那裏傳來的。”

“聽得出聽得出,”毛根友道:“其實啊,郊區的本地人才是真正的上海人,現在住在市區的那些,條件好是好,可沒幾個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都是洋涇浜。要麽就是外地遷來的。說是新上海人,可連上海話也說不好。”

“是啊,”羅誌國道,“我前幾天碰到一個小年青,你曉得他‘男人’怎麽說的?不是說‘nun人’,而是說‘nai人’,土不土洋不洋的,聽得我別扭死了。”

毛根友道:“再這樣下去,不出幾十年,上海話就要絕種了。”

羅誌國道:“可不是。現在居然還有人倡儀在公共場合禁止說上海話——你說,這算怎麽回事?好比在北京不許人說北京話,在廣東不許人說廣東話。還有天理嗎?”

毛根友搖頭:“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上海人要是不說上海話,那還算是上海嗎?真要硬逼我這老頭子學說普通話,幹脆拿把刀把我舌頭割掉算了!”

毛根友說著,又聊到現在外麵的瓜果蔬菜。“羅總你是不曉得,外麵一斤雞毛菜上有多少農藥!還有番茄、黃瓜、刀豆——隨便你怎麽洗,農藥總歸是洗不幹淨的。為啥現在這個病那個病越來越多?就是因為吃下去的有害物質太多,全存在身體裏了。”

羅誌國點頭,跟他開玩笑:“既然這樣,那我以後每個周末都過來一趟,把家裏一禮拜的蔬菜水果都打包帶走,也省得外麵買了——就是揩你老兄的油,有點難為情。”

毛根友使勁搖手:“不搭界不搭界。羅總肯給麵子過來,那是再好不過了,我歡迎還來不及呢。又不是什麽值錢東西。”

羅誌國嗬嗬笑道:“那就這麽說定了,我每個禮拜都來,看什麽新鮮就摘什麽,你老兄可不許心疼。”

“不心疼不心疼!”

兩個女兒的生日在十月份。毛根友借著酒意,提議到時兩家都來封浜,就在自家的果園裏,待上個一天,反正果蔬都是現成的,想吃便吃,想玩便玩。“羅總喜歡下棋,我就陪你下棋。那幫女人愛搓麻將,就讓她們搓個夠。我們愜愜意意地樂上一天——曉培和慧娟同一天生日,照我說,分開過不如一起過。就像羅總你說的,我們兩家有緣啊。女兒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不分彼此。以後她們每年的生日,我們都一起給她們過,怎麽樣?”

羅誌國一口答應,“這主意好——就這麽說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