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端午節前,羅誌國便退了下來。原本離退休年紀還差個兩年,但上頭要培養年輕幹部,給年輕人騰地方,便把他轉到後勤崗位,級別上還升了半級,卻完全是個賦閑的職務了。本來一周至少四、五天有應酬,現在每天按時上班按時下班——真正是朝九晚五了。

其實兩個月前,羅誌國便已做好了退位的準備。上麵領導都通過氣了,局裏也早傳開了。人事調動的關鍵時期,通常每個人的鼻子都比狗還靈敏。連秘書遞文件給他簽字時,神情似乎也變得有所不同。還有餐廳用午飯時,那些下屬看他的眼神,比往常自然了許多,好像沒了負擔,完全是兩個平等的人了。羅誌國並不是太計較的人,真正讓他有些惱火的是毛繼祖換肝那件事。肝源緊張歸緊張,但他想憑著自己方方麵麵的關係,應該也不算太難辦。當然這是私底下的功夫,事先並沒有與毛家那邊通氣,連兩個女兒也沒說,想著等辦成了再說。誰知最後竟是不行。人家的回覆也很實在——中國人沒有捐器官的習慣,除了自己人,難啊。羅誌國心疼女兒,又感慨人走茶涼,著實鬱悶了一陣子。

溫筠勸他擺正心態,“到哪兒都是這樣,又不是專門跟你一個人過不去——反正早晚要退下來的,趁現在身體還不錯,好好享受生活。況且你天天在外麵應酬,飯店裏的菜多油啊,血糖血脂都超標了,對健康沒好處的——退了好,就算上麵不讓你退,我也早想勸你退了。”

羅誌國搖頭:“本來還以為能再幹兩年的,老了,沒用了,像秋風掃落葉一樣,被無情地刷了下來——”

溫筠訂了兩個星期的歐洲遊,老夫妻倆愜愜意意地出國玩了一趟。回來便替丈夫辦了身卡,“像你這個時候,千萬不能懶,一懶身體就鬆了。要多鍛煉。”羅誌國死活不肯一個人去,溫筠隻得自己也辦了一張。一個禮拜去個一、兩次。羅誌國這方麵是個懶散的人,每次都被溫筠硬逼著,趕鴨子上架似的。還不能放在雙休日,兩個女兒平常不在,周六周日才回來,無論如何不能錯過。便隻能放在周一到周五。羅誌國下班回來,往往還要被妻子催著去健身。不由得叫苦連天,說這比應酬要累上百倍。話是如此,鍛煉畢竟還是有好處的,一月不到功夫,外麵吃的少了,動的多了。人便立刻瘦了許多,看上去很精神,走路也是大步流星。

“你要活到一百歲,”溫筠對丈夫道,“你有兩個女兒呢,將來外孫也比別人多一個,不把身體養好,怎麽陪他們玩?”

“我要真活到一百歲,怕是外孫都要有外孫了。”羅誌國笑。

毛慧娟婚後不久,便買了輛車,新房離地鐵站有些距離,上班不方便,她之前學了車,一拿到駕照,便每天開車上下班。雙休日到雙方父母家——其實是三對父母,一天去一家都排不過來,有一對還要放到下周。賀圓也有駕照,但一直擱著不開,早成了本本族,也懶得去回爐。所以都是毛慧娟開車。方向盤掌握在自己手裏,毛慧娟便盡量減少去他家的頻率。

“你爸媽住得遠,現在汽油這麽貴,兩、三個禮拜去一趟就可以了。”

賀圓答應了。他本來便是個沒主意的人,結婚後更是事事都由毛慧娟做主。他媽媽嘮叨過兩句,說兒子結婚了就不要爺娘了——當然是對著兒子說。賀圓這隻耳朵進,那隻耳朵出,也就不管不顧了。毛慧娟把話說得很漂亮,也很實惠:“以前沒結婚前,爸媽照顧你,現在結婚了,該老婆接手了。不能再麻煩兩位老人家。你的後半輩子,是我和一起過。我們倆要心往一處放,勁往一處使,你明白嗎?”

賀圓的工資,全部交由毛慧娟保管,每月再給他五百塊錢零花。“夠嗎?”她問他。他回答:“足夠了足夠了,都用不掉。”毛慧娟是從李俊身上得出的經驗教訓,男人口袋裏的錢不能多,一多就容易出事。控製了男人的口袋,就等於把這男人牢牢捏在手心裏。女人不能太好說話。

冬冬起初還是住在羅誌國那裏。溫筠說從浦東趕到幼兒園太遠,來回路上麻煩,反正馬上就要讀小學了,到那時再換近一些的小學就是了。這是一層意思,另一層意思是想讓小兩口多些新婚獨處的時間,有個孩子在旁邊就不自由了。毛慧娟放心不下兒子,隻過了幾周,便把冬冬接過去了。每天早出門半小時,送他上學,晚上再接回來。賀圓上夜班的日子,她通常會去溫筠那裏吃飯,順便再拿些菜回去。賀圓不會做飯,她下班到家又太晚,吃飯成問題。溫筠說讓小梅隔天過去一次,替她做飯。毛慧娟說太麻煩,不如自己請個鍾點工。

劉虹在小區裏找了個鍾點工的活兒。說閑著也是閑著,每天去幹個幾小時,還能賺點外快。毛根友起初不肯,說人家的房子,你住著就住著,別給人家丟臉。但拗不過妻子,也隻得罷了。這事家裏人都知道,單單瞞著羅曉培。偏偏羅曉培有次過來,剛好撞見劉虹從別人家樓裏下來,手裏還拿著一大袋垃圾。羅曉培其實早軋出苗頭了,上次劉虹去她那裏做飯,聊起鍾點工的價格,話說半截留半截的,心裏便有些懷疑了。隻是一直不說破。

“真是輸給她——”羅曉培向姚米基發牢騷。

“這有什麽啦,不偷不搶,靠勞動吃飯,”姚米基道,“總比我媽好,整天就想著麻將桌上贏錢,可素質又差,她那點退休工資啊,全部輸給人家都不夠。”

“那你不會貼她一點?”

“我怎麽不貼?我工資卡都放在她那邊——”

羅曉培不禁好笑:“工資卡,你也有工資卡?姚老板自己給自己發工資?”

他嘿的一聲,故意板起麵孔:“小姑娘我跟你講,不要看不起我們做小生意的。我們也是很正規的嘛。人手一張工資卡,按月往裏打錢,還有季度獎和年終花紅,財務報表清清爽爽,稅一分也不少繳。上海的GDP,我們也是有貢獻的。”

“我曉得我曉得,”羅曉培忍住笑,問他,“姚老板給自己開多少工資?”

“不多,每個月一千五。”

“這麽少?那你給了你媽,你怎麽開銷?”

姚米基停了停,忽的,嘻的一笑:“我還有一張獎金卡,自己留著。現在企業發錢,都是兩張卡——你懂的呀。”

羅曉培嘿的一聲:“還以為你是孝子呢。兩麵派!”

姚米基搭住她肩膀,笑道:“工資卡給老媽,讓她高興高興。獎金卡留著,將來給老婆。我這個人頂頂拎得清,是不是?”

羅曉培白他一眼,忽想,親生母親在外麵當鍾點工,這麽丟臉的事情,放在過去,是無論如何不會向高飛說出口的。坍台到家了。現在對著姚米基這個活寶,便好像完全不必顧忌。想說什麽便說什麽。她有次問溫筠,對姚米基這個人的印象怎樣。溫筠說他“為人很好相處,蠻隨和”。關於她和姚米基交往,她曉得,毛根友和劉虹是沒什麽意見的,牌搭子變成親家,姚米基又是他們看著長大的,知根知底;羅誌國那邊則有些不同。高飛是那樣優秀的一個人,現在換成姚米基,陡然從“譚氏官府菜”跌到“和記小菜”的檔次。羅曉培知道爸媽都是通情達理的人,嘴上不說讓她為難的話,心裏其實是有些疙瘩的。

端午節那天,毛慧娟和賀圓回娘家,羅曉培與姚米基也過去吃飯。

小梅做了滿滿一桌的菜,很豐盛。兩個女婿在沙發上坐下。毛慧娟問賀圓:

“茶還是咖啡?”

賀圓回答“白開水”。她又問姚米基,“大頭,你呢?”

姚米基也說是“白開水”。她便叫小梅,“小梅,麻煩你倒兩杯白開水過來,好嗎?”一會兒開飯了,溫筠與小梅一起擺碗筷。毛慧娟見羅曉培不上去幫忙,便也摒著不動。她是打算結婚後要擺出些姑奶奶的樣子來,家務活盡量少做——有時別人對你的看法,都是你自己做出來的。你把自己當小姐,別人便把你當小姐;你把自己當丫頭,別人自然也當你是丫頭。毛慧娟倒不是與羅曉培計較,主要是還在為上次婚禮的事憋著氣。賀圓父母本來聽兒子提過,知道兒媳有兩個爸媽,原以為酒席還會比別人多出幾桌,誰曉得竟是冷清得過了頭。賀母講話有些刻薄,對兒子說“怎麽跟私生女似的,家裏都沒來幾個人”。賀圓不曉得輕重,透了些給毛慧娟。毛慧娟不好說公婆,氣存在肚裏,這陣子心情一直有些糟糕。

羅誌國拿了瓶紅酒出來,姚米基走上前幫著開酒。賀圓見溫筠端了一鍋湯出來,便也要上前幫忙,毛慧娟拿手肘推他一下,“你毛手毛腳的,別把湯灑了,越幫越忙。”他隻得坐下。毛慧娟故意等一切都停當了,才拉著賀圓坐上去。坐在羅誌國邊上。接著是冬冬。然後是羅曉培和姚米基。羅誌國拿著紅酒,問兩個男人:“都來點?”

姚米基說好,倒了一杯。賀圓在家是不喝的,見羅誌國問,便看向毛慧娟。毛慧娟說:“陪爸爸喝一點吧。”他才倒了小半杯。姚米基見狀,一拍腦袋,問羅曉培:“糟糕,忘了請示了——我能喝吧?”羅曉培知道他在開玩笑,故意板起臉,“先斬後奏,一點誠意都沒有。”

姚米基便有些懊惱,“麻煩了,惹領導不開心了——”

毛慧娟道:“大頭,少惡心好吧?”姚米基便笑笑,把自己杯中的酒倒了一些給賀圓,“領導好說話,我們不能拿客氣當福氣——阿哥,幫幫忙,替我喝掉一點。”

吃飯時,毛慧娟說想再買套房子,“現在這套,離我上班的地方太遠了,交通又不方便——我們準備在市區再買一套,不用太大,兩室一廳就夠了。否則麵積超出了,還要繳物業稅。”

溫筠有些驚訝:“剛結婚就買房啊?才住了幾天啊。”

“主要是不方便,再說附近也沒有好的小學,冬冬讀書成問題。到底是浦東,不像盧灣啊、徐匯啊,有的是好學校。”

毛慧娟故意說“盧灣”和“徐匯”,是因為羅誌國在這兩個區都有房產,一套七十幾平米,一套八十幾平米,都是兩室戶,小區和房型有些老了,但地段絕對沒話說。毛慧娟預備豁個翎子過去,看他們接不接。毛慧娟想,拿到房子最好,就算拿不到,至少也要讓你們難受難受,傷傷腦筋。別以為我好欺負。

羅誌國果然提出把徐匯區那套房子給他們住,“有現成的,何必再買呢,房價那麽高,估計也跌不下來——”又說租約到下半年,到時簡單裝修一下就可以住了。毛慧娟還要客氣一番,說“不用了,我們自己買”。羅誌國道:“我們是你爸媽,又不是外人,跟我們有什麽好客氣的。”她才不堅持了。忽聽賀圓在旁邊道:

“爸,浦東那套房子我們租出去,租金給你們。”

毛慧娟一怔,想這傻子倒會討好賣乖。溫筠道:

“你們剛結婚,用錢的日子還在後頭呢——不用了。”

賀圓朝毛慧娟看。毛慧娟顯得很不好意思,“這麽大了,還揩爸媽的油。”賀圓點頭道:“就是。”毛慧娟道:“以後要好好孝順我爸媽。”賀圓很鄭重地表態:“爸媽將來年紀大了,就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讓我們好好照顧你們。”

羅誌國笑道:“謝謝你,心領了。我和你媽商量好了,等將來年紀大了,就住老人院。挑個條件好點的,吃的好住的好,什麽事都不用自己操心,還有人專門服侍。悶了旁邊都是老頭老太,下棋打牌,有的是伴,不怕寂寞——你們隔三岔五來看看我們就行。”

羅曉培嗔道:“爸,你才幾歲啊,就想這些。”

“這叫未雨綢繆。早打算早安排,心定。”羅誌國笑道。

姚米基忽道:“伯父,你們往老人院,將來誰給我們帶小孩?”

羅誌國聽了一怔:“嗯?”

“你也曉得,我爸媽都是粗人,又沒啥文化,小孩交給他們我是不放心的,否則將來別的不會,搓麻將倒是把好手,誰家三缺一,小赤佬隨時頂上。——伯父伯母,你們不好推卸責任的,至少要把我們小孩帶到大學才算。一切為了孩子,孩子是祖國的花朵。”姚米基飛快地說完,問羅曉培,“你說是吧?”

羅曉培好笑:“沒見過像你這麽皮厚的人——讓我爸媽給你帶孩子,你給多少錢?”

“談什麽錢啊——我的錢,就是伯父伯母的錢。我這個人,就是伯父伯母的皮夾子。想要隨時來拿。”姚米基一本正經地道,“別的不說,每天做一次腳,上門服務,時間不限,想怎麽按就怎麽按。腳底上穴位按通了,強身健體,百病全消,保管伯父伯母活到一百歲。等我們去老人院了,伯父伯母還是身體棒棒的,換你們到老人院看我們了。”

羅誌國和溫筠不覺都笑起來,“哪有這麽誇張!”

毛慧娟心裏罵了聲“馬屁精”,不覺朝賀圓瞪了一眼。想,同樣是拍馬屁,一個是聽著都難受,另一個則是連哄帶捧,拍得人愜愜意意。差別太大。心裏便有些不忿,故意對冬冬道:“你呀,將來要是像大頭叔叔這麽會說話,保管市長的女兒都能給你騙到手。”

“市長的女兒我不要,太嬌氣,”冬冬搖頭,“找個過得去的就行了。”

“什麽是過得去的呀?”溫筠逗他。

冬冬眼珠一轉,道:“像曉培阿姨這樣,就可以了。”

羅曉培笑道:“謝謝你哦,老榮幸的。”

姚米基說冬冬:“小朋友,這話不對——曉培阿姨怎麽是‘過得去的’呢?應該是‘很靈光’才對。你能找到曉培阿姨這樣的,那絕對是額角頭碰到天花板了——要求不要太高。”

冬冬道:“我將來的老婆,一定也要會拉大提琴。穿漂亮的衣服舉辦演奏會。到時候,我就到後台給她獻花。”

毛慧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這也是個小馬屁精。“算了吧,”她故意潑兒子冷水,“什麽拉大提琴的,我看你能找個拉手風琴的就不錯了!”

回去的路上,賀圓說挺不好意思的,“你爸媽的房子一個月租金至少三、四千,我們這樣住進去,他們損失蠻大的。”

“又不是我們硬要住進去,是他們自己提出來的,有啥不好意思的?”

“那,我們真的住過去了?”賀圓小心翼翼地問道。

“當然!我是他們的女兒,跟自己爸媽有啥好客氣的。那邊地段多好啊,我上班近了,冬冬上學也方便,還有機場巴士,大家都方便。比你浦東那套破房子不曉得強多少倍。”

賀圓陪笑了一下。靠在椅背上,伸了個懶腰,“也好啊,總算有機會嚐嚐住在市區的滋味了——”說到一半,忽的卡住,“哎喲”一聲。

“中藥——”

毛慧娟朝他看,“怎麽了?”

“中藥——我們那包中藥忘拿了。”他有些驚惶地道。

毛慧娟一個刹車,把車停在路邊。

上午回娘家之前,兩人先去看了中醫。說了賀圓的情況,配了藥。有煎服的,也有直接吃的中成藥。醫生的意思是,這病有一半是心理因素造成的,急不得,先吃一陣藥再看。到羅家時,本來是把藥放在車上的,誰曉得賀圓稀裏糊塗,把中藥跟兩盒點心一塊拿了下來,上了電梯才發現。毛慧娟說了他一通,又懶得再放回去,便讓他貼身拿著。結果飯一吃,酒一喝,便完全忘了這事。

“真是輸給你——我看你幹脆拿個大喇叭在街上廣播一通算了!”毛慧娟恨恨地道。

正要折回去,毛慧娟手機忽的響了。接起來,是羅曉培。

“你們到哪兒了?”羅曉培問她,“有東西落在家裏了。我們正好要走,給你們送過來。”

毛慧娟說了地點。一會兒,羅曉培的車到了。姚米基拿著那包中藥走下車,賀圓也下了車,漲紅著臉接過藥,說聲“謝謝”,接了東西便走。兩人都不多話,動作利索得像電視裏特務接頭。

毛慧娟怔怔地,猜他們必定是看到了裏麵的東西。否則,憑姚米基的個性,哪會這麽安靜,一句話不說便走?再回想羅曉培電話裏的語氣,好像也有些異樣——沒錯,一定是這樣。

毛慧娟越想越難為情,越想越無地自容,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真是前世造孽,她找的好男人,前麵一個是風流成性,十足的壞家夥;現在這個,傻乎乎憨頭憨腦倒也算了,偏偏,那方麵還有毛病。她真是好運,什麽極品都遇到了。

她拿過那包中藥,朝賀圓身上重重一拋。

“我不開車了,沒心情!你這個本本族來開,撞死拉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