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毛慧娟與賀圓結婚了。婚宴就設在當初高飛和羅曉培訂的酒店。

五月份是好日子,又是知名的五星級酒店,本來提前一年都未必訂得到。還是原先那個宴會廳,隻是桌數少了許多。主要是賀圓那邊的親戚朋友,占了一大半。羅誌國和溫筠麵上基本沒來什麽人。毛根友那邊倒是人不少,可劉虹說了,這麽貴的酒宴,請的越多,虧的越多,沒啥意思。便也隻叫了一些關係特別近的。毛慧娟本來都決定邀請科室裏一些同事了,可看羅誌國這樣,便自己知趣,同事一個不請。心裏是有些疙瘩的,想,羅曉培結婚,你們請柬雪花似的發,輪到我,就這麽見不得人似的,難不成想讓我黑一輩子?——平常倒也算了,放在這種大日子,便愈發的明顯。毛慧娟想到這,便覺得心裏堵得厲害。沒盼頭似的。其實羅誌國和溫筠也為難,想讓她辦得低調些,又不好意思開口,到底是人生大事。事先委婉地勸她換個酒店。一來是怕有比較,二來那麽大的宴會廳,零零散散酒席還擺不到一半,也難看。可毛慧娟想出風頭,到底沒答應。現在是有些後悔了,想早知如此,還不如隨便找個小飯店呢,倒還不那麽明顯。酒席錢是羅誌國出的。賀圓父母沒意見,想,反正你們女方樂意擺排場,又出得起錢,我們也無所謂。後來看到席位安排,也有些奇怪了,問兒子:

“慧娟那邊的人,是不是少了點?”

賀圓又去問毛慧娟。毛慧娟肚子裏憋著氣,嘴上還不好直說,“我兩個爸媽都是懂道理的人,怕自己這邊請的人多,把對方壓下去了。大家都客氣呀。客氣得過了頭,就變成這個局麵了。”心想這個借口,也隻有騙騙你這個傻子。

酒店方麵規定至少要十二桌,橫算豎算還差個一、兩桌。毛根友和劉虹便使勁湊人頭,爭取再擠出些人來。毛慧娟沒好氣:“實在不行就算了,反正我們出足十二桌的錢,酒店那邊也沒話說。”偏偏姑婆那張嘴還不饒人:“又不是頭婚,本來就沒必要鋪張,也就是現在,放到我們那時候,二婚都是偷偷摸摸的——”毛慧娟一聽就火了,正要反駁,被劉虹使個眼色製止住。

劉虹拖著毛慧娟陪自己去買衣服。

毛慧娟說:“就上次參加曉培演奏會那件不是蠻好?反正是二婚,不用鋪張,花這個冤枉錢。”是說氣話。劉虹道:“自己女兒,別說二婚,就是三婚、四婚,也要穿得漂漂亮亮的。”

毛慧娟嘿的一聲:“你這是觸我黴頭。”

劉虹道:“不是觸黴頭,是大實話。隻要嫁得好,多嫁幾次算什麽。你姑婆是老思想,別跟她一般見識。”毛慧娟忍不住道:“媽你現在思想越來越開通了,像外國人一樣的。”

劉虹歎道:“不開通不行啊,現在不像過去了,麵子要,夾裏也要。你這講起來是二婚,可比前麵那個頭婚不曉得好了多少倍。當初你跟李俊離婚的時候,我和你爸還擔心。其實有啥好擔心的,舊的不去,新的不來。隻要兒女過的好,那些虛頭計較個啥呢?所以說啊慧娟,你還是有福氣的。我和你爸都替你開心。”

劉虹給毛慧娟買了兩套衣服,還有一套床上用品。又給了一萬塊錢,算是嫁妝。“論家底,我們不好跟你親爹親媽比,多少是份心意。你別嫌棄。”毛慧娟曉得她講的是實惠話。羅誌國前幾日便往她卡裏打了五十萬,“我們上了年紀,也不曉得買啥,你們看中什麽就自己買。還有蜜月,要去哪裏商量好,告訴你媽,讓她買單。”毛慧娟嘴上稱謝,心裏卻並不十分受落。別的不說,給羅曉培的那套靜安區的房子值多少錢?跟房子一比,這些錢隻是零頭。

其實毛慧娟倒不全是嫉妒羅曉培,隻是日子久了,見羅誌國夫妻還沒有公開承認她的意思,便覺得氣不過。“兩個都是我們女兒”——這話倒是被他們唱山歌似的講了又講,可放在實際行動上,便好像完全不是這麽回事。

“他們拿五十萬,就像孫悟空拔根毫毛似的,一點也不傷筋動骨。倒是你們這一萬塊,是肉裏分,省吃儉用積下來的,我不好拿的。”毛慧娟這麽對劉虹道。

劉虹道:“我們條件再差,一萬塊總歸要拿的。嫁女兒呀,又不是嫁隻小貓小狗。”

羅曉培也送了五千塊錢紅包。毛慧娟小心眼上來,想,你結婚比我晚,到時候送多少,我自然要還多少,弄不好還要添一些。早早晚晚的事。這筆買賣沒啥劃算。

賀圓父母給了毛慧娟五萬塊錢,說讓她自己去買些衣服首飾。除此之外便沒別的了。賀圓說當初買浦東那套房子時,首付基本上都是他爸媽出的,“他們把我養這麽大,也沒怎麽盡過孝道,不好再多拿他們的了。”毛慧娟想這怎麽又牽涉上“孝道”了,況且那套房子買的早,總價低,首付也就是十幾萬的事情。獨生兒子結婚,父母掏些出來又怎麽了。不好意思拿他們的,羅誌國給那五十萬時倒是一點也沒推辭。這男人戇是戇的,上海話叫“戇進不戇出”,不吃虧。毛慧娟還不好多說什麽,人家都把性質上升到“孝道”上了,自己再計較,就成“不孝”了。

婚禮進行到一半,有個環節是請新人父母上台,接受新人的行禮。之前許多環節都彩排過,唯獨這一段,司儀覺得沒什麽技術含量,便忽略了。“有請新人的父母上台——”司儀一開口,羅誌國夫婦和毛根友夫婦都是一怔。毛慧娟和羅曉培也都怔了怔。

羅誌國很客氣地朝毛根友那邊揮手,示意他們上台,毛根友也謙讓,又是搖頭又是招手,反過來讓他們上台。這樣就有些尷尬了。賀圓父母都上台了,這邊還僵著。

司儀也搞不懂了,隻好再叫一遍:“有請新人的父母上台——”

羅誌國想,這樣下去不行,孩子麵上不好看。便也不讓了,拉著溫筠站起來。誰知毛根友也是一樣的想法,也和劉虹站了起來。四個人立刻意識到不對,但又不方便再坐回去,隻好硬著頭皮一起上了台。女方這邊都是知根知底的,倒無所謂,男方那邊的親友們見了,便有些驚訝,想這新娘子怎麽有兩對爹媽呀。頓時議論紛紛。毛慧娟有些臉紅,好在粉搽得厚,倒也不太明顯。偏偏賀圓還在旁邊輕聲道:

“你兩個爸媽都客氣來,推來推去的。人家不曉得的,還以為新娘子的爸媽沒來參加婚禮呢——”

毛慧娟趁人不注意,偷偷白了他一眼。想這男人怎麽開玩笑不倫不類的。也不會看山水。聽見司儀在旁邊幹咳一聲,“嗯,這個,請新人向辛苦撫養他們成人的父母鞠躬——”

台上隻擺了四張椅子,賀圓父母坐了兩張,剩下兩張,給兩個媽媽坐了,羅誌國和毛根友站在一旁。兩人對視一眼,笑笑。笑得都有些勉強。

敬酒時,婚宴的氣氛有些過於冷清了。除了賀圓的同事們稍微鬧了鬧,其餘都是彬彬有禮。大多是親戚長輩,誰也沒那個心思。封浜那邊倒是來了幾個活絡的,可一看這排場,走的是高檔路線,婚禮現場還有督導,著白手套戴耳機,一臉嚴肅,特工似的。便也不敢亂說亂動了。婚宴便是這樣,太熱鬧不好,容易亂套,可太斯文了,也不好。該有的氣氛還是要有,否則就沒勁了。

姚米基與羅曉培坐一桌,原本已敬過酒了,見新郎新娘一路暢行無阻,轉瞬便已敬到最末兩桌。順利得過了頭。姚米基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過去,二話不說,拿起旁邊一個空的可樂瓶,掏出隨身帶的瑞士軍刀,把瓶子底部戳了四個小洞,再分別裝了四根煙上去。煙頭朝外。

“新郎倌,”他掏出打火機,遞到賀圓手上,“一下子把這四根煙都點著,就算你過關。否則——”他變戲法似的,從身後拿出一瓶紅酒,晃了晃,“就把它整瓶喝了。”

這桌大半是男方父母的同事和鄰居。本來是客客氣氣沒啥動作的,見這架勢,也來了勁,“哦,烊頭要的,烊頭要的——”賀圓疑疑惑惑地把可樂瓶拿起來,嘴巴對準瓶口吸氣,手忙腳亂地點煙。瓶身大洞口多,卻哪裏點得著。倒嗆得咳嗽了。旁邊立刻便是一陣哄笑。

毛慧娟把姚米基拉到一邊,“啥意思啊,自己人搞自己人?”

“不是搞,是點烊頭。結婚一定要點烊頭的。”姚米基笑嘻嘻地問旁邊,“是不是啊?”

“那是,那是——”大家都道。

賀圓試了幾次,可那麽大的瓶身,要同時點著四根煙談何容易。他臉都漲紅了,一口氣沒接上來,使勁地咳嗽。周圍氣氛倒是一下子活躍了,別桌的人也過來看,說這花樣好,有新意。都跟著起哄。羅曉培也走過來,數落姚米基:“就你鬼主意多。”

“小意思。這隻是入門級的好不好?以前我幾個兄弟結婚,被我搞得差點跪下來求饒——我這叫起蓬頭,不是搗亂,純屬幫忙性質的。”

羅曉培知道他的心意,嘴上道:“搗亂就搗亂,說得好聽。”

賀圓試了幾次,實在是不行了。隻好投降,喝酒。毛慧娟要阻止,被姚米基攔下,“酒不好不喝的——”毛慧娟朝他瞪眼:“這麽大一瓶,你要他的命啊?”姚米基嗬嗬笑道:“我要他的命做啥——放心,新郎倌這麽結實,一瓶紅酒沒問題的。”

伴郎搶上來要幫忙,姚米基一把推開,“跟你不搭界。”

賀圓拿著酒瓶,愁眉苦臉地朝毛慧娟看。旁邊眾人都起哄:“喝!喝!”他隻好仰起脖子,咕咚咕咚喝了起來。毛慧娟不曉得他酒量這麽好,正要勸他慢些。他轉眼已把一瓶酒全喝了。毛慧娟有些擔心,問他:“沒事吧?”他搖了搖頭,湊近了,在她耳邊輕聲道:“是可樂。”

毛慧娟這才放心,朝姚米基斜了一眼,“等著,下次你結婚,有你好看的。”

姚米基笑道:“想找我報仇的人太多了。我將來肯定不辦喜酒,直接旅行結婚。”

賀圓父母過來向羅誌國夫婦敬酒,說了些客氣話。也跟毛根友夫婦敬了酒,但明顯不如前者熱情。賀圓母親說到自己兒子,“人是老實的,就是老實得過了頭——”溫筠忙道:“老實點好,現在老實人最難得了。”賀母道:“我看得出,慧娟比他能幹得多——”溫筠笑笑:“哪裏哪裏。”賀母也笑笑:“兩個人年紀都不輕了,最好結婚後快點有小孩,趁我現在還動得了,能幫他們帶孩子。”溫筠早前聽毛慧娟提過,說賀圓母親急著抱孫子。想這本來就是孩子們的事情,又何必去管他們。便隻笑了笑,並不搭腔。

冬冬坐在座位上,百無聊賴。旁邊,楊莉莉抱著小子貴,逗他:“你媽媽當新娘子,好不好看啊?”他懶洋洋地道:“還可以吧,妝化得那麽濃,都不像她了。”楊莉莉笑道:“你怎麽不當你媽媽的花童啊?”他道:“這種風頭我才不要出呢,沒意思。”楊莉莉又問:“以後你有新爸爸了,你叫他什麽?‘叔叔’還是‘爸爸’?”冬冬嘿的一聲:“都不叫,直接叫他名字。”毛繼祖聽了,笑起來:“嘖嘖,你這個小孩洋派的。”

姑婆也坐這一桌,故意對冬冬道:“你媽媽現在有新家了,將來再生個小弟弟,就不喜歡你了,怎麽辦?”

冬冬受他媽媽的影響,向來不怎麽買這個太姑婆的帳,“不喜歡就不喜歡,無所謂。”

姑婆繼續嚇唬他:“好東西都給小弟弟吃,給小弟弟買新衣服,隻帶他出去玩。把你晾在一邊,不睬你,也不給你吃好穿好——你怎麽辦?”

楊莉莉在丈夫耳邊輕聲道:“你姑婆講話像巫婆一樣。”

“隨便他們好了,”冬冬滿不在乎地道,“我零花錢多的是,實在不行就找阿公阿婆,他們會給我買的——嘿,我才不會跟小毛頭計較呢。”

姑婆聽了,便有些無趣。楊莉莉推了一把冬冬,笑道:“你這麽有錢啊?明年過年,別忘了給我們子貴壓歲錢哦。”冬冬朝小毛頭看了一眼,撇嘴道:“我又不是他的長輩——他要是想拿我的壓歲錢,等他會說話了,別叫我‘哥哥’,叫我‘爺叔’。”

毛繼祖在冬冬頭上輕輕打了一下,笑罵:“你這個小赤佬,一張嘴巴像老油條,煮都煮不爛!”

婚宴結束後,新郎新娘陸續送走了客人。留下幾個鬧新房的。姚米基見人不多,便對羅曉培道:“我們也留下鬧一鬧吧。”羅曉培道:“你還沒鬧夠啊?”姚米基道:“不是我想鬧——還是那句話,幫他們撐撐場麵,太冷清不好。”羅曉培嘿的一聲:“我看你就是自己想鬧,別把話說得漂亮。”便由他去了。

一直鬧到半夜。新郎新娘被折騰得筋疲力盡。最後一個節目是由新郎赤膊背著新娘,繞酒店那層跑一圈,邊跑邊叫“結婚啦!做人啦!”結果賀圓背著毛慧娟跑了還不到半圈,便有客人投訴,工作人員上來阻止他們,“先生不好意思,你們這樣會對其他客人造成困擾——”幾人像做錯事的小孩,怏怏而歸,很有些丟臉。賀圓赤著膊,灰溜溜地雙手抱胸,縮在一邊。那情形像極了公安掃黃,被抓現行的嫖客。——節目是姚米基想出來的。毛慧娟恨恨地對他道:

“等著吧大頭,將來你別說旅行結婚,就是到月球上結婚,我也要好好地鬧上一鬧。”

客人散去後,毛慧娟去衛生間卸妝,洗澡。換上一件新睡衣,是楊莉莉送的,“阿姐,結婚一定要有幾件漂亮睡衣的——”睡衣是黑色的,低胸吊帶式樣,胸口那裏有一層蕾絲,很性感。洗完澡,換上,瞥見鏡子裏的自己,很有些撩人的樣子。她還是第一次穿這樣的睡衣,臉不自禁地紅了一下,罵自己死相,“像要去勾引他似的——”又有些躍躍欲試,想,也不曉得這個傻男人懂不懂欣賞。

她走出去,見賀圓趴在床上整理紅包,“一身汗,快去洗澡。”她話一出口,便有些不好意思,催促的意圖好像太明顯了。他依言去洗澡。她躺在床上看電視。這一天實在是太累了,不知不覺,眼皮便有些打架。迷迷糊糊的,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見他還沒出來。看表,已經過去半個多小時了。

“你怎麽了?”她走到衛生間門口,問他。

他打開門,穿著一件老頭衫,走出來。朝她笑笑。她瞥見他穿老頭衫的樣子,不禁覺得滑稽。兩人回到床上。看了一會兒電視。賀圓連著打了兩個嗬欠,很困的樣子。毛慧娟裝作沒看見,想,這人不會是準備睡覺吧。賀圓又打了個嗬欠,一隻手捂住嘴巴,另一隻手卻搭到毛慧娟身上,撫了兩下。

“這件睡衣很滑。”他道。

新婚之夜,他依然是不行。——與上次一樣,無論如何都不行。毛慧娟耐著性子,後來也實在是困了,沒心情了。

“睡吧。”她關了燈,躺下來。

黑暗中,他似是發了一會呆,隨即也躺下來。“對不起哦。”他悻悻地說了句。

“這有什麽對得起對不起的,”她道,“累了一天了,我曉得你困了。鐵打的人也吃不消。沒啥,以後有的是時間。”

毛慧娟覺得這話與其說是在安慰他,倒不如說在安慰自己。她努力回憶著以前李俊的表現,覺得多少是有些問題的。她在這方麵談不上經驗豐富,可到底是過來人,男人就算再累,也不該是這個樣子。

她忽的想起,剛認識他時,問他為什麽會和前妻分開,他回答是因為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那時她不好意思深究——到底“芝麻綠豆大的事”是什麽事。現在想到這些,背上竟隱隱出了一身冷汗。毛慧娟躺在床上,聽到身邊他的呼吸聲,曉得他也沒有睡著。本來是困到了極點,現在竟睡不著了。睡衣上的蕾絲弄得她胸口發癢,很不舒服。她索性脫了,換了件全棉的舊睡衣。他躺著一動不動。

“好吧,以後有的是時間。”毛慧娟在心裏恨恨地說了句,像在跟自己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