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四月裏,羅曉培的大提琴獨奏會在鮮花港舉行。主辦方很花了些心思造勢,除了鋪天蓋地的廣告與宣傳,還特意用無數鮮花鋪成一個舞台,配合燈光與布景,看上去宛如置身花海。羅曉培以一襲粉色的曳地禮服亮相,看上去高貴端莊。整個效果相當的好。

現場差不多坐了七成滿。大部分都是讚助票。投資方倒也不為賺錢,主要目的是為自己公司作宣傳。與其在外灘三號辦個酒會,請一些模特、藝人來助興,這種形式更上檔次,也新穎。

羅曉培拿到二十張讚助票。除了羅誌國夫婦、毛慧娟、冬冬、小梅,剩下的都給了毛家。這是溫筠說的,“讓你那邊爸媽拿著送人吧,風光風光——”毛慧娟開玩笑道:“估計那邊也湊不出幾個人來,別在門口當黃牛票賣了才好。”

毛慧娟沒有猜錯,那邊真的動過這個腦筋。是楊莉莉提出來的。家裏親戚是不少,可喜歡看這種高雅藝術的實在沒幾個。除了嫡親的幾個不得不捧場,其他人都是興趣不大。毛根友電話倒打了一圈,那些人一聽是南匯,都說“太遠了太遠了,來去好幾個鍾頭呢。”毛根友提出讓毛繼祖開車接送,“給你阿姐捧個人場——”楊莉莉在一旁道:“爸你也搞來,阿姐哪裏在乎這幾個人場,依我看,剩下的不如到演奏會門口賣掉,賺點夜宵銅鈿。”毛根友還未搭腔,毛繼祖已經叫起來:“虧你想得出,要是給阿姐曉得了,爸媽還要做人嗎?”楊莉莉撇嘴道:“阿姐哪裏會管這些,她那天是主角,哪有功夫留意這解些小事情?”

最後到底是湊足了人頭。姑婆說懶得動,不想出門,在家帶子貴。這樣自家四個人,再叫了幾個親戚。另外還有姚米基一家。大頭媽是第一次出席這種場合,有些沒底,特意向劉虹谘詢穿什麽好。劉虹道:“我們也是瞎穿穿,反正把最像樣的衣服穿出來就沒錯。”大頭媽後來還是問她姐妹借了條旗袍,外麵再套件針織衫,很複古的樣子。

大頭爸剛完成一個建築項目,從江蘇回來沒幾天。聽自家女人說了羅曉培的事,便有些驚訝,問兒子:“你現在不得了啊,連藝術家也搞到手啦?”

姚米基嘿的一聲:“八字沒一撇的事。”

“八字沒一撇,就上人家的門?”

姚米基不想與父親糾纏這個問題。這陣子與羅曉培幾乎沒怎麽聯係,前幾日楊莉莉過來送票的時候,還說“怎麽阿姐沒親自給你票”,又問他“是不是小兩口吵架啦”。他敷衍過去。暗忖羅曉培未必希望他去,正想著找個借口躲了,但見父母倒是興致勃勃,一副非去看看不可的樣子。生怕他們當著羅曉培的麵,說些不上不下的話來,隻得也跟著去了。

劉虹也穿了件仿古的中裝,是楊莉莉陪著買的。與穿旗袍的大頭媽站在一起,像姐妹倆。劉虹因為是第二次來,多了些經驗,演出前便帶大頭媽到後台去看羅曉培。兩人手拉著手,很有些親家的架勢。羅曉培正在化妝,溫筠陪在旁邊。見兩人過來,互相打了招呼。大頭媽瞥見羅曉培上妝後眉目如畫,比前幾次見麵都要漂亮。不禁又是歡喜,又是擔心。歡喜的是未來兒媳婦樣樣都好,擔心的是怕自己兒子配不上。在那裏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也幫不上忙,手足無措了半天,隻得退了出來。

大頭爸站在場外抽煙。他本來已坐下了,香煙剛拿出來,便被工作人員勸阻,說這裏不能吸煙。他隻得走到外麵。毛根友介紹他與羅誌國認識。他發了一根煙給羅誌國。羅誌國說不抽。他便給了毛根友。“領導同誌不抽煙,很少見啊。”

羅誌國說自己肺不好,容易咳嗽,“年輕時候抽的,現在太太管得緊,不敢啊。嗬嗬。”

大頭爸掏出名片,給了羅誌國一張,“以後還請羅總多多關照。”

羅誌國收下,笑道:“姚先生一門父子雙傑啊,都是大老板。”

大頭爸嘿的一聲:“什麽老板,承包點建築項目,小生意,混口飯吃吃。不好跟羅總比的,難為情難為情。”又湊近了,在羅誌國耳邊道:“羅總要是有啥發財的門路,挑挑我,自己人,保證大家都實惠。”羅誌國打著哈哈,“好,好——”

大頭媽找到自家男人,開口第一句便是:“人家是隻金鳳凰,就不曉得你兒子抓得住抓不住。”

大頭爸道:“你兒子跟這小姑娘有緣份,娘胎裏就訂好了。”

姚米基在一旁皺眉:“爸,幫幫忙——渾身不搭界嘛。”

大頭爸道:“怎麽不搭界?她爸媽跟我們以前是有協議的,講好生下來一男一女就結成親家。慧娟給她逃掉了,這叫天意。現在毛家的正牌女兒出來了,比前麵那個還要好上一百倍。所以說啊兒子,你是有點憨福的,快三十歲了還沒對象,大概就是在等這隻鳳凰,命裏注定的——”

“爸,”姚米基哎喲一聲,“講得我汗毛都豎起來了——我跟你們講,這隻鳳凰,你們想也不要想。已經沒戲了。”

“啥意思?”老兩口同時跳起來問。

“這還聽不懂?”姚米基兩手抱胸,搖了搖頭,“我們已經吹了。否則媽剛才去後台看她,我還不屁顛屁顛跟過去?——沒戲了,徹底沒戲了。鳳凰飛走了。你兒子是隻癩蛤蟆,隻好配土雞。下次帶隻正宗青浦土雞回來看你們——”

那邊,溫筠也問女兒:“你跟小姚是不是不大對勁?”

羅曉培笑笑,沒搭腔。溫筠其實老早便懷疑了,這個毛腳女婿有些蹊蹺。又不好多問,怕牽扯出高飛的事,傷女兒的心。溫筠想來想去,覺得以羅曉培的個性,應該不大會喜歡姚米基那種類型的男人。倒不是看不起足浴店的小老板,主要是出身、氣質、興趣愛好,各方麵都相差太多了。溫筠和羅誌國商量過好幾次,都說現在不比過去,隻要女兒真心喜歡,就隨他們去。況且姚米基也確實不討厭。可後來見羅曉培自己先冷了下來,兩人反倒沒底了。才談了幾天啊。羅誌國讓溫筠去問,溫筠又讓他去問。兩人推來推去,誰也不敢開口。加上羅曉培現在搬出去了,也難得見趟麵,更是沒機會。溫筠勸了羅曉培幾次,讓她搬回來。

“金窩銀窩,不及家裏的狗窩。外麵再好,總歸不如家裏。”

羅曉培便笑,“家裏是金窩,我那兒才是狗窩呢——”

溫筠索性問她:“你是不是跟他住在一起了?”

羅曉培吃了一驚,“怎麽會?怎麽可能?”

她的反應,讓溫筠確信,這兩人肯定有問題。

“你年紀也不小了,要談,就好好的談——”溫筠話到一半,停了停,“要是有什麽不開心的事情,就跟我們說。你爸爸和我啊,為了你,就是把心掏出來,也沒二話的。”

“媽——”羅曉培鼻子酸了一下。

毛慧娟帶著冬冬也來到後台。毛慧娟特意給冬冬買了一套白色小西服,還係了領結,頭發梳得齊齊整整。羅曉培看到他,便笑,“喲,哪裏來的小開?”冬冬事先得了毛慧娟的囑咐,嘴巴甜得流蜜:“曉培阿姨今天真好看,像大明星。”

毛慧娟湊趣道:“曉培阿姨哪天不好看啊?”她說著走過去,替羅曉培整理頭上的飾花,“這套衣服比去年那套還要漂亮——哪裏買的呀?”

羅曉培笑笑:“廠商讚助的。自己可買不起。”

毛慧娟道:“我們冬冬說了,將來也想學大提琴,跟曉培阿姨一樣有本事。”

羅曉培問冬冬:“不下圍棋了?”

冬冬道:“圍棋那是下下白相相,不能當飯吃的。”

“練成聶衛平那樣的,還不能當飯吃?”溫筠逗他。

“算了吧,”冬冬撇嘴道,“全世界有幾個聶衛平啊?——圍棋這東西沒勁的,傻乎乎坐著不動,腦細胞全部死光,最後弄不好還要接氧氣,要死要活的。一點意思也沒有。”

“那你為什麽還要學圍棋呢?”羅曉培問他。

冬冬朝毛慧娟呶了呶嘴,“都是媽媽呀,說圍棋學好了,進重點小學能加分的——現在的大人隻曉得跟著自己思路走,完全不管小孩真正的愛好是什麽。”

毛慧娟在兒子頭上輕輕拍了一下,“我曉得你真正的愛好是什麽——打遊戲、看電視、吃零食,是吧?要是按照你真正的愛好走,隻怕小學沒讀兩年就留級了,將來隻好去拾垃圾。”

冬冬歎了口氣:“你就使勁觸我黴頭吧。好像我不是你兒子,是你冤家。”

一會兒,演奏會開場了。眾人各就各位。燈光亮處,羅曉培款款走上台,先朝台下鞠了個躬。隨即是一陣掌聲。她一側目,瞥見姚米基坐在角落的位置,笑著朝自己翹了翹大拇指。心裏閃過一絲謙意,其實該親自送票給他才對。又想,這要緊關頭怎麽惦起這個來了。忙定了定神,坐下來,拿起一旁的大提琴。

散場後,投資方有個慶功宴,親友們先離開了,羅曉培留下來。讚助公司的亞太區老總也出席了,是個法國人,留著大胡子,很熱情。席間不斷誇讚羅曉培,又說要專門為她在法國的普羅旺斯舉辦一場演奏會,周圍是薰衣草的海洋,她在紫色的花海裏演奏。並稱呼她為“會拉大提琴的東方女神”。羅曉培不是很習慣這種熱鬧的場合,待了一會兒,便找借口離開了。

回去的車上,助理給她一個盒子,說演出前有人送來的。羅曉培拆開,頓時怔住了。

——是一盒“沈大成”的條頭糕。

旁邊還有一張卡片。上麵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祝你演奏會圓滿成功。我明天就要回新加坡了,也許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來中國。臨走前,我想再對你說一聲‘對不起’。把之前的不愉快全都忘了吧。你是個優秀的女孩,一定會幸福的。高飛。”

羅曉培怔怔地看了一會兒。半晌,拿起一塊條頭糕,放進嘴裏。還是和以前一樣的味道。他知道她喜歡吃這個,常常買給她。他不吃甜食,每次都是看她吃。他問她,這個比起提拉米蘇和舒芙蕾,哪個更好吃?她總是不容置疑地回答,當然是這個好吃,完全沒得比!他為了討她歡心,甚至動過腦筋學做條頭糕,結果一敗塗地,糯米泥與紅豆沙混在一起,完全不成形。

羅曉培吃了一塊,把剩下的給了助理。

“怎麽,不吃了?”助理問她。

“上了年紀了,甜食不好多吃的。吃一塊,要多跑三公裏,卡路裏才消耗得掉。”她笑笑。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有種衝動,想與他再見一麵。不是說以後不大會再來了嘛。好歹是一場朋友,也該去的——隻是一轉念間,想想罷了,她自然不會。其實他也不必給她送條頭糕的。就那樣悄悄地走,一點痕跡也不留,豈不更好?

羅曉培走進小區,遠遠地,看見樓下站著一個人。倚著樹,一動不動。

“高飛?”羅曉培忽的脫口而出。

那人慢慢地走近——是姚米基。

羅曉培想自己是有些迷糊了,這兩人身形完全不同,居然也會叫錯。定了定神,走上兩步,“是你啊——”她道。

“這麽快就回來了?我還以為起碼會過十二點呢。”他手插在褲袋裏。

“這種應酬最沒勁了,能溜就溜。”她猜他應該聽到了那聲“高飛”,不覺有些尷尬,咳嗽一聲,“嗯,你怎麽在這裏?”

“我一個朋友住在旁邊那幢樓,找我聊天。剛下來,就碰到你了。”他笑笑。

這借口著實有些拙劣。他自然是等她,而且等了有一會兒了。地上有一攤煙頭。他一直是抽煙的,但很少在她麵前抽。她猜他是想在她麵前保持一個良好健康的印象。本來嘛,當小老板的人,哪有不抽煙不喝酒的,偶爾還應該說上幾句髒話、江湖切口。可他從不。他也開玩笑,但總是注意分寸,甚至還帶著少許靦腆和稚氣。在她麵前,他是有些煞費苦心的,比平常多了些什麽,又少了些什麽。那樣小心翼翼地經營著,比開足浴店還用心——羅曉培不是傻子。

“要不要上去坐坐?”她問他。

他搖頭,“不了,這麽晚了——你今天累了,早點休息。”

“好,那你也早點休息。再見。”

她轉過身,走上台階。他等在這裏,應該是有事。可他不說,她也不好問。

“恭喜你演奏會圓滿成功!”忽的,他在身後大聲說道。

她停了停,竟有些好笑。這話從他嘴裏說出來,還這樣一本正經,做報告似的。“謝謝——”她回頭朝他笑了笑。月光斜斜地照過來,落在他身上,淡淡的白圈,微微暈漾開。整個人像是在水裏,眼神也是濕的。兩人都停了停。他應該是意識到那句話有些傻,想要補救:

“我這輩子還是第一次看現場版的演奏會。太精彩了。”

“哪裏,姚老板抬舉了。”她開玩笑的口吻。

兩人又停了停。

“剛才,我跟我爸媽說清楚了,”他道,“你和我之間沒啥——你也曉得,要是不說清楚,老人家就會一直纏個不休,煩人。現在好了,都說清楚了。以後你管你找男朋友,我管我找女朋友。一點問題也沒有了。”他摸了摸頭,朝她笑。兩手一揮,做出輕鬆的神情。

她朝他看。她猜他本來想說的應該不是這些。或許是聽見了她那聲“高飛”,才臨時改了辭。

“好了,你休息吧——我走了。”他說完,停頓了兩秒鍾,轉身要走。

羅曉培那一瞬有些發怔。好像,事情不該是這樣。她覺得自己哪裏做錯了。至少,不該讓姚老板變成眼前這樣一個有些傻乎乎的男人。話都說不清楚了。羅曉培大學裏談過一個男朋友,是有些內向的個性。那段戀愛談得青澀而又艱難。分手後,這男生又找了一個新女朋友,卻活脫換了個人似的,話變多了,人也積極了。羅曉培起初以為是自己沒魅力,後來別人告訴她,其實那男生愛她很深,正因為愛得深,才處處拘謹,瞻前顧後的。

羅曉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突然想起這個。莫名其妙的。與此同時,一句話突然間蹦了出來,完全不經大腦似的:

“姚老板,真的不用到樓上坐坐?”

他別過頭,看她。她想把表情做得隨意些的,五官卻忍不住有些僵硬,抿著嘴。倒像逗他似的。他朝她看了一會兒,“不用了,謝謝。”

她便不好說什麽了。心裏有些別扭。怕他看出她的窘態,忙轉過身,到包裏去拿鑰匙。

“到我那裏去坐坐吧,”他忽道,“我那兒地方大,空調足,有吃有喝有得按摩。要是嫌悶,店老板還能親自陪著打一局‘祖瑪’——怎麽樣?”

羅曉培一怔,隨即明白竟是被他逗了。他到底還是狡猾的。

“好啊,打就打,輸了的人給錢,十塊錢一局。”她大聲道。

“談錢就俗了,”他嗬嗬笑起來,“輸的人請客吃小龍蝦。隔壁就是‘複茂’,方便。”

他說完,朝她看。沒頭沒腦地,叫了聲“羅小姐”。

“怎麽?”她問。

“沒怎麽,你叫我‘姚老板’,我就叫你‘羅小姐’。”他嬉皮笑臉。

“‘姚老板’是尊稱。”

“‘羅小姐’也是尊稱。”

“那我叫你Micky吧。MickyYao。”

“行啊,叫什麽都無所謂。”他問她,“你有英文名字嗎?”

“沒有。”她停了停,“——要不,你就叫我‘曉培’吧。”

他一怔,竟有些扭捏起來。笑笑:“花仙子啊——”

“叫啊。”她道。

“曉——培。”像剛學說話的小孩。舌頭打結。

她嗯了一聲,忍不住笑了笑。

他朝她看,眼神霎那間變得溫柔無比,走上兩步,一手接過她的包,“走吧,曉——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