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羅誌國夫婦第一次光顧“腳比手香”,姚米基親自到門口迎接。

“伯父伯母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這個,光榮的不得了——”恭恭敬敬把他們請了進去。羅曉培陪著來的,關照他:“我媽還好,我爸可是做腳的行家,手下功夫怎麽樣,一試就曉得了。”姚米基道:“放心。我把鎮店之寶叫出來,保管滿意。”

羅誌國先參觀了一遍足浴店,“你這裏裝潢很特別啊——”又看到牆上的橫匾“中醫世家,足道精湛”,不覺有些驚訝,“中醫世家?”

“從我爺爺的爺爺那輩就是了,”姚米基解釋道,“我爺爺的爺爺是皇宮裏的禦醫,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我曾爺爺是醫科大學中醫係的教授,自己開診所的。我爺爺軍醫大畢業後,就一直留在解放軍醫院,因為醫術好,還當過中央首長的健康顧問。”

“哦?”羅誌國和溫筠都有些驚訝。

“可惜到我爸這代,就不行了,”姚米基笑笑,“我爸不是讀書的料,特別討厭背那些中藥名,說看見就頭疼。我爺爺拿鞭子抽他,也沒把他抽成個醫生。後來我爺爺死心了,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從小讓我看醫書,記人體經絡和穴位,還有那些密密麻麻的中藥名。我爺爺希望我可以繼承家族的事業,當個中醫。可惜他在我讀初中的時候就去世了,我爸死活不同意讓我學中醫,說現在中醫不吃香了,也掙不了幾個錢。我那時還是個孩子呢,擰不過我爸,隻好算了。後來按我爸的意思,高中畢業讀了個財會大專,結果讀到一半,脾氣就上來了,不曉得怎麽回事,就不想再讀下去了,一門心思想開中醫診所。我爸說我那陣大概是爺爺上身了,莫名其妙的。可沒讀過醫大怎麽能開診所呢?政策法規也通不過啊。想來想去,就想出開足浴店這個辦法。足底按摩本來也是中醫的一種嘛,是通過打通足底經絡來使人強身健體。我想,我老老實實做生意,不搞那些汙七八糟的東西,用開中醫診所的心思來經營足浴店,不也一樣圓了我爺爺的期望嘛。——哎呀,伯父伯母不好意思,羅裏八嗦講了半天,把你們聽煩了吧?”

“沒有沒有——原來你開足浴店還有這麽一段典故,倒真的是沒想到。姚老板家學淵源啊,”羅誌國向他開起了玩笑,“我這個幾十年的頸椎病,就交給您了。”

姚米基不好意思了:“伯父太客氣了。我一定盡力,放心。完全治好不敢說,但最大程度地緩解,那是不成問題的——馬師傅,看你的了。”

馬師傅今年五十多歲,國家一級理療師,姚米基花重金請來的“鎮店之寶”。因為手藝好,通常要提前兩周才能預訂得到。這天他本來休息,姚米基知道羅誌國夫婦要來,特意讓他加一天班。馬師傅摸了摸羅誌國的頸椎,“是有點問題,不過還不算太嚴重。一周過來一次,足療加頸部按摩,兩、三個月可以見效。”語氣顯得相當自信。

“要真是這樣,”姚米基道,“馬師傅,今年年終花紅給你加百分之二十。”

“你這個老板實在小氣,”馬師傅搖頭。他顯然是與姚米基混熟的,說話很隨便,“我幫你把丈人老爺服侍好了,他老人家一開心,女兒自然就嫁給你了。這麽大的功勞,隻加百分之二十,你也好意思說得出口。”

姚米基嘿嘿笑起來:“你這個家夥,就把竹杠敲得梆梆響吧——行,要是能治好伯父的頸椎病,給你再加百分之十,百分之三十!這下總可以了吧?

馬師傅道:“這還差不多。”

羅誌國朝姚米基笑:“讓姚老板破費了。”

姚米基連連搖手:“不破費不破費。伯父的健康是無價之寶,多少錢也買不來的。這家夥是逗我呢,其實就算伯父不來,我也虧待不了他。誰讓他是鎮店之寶呢。我們這裏好多老客戶得了什麽小毛病,都不去醫院,直接過來找他,幾個穴位一捏,經絡一通,就好了。要是信得過我姚米基的,再開副方子,回去買藥煎了服下,那就更加穩妥了。我跟那些老客人說,開足浴店當然是想賺錢,但主要還是為了治病救人。等哪天我夜大文憑拿到手,就真的開家診所,有那些老客人撐著,至少餓不死。我爺爺在天上看見了,也會笑得牙齒全部掉光。”

“你在讀夜大?”羅曉培有些奇怪,“怎麽沒聽你說過?”

“中醫大的夜大,剛讀兩個月。想著等畢業再告訴你。一把年紀再讀大學,又不是什麽光榮的事。”姚米基笑道。

結束後,溫筠從包裏拿出一個小玉如意,遞給姚米基,“一點心意。”

姚米基忙不迭地跳開,“伯母啥意思啦,不可以的。”

溫筠道:“本來自己人也該付錢的。可曉得你肯定不收,所以就不客套了。這是第一次光顧的見麵禮,你是生意人,生意場上那些忌諱我們多少也了解一些。第一次不好讓你白做的。你收下,以後我們還要常來呢。”

溫筠說完,羅誌國又道:“本來是想買個金飾的,想著更富貴些,可挑了半天也沒看中。虧得買了這個玉的,否則倒和這家店的風格不相稱了——姚老板,請笑納啊。”

“謝謝謝謝——”姚米基隻得收下,“伯父今天老是開我玩笑,嚇得我背上都冒冷汗了。”

結束後,羅曉培開車送爸媽回去。路上,溫筠問羅曉培幾時搬回家,

“都好幾個月了,也自由夠了。慧娟嫁出去了,你又不在,家裏冷清得要命,連小梅都說人太少,燒菜沒勁——差不多了,回家吧。”

羅曉培沉默不語。

溫筠停了停,又道:“人這一輩子幾十年,孩子跟父母在一起的時間加起來也就那麽幾年,等你出嫁後,就曉得這段日子有多麽珍貴了。你現在嘴巴強,到時候有了老公有了小家,就算想搬回來和父母住也難啊——其實我和你爸爸都曉得,你心裏有疙瘩。”

“沒有,”羅曉培搖頭道,“哪有什麽疙瘩。”

“沒有疙瘩,為什麽搬出去?”溫筠歎道,“你啊,養了你二十多年了,你的脾氣我們還不清楚?——我跟你講,天底下頂頂傻的事情,就是跟自己過不去,還有就是跟關心你的人過不去。”

羅曉培聽著,依然是不說話。

“回來吧,”溫筠朝她看,“難不成,還要我和你爸爸八抬大轎去把你請回來?”

羅曉培嘿的一聲:“你們兩個最多也就是二人小轎,怎麽可能是八抬大轎?”

“那就再加上你那個姚米基、賀圓,還有你封浜的爸爸和弟弟。”

“那也還差兩個人。”羅曉培抬杠。

羅誌國發聲音了:“你弟媳那個大塊頭,算她一個,再加上慧娟,就差不多了。”

三人都忍不住笑了。溫筠在羅曉培額頭輕輕一點,道:“你啊,看上去像個大人,其實還是個孩子。等我和你爸爸老了,也不曉得能不能指望你。”

“你們不是還有慧娟嘛——她像大人。”羅曉培原意是想開個玩笑,卻又覺得這個時候不該說這個。明明不是那個意思,倒讓爸媽誤會。“你們別以為我在吃醋,我氣量沒那麽小。”是想補救,說完才發現這話實在幼稚的很——竟真像孩子了。

“你們兩個不一樣,各有各的性格,”溫筠道,“慧娟有她的好處,你也有你可愛的地方。總共才兩個女兒,就這樣狗狗的。要是像過去一生就是七個、八個,那真是亂套了。”

“我說了,我沒在吃醋,”羅曉培停了停,又道,“其實我也曉得,慧娟這人不壞。”

“是不壞。”羅誌國道,“稍許有些小市民氣,別的都挺好。”

“小市民氣也很正常。上海人多多少少都有點。”

一會兒,到家了。溫筠打開車門,又朝羅曉培看,“說吧,什麽時候搬回來?”羅曉培笑笑,說聲“再見”,朝他們揮手。下了車,溫筠轉身便對丈夫道:

“看樣子,八抬大轎也請不回了——也不曉得這倔脾氣像誰。”

“像你。跟你年輕時一個樣。”羅誌國道。

“算了吧,我才沒她那麽倔呢。還是像你多一點。”

“所以說啊,環境對人的成長真的很重要。人家親爸親媽脾氣都挺好,根正苗紅的一個孩子,硬生生被我們兩個給教壞了。現在還回去,都拿不出手了。”羅誌國笑。

“還回去?你當是東西啊?”溫筠白了丈夫一眼。

羅曉培回到家,便接到姚米基的電話,問羅誌國夫婦按摩後有何反應,“是不是身輕如燕,晚上都能打老虎了?”羅曉培嘲他:“是啊,我爸腳底下都有五色祥雲了。”

他嗬嗬笑起來,又問:“你爸媽路上沒說什麽嗎?”

羅曉培知道他的意思。“我爸媽說你挺用功,挺好的。而且還很謙虛——中醫世家,嘖嘖,不得了啊。”她半是真話半開玩笑。

“逗我是不是?”

“不是逗你,是真的。”羅曉培道,“我爸媽說,家裏一個學醫的也沒有,現在出了一個,蠻好。以後誰有個頭疼腦熱,就指望你了。”

姚米基在電話那頭笑了笑。

羅曉培聽出這笑裏有些別的意味。其實今天他一開口,她便曉得他那番話是準備過的。她從未聽過他說那麽一長段話,竹筒倒豆子。職場麵試似的。爸媽便是考官,專程過來考察場地,還有他。那一刻,她心裏有些不好受。他外表看著大大冽冽,心卻很細。他偷偷去報了名讀夜大,這原因她自然知道。他炫耀般的說著祖上曾經的輝煌,都不像他平常的風格了。她知道,他是在她爸媽麵前為自己拉分呢。

周末是七夕——中國情人節。姚米基提前一周在正大廣場的“唐宮”訂了位子,羅曉培喜歡吃那裏的乳鴿。兩人吃完飯,沿著濱江大道散步。三伏天,即便是走在江邊,又是晚上,濕潤的風還是有幾分熱度。這樣的天氣,姚米基居然穿著長袖襯衫,還破天荒地打了根領帶。羅曉培本想笑話他幾句的,但發現他今晚顯得有些局促,一隻手始終插在褲袋裏——頓時想起去年高飛向她求婚的場景,男人沒有帶包的習慣,戒指便放在褲袋裏。高飛說“嫁給我”時的那個情景,她一直記得。羅曉培也有些局促了。又想,交往還沒幾個月呢,生意人果然講求效率。

兩人靜靜走著。

姚米基問她,“要不要找個地方喝點東西?”

她搖頭,“晚飯吃得好飽,還是走走吧。”

姚米基又說起那個玉如意,“收你爸媽的東西,挺不好意思的。”

“沒關係。你不用放在心上。”

“請長輩做腳,還要讓他們破費,難為情啊。”

“有什麽好難為情的?他們又不會每次過來都送東西。我爸說你那個鎮店之寶手藝不錯,肯定會常來。這麽算下來,他們還是賺的。”

“你,喜歡什麽樣的首飾?”他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

羅曉培怔了怔。猜想他是想把話題引到戒指上。姚老板那樣伶牙俐齒的一個人,居然也會這麽地急轉彎。她竟有些好笑了。

“我這人不是很喜歡戴首飾。”

他哦的一聲。摸了摸頭。神情有些尷尬。“現在有品味的女孩好像都不怎麽喜歡戴首飾。”

兩人沿濱江大道走了一圈,又回到正大廣場。姚米基開車,先送她回去。車速比平常要慢一些,應該是有心事。羅曉培瞥見他褲袋那裏鼓起一塊,想,姚老板骨子裏還是個老實人。本來也並不希望他這麽快求婚,隻是見他這樣緊張,倒又替他難受。好像,也不必如此的。她隻是個普通的女孩子。除了家境好些,人也不見得多麽漂亮,性格更算不上溫柔。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其實比她更討人喜歡。她記得大頭媽說過——追她兒子的女孩從十六鋪排到封浜鎮。

她想到這裏,竟忍不住笑了笑。

姚米基朝她看:“怎麽了?”

“沒事。”她搖頭。

晚上交通暢順,一會兒便出了隧道。連著幾個綠燈,一路暢行。經過下一個路口,剛好轉彎變直行,又是綠燈。車子順勢開了過去,誰知對麵一輛小車搶著轉彎,已經是紅燈了,還硬逼著過來,大光燈刺身得很。姚米基避讓不及,“哎喲”一聲,往外大把轉著方向盤。

“砰”!兩輛車狠狠地撞在一起。

羅曉培還沒來得及反應,隻覺得猛烈的一下撞擊,整個人暈了過去。

失去意識的那一瞬,她看見一個小方盒從姚米基褲袋裏跌出來,彈了幾下,打開——裏麵是一枚鋥亮的鑽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