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兩家定在周日去毛家抽簽。姑婆說做公證人,不參與投票。這樣再除去兩個當事人,一共是五個人投票。各人發一張紙條,寫上“娟”或“培”。最後按票數多少決定結果。

投票過程很沉默,大家基本都不說話。毛慧娟和羅曉培坐在邊上,各自拿著一份報紙看,其實是什麽都沒看進去。偶爾目光相遇,便立刻避了開去。五人各自寫完,把紙條疊好交給姑婆。姑婆很鄭重的模樣,把紙條一張張打開,隨即在旁邊一張白紙上記下名字。

毛慧娟瞥見姑婆朝自己瞪了一眼,心頓時提了上來,想,有戲。又見毛根友夫婦低著頭,自始至終都不敢看羅曉培,便更加有底了。果然,姑婆咳嗽一聲,道:

“結果出來了——四比一,曉培,辛苦你了。”

毛慧娟心裏“撲通”一聲,什麽東西著了地。臉上卻是絲毫不露。過了幾秒鍾,聽羅曉培在旁邊道:

“好,我曉得了。”

一時間,周圍更加沉默了。劉虹朝羅曉培看,應該是想說話,又不知說什麽好。毛根友使勁搔著頭,頭屑嘩嘩地朝下落。楊莉莉抱著兒子,說是喂奶,進房間了。溫筠坐到羅曉培身邊,伸手想捋她的頭發,手到一半,縮了縮,隻搭到她肩膀,撫了一下。

午飯是在毛家吃的。這頓飯吃得艱難無比。大家都挑些不著邊際的話說,東一句西一句,像散落的珠子,完全串不起來。隻是為了不讓氣氛變得太僵而已。楊莉莉平常那樣熱鬧的一個人,此刻也沒了聲音,隻是招呼客人。“爺叔吃菜,阿姨吃菜——”

吃過飯,羅誌國夫婦便說要走,劉虹拿些過年剩下的鹹肉醃鴨,還有菜園裏新摘下的蔬菜,包了一大袋交到溫筠手裏,“吃吃白相相——”溫筠說聲“謝謝”,接過。羅曉培拿過包,跟著走了出去。毛慧娟說等會兒還有事,暫時不回去——其實是不想與羅曉培一起走,免得尷尬。

回去的路上,羅曉培說想去健身房一趟,“好久沒鍛煉了,骨頭都散了。”羅誌國便讓司機先送她去健身房。羅曉培又說晚上不回家吃飯了,“和幾個同事約好了——”溫筠說好,“那你自己小心。”夫妻倆目送著羅曉培下車。車子隨即又發動。溫筠歎了口氣:

“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

“我也是,”羅誌國道,“看曉培的表情,明明不舒服還硬撐著——真想拿我的肝去替她。說是弟弟,其實跟陌生人也差不了多少。唉。怎麽會碰到這種莫名其妙的事情。”

“早曉得那邊都投她,我們倆就不該一人一票,都投慧娟不是蠻好?”溫筠忍不住發牢騷,“我們倒是想著一碗水端平,他們那邊才不管。這不是欺負人嘛。”

“就算欺負,人家也是欺負自己親生女兒,你又不能多說什麽。”羅誌國搖頭,又關照妻子,“當著慧娟的麵,再不舒服也要忍著。——這也不是她的錯。”

“這我曉得。”

羅曉培在健身房跑步時,一個不留神,差點從跑步機上溜下來。健身教練跟她是認識的,便問她:“怎麽心不在焉?”她笑笑,回答:“馬有失蹄。”

今天投票的結果,羅曉培早在意料之中。直到現在,她叫劉虹“媽媽”還常常舌頭打結呢,人家又不是傻子,哪裏會聽不出來。自己感情上差了一截,又怎能要求人家一步到位?她沒有毛慧娟那樣左右逢源的本事,這邊是爸媽,那邊也是爸媽。她是不行的,爸媽隻有一個。爸媽的性格她最清楚,手心手背都是肉,必然不會偏袒哪個。所以毛慧娟唯一的那票,不是爸爸投的,就是媽媽投的。總算她沒有全票通過——羅曉培想到這,竟忍不住笑了笑。

她把跑步機調到快檔,飛快地跑起來。教練在一旁說,“沒必要這麽快——”她不理會,腳下生風似的,越跑越快。

昨天去的婦產科醫院,確認懷孕。她本意是想立刻做掉的,可話到嘴邊,又縮了回去。倒不是對高飛還存著依戀,而是那一瞬腦子有些呆滯,最近事情實在太多了,活生生把思路阻塞了。跑步時倒是一下子清醒了。她想,如果這樣讓它自生自滅,倒也蠻好。

她不停地跑,到後來,幾乎腿抽筋了。按下“STOP”鍵,腳下頓時空了,整個人也空了似的。大腦短暫休克。

肚子隱隱作痛。她索性又買了杯冰果汁,一古腦地灌了下去。坐在旁邊休息時,瞥到鏡子裏自己的臉,喘著氣,眼裏滿是血絲,臉色紅是紅的,卻像是平空兜上一塊紅布,突兀得很。

從健身房出來,她隨即約了幾個大學同學一起去酒吧。她很少玩得這麽瘋。同學都說她像變了個人。喝到很晚,帶著幾分醉意回到家。溫筠等著她,她腦子卻還清醒,說是有個同學過幾天要出國,大家聚一聚。溫筠沒多說什麽,隻是叮囑她快去洗澡。“早點休息,明天還要上班呢。”她應了一聲,走到樓上。經過冬冬房間,門虛掩著,聽見毛慧娟在裏麵。母子倆大概是在玩遊戲,有說有笑。倏的便沒了聲響——應該是聽到她回來了,才停下來。

羅曉培在浴缸裏放了水,泡澡。把眼睛閉上,頭有些疼。迷迷糊糊的,也不曉得過了多久,聽到外麵有人敲門,“你還好吧?”是毛慧娟的聲音。

她說:“挺好的。”這才感覺浴缸裏水已涼了,整個人也有些發冷。隨即站起來,抹幹身子穿上浴袍。走出去,毛慧娟還站在門口。“看你洗了好久,以為你睡著了呢。”她道。

羅曉培笑笑,“是差一點睡著。”

毛慧娟聞到她身上的酒味,“喝酒了?”

羅曉培點頭,“在酒吧喝了一點。”

毛慧娟怔了怔,差點脫口而出“你這個時候怎麽能喝酒”,總算是忍住了。眼睛卻不自禁地朝她肚子看,又想,現在哪裏看得出來,應該是剛剛懷上才對。不覺又有些內疚,想,坐公共汽車碰到大肚子還要讓座呢,現在卻要人家去捐肝。她自己剛懷孕那陣,正跟李俊鬧別扭,差點就不想要這個孩子了。懷上壞男人的孩子,這份苦楚她完全明白。況且她那時總還是人家老婆,氣也氣得過些,羅曉培還是未婚呢。壓力肯定更大。毛慧娟站在羅曉培的立場想事,覺得她應該是吃不消的。可又不好說什麽。連一星半點都不能露出來。否則別說羅曉培,就是羅誌國夫婦也都會對她有看法。

羅曉培下樓給自己泡了杯咖啡,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毛慧娟見了,到底是摒不牢,問她,“你不睡覺啦?”羅曉培道:“我就算喝十杯咖啡,也照樣睡得著。放心。”毛慧娟道:“不是光睡得著睡不著的問題。咖啡不是好東西,喝多了沒好處。”

羅曉培起身到廚房,把咖啡倒了。毛慧娟想她倒是聽話,正放心些,又見她從冰箱裏拿了根雪糕,“你吃這個?”羅曉培朝她看:“怎麽了?”

“吃冷飲不好,”毛慧娟閃閃爍爍地道,“女人家吃冰的東西對子宮不好。”說完自己也嚇了一跳,怎麽突然說到“子宮”了。

“沒事,”羅曉培咬了一口雪糕,“我從小吃到大的。一點問題也沒有。”

毛慧娟隻好看著她吃。羅曉培問她:“要不要也來一根?”她搖頭,“我感冒,不能吃冷飲。”

羅曉培很快吃完,拿紙巾擦了擦嘴,正要上樓,瞥見毛慧娟的神情,問:“你還有事嗎?”

毛慧娟一怔:“沒有,沒什麽事。”

羅曉培說聲“晚安”,從她身旁繞了過去。毛慧娟訕訕地讓開,想自己怎麽總是這樣。上次高飛的事,說一半留一半的,現在又是這樣。要麽決來,要麽就幹脆想也別想。做歹人不忍心,做好人嘛又不甘不願。毛慧娟聽見她“噔噔噔”上樓梯的聲音,忍不住又想,跑這麽快,摔一跤看你怎麽辦。

毛慧娟也上了樓,剛拐個彎,霍的看見羅曉培站在麵前,木樁似的。臉白的像紙,又沒表情。看著竟有些陰森。不禁嚇了一跳。

羅曉培道:“前兩天咳得那麽厲害,今天倒是不怎麽咳嘛。”

毛慧娟愣了一下,還沒反應過來,羅曉培笑笑,已進了房間。

羅曉培把門反鎖,倒在床上。腦子裏想的便是“羅曉培啊羅曉培,今年你流年不利,就是別人不促狹,倒黴的總歸也是你”。

——那天她心神不寧,隨手把驗孕棒扔在廁所的廢紙簍裏,偏偏毛慧娟後腳便進去了。她想想不對,再進去看那支驗孕棒,發現被人動過了。她想這下糟了,全家人都會曉得了,炸鍋了。誰知第二天風平浪靜,一點事也沒有。羅曉培立刻便猜到原因了——毛慧娟要是說出來,那捐肝的事情隻會落到她自己頭上。她當然不會說。

本來就不是親姐妹,要求不能太高。羅曉培也想得開。況且這個孩子她原本也沒準備要。這幾天高飛也不來找她了。電話也沒一個。他應該是徹底放手了,死心了。羅曉培倒不是那種拖泥帶水的人,分手了還希望男人死纏著她。隻是見他這樣幹淨利落,終是有些感慨,幾年的感情說散便散,像風一樣。除了肚裏的這個孩子,連一點痕跡也不留下。

門口的腳步聲很輕,似是停留了一下,吱溜著便溜了過去——毛慧娟應該是怔了一會兒。方才那句話夠她想一陣了。誰也別把誰當傻子。羅曉培心裏哼了一聲,想,我不是腦筋輸給你,隻不過沒你做得出。又不是拍電影,在爸媽麵前又是咳嗽又是打噴嚏的,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羅曉培挺看不起她。到底不是你死我活,犯得著這樣嗎?講起來還是一起生活二十多年的弟弟呢。羅曉培有時候真想在爸媽麵前發發牢騷,說些難聽的話。可想想罷了,終歸不會這樣做。爸媽也是她的爸媽。在爸媽麵前說他們親生女兒的不是,好像有些奇怪。

第二天吃早飯時,羅曉培向全家人提出——想搬出去住。溫筠聽了,一口牛奶差點嗆出來:

“為什麽?”

“沒什麽,想換個環境住住。”羅曉培若無其事地道。

溫筠飛快地朝羅誌國看了一眼。

羅誌國咳嗽一聲,“嗯,這個,曉培啊——”

“爸爸你不用勸我,我已經拿定主意了,就在單位附近租一套,上班也方便——你們放心,我又不是小孩子,別的女孩像我這麽大,多半都成家了。你們就當我已經嫁出去了吧。”

“怎麽叫當你已經嫁出去了呢?”溫筠忍不住道,“你明明還沒嫁出去啊。沒出嫁就是小孩,就應該和父母住在一起。外麵住有什麽好?沒人做飯沒人照顧,還不安全。——我不同意,堅決不同意。”

羅曉培笑笑,“媽你怎麽這麽啊。你放心,我們單位那邊治安好得很,市區呀,又不是深山老林。沒事的。吃飯問題也好解決,旁邊那麽多小飯館,哪裏不能蹭一頓了?實在不行我就請個鍾點工,保管一切都妥妥當當。”

“可是——”溫筠停了一下,“你怎麽突然想搬出去了?——是不是有什麽事?”

“沒事,”羅曉培強調道,“我說了,就是想換個環境。”

“媽媽舍不得你搬出去住。”溫筠說著,有些傷感了。

“有什麽舍不得的,”羅曉培笑道,“我又不是去外地,隔幾天就會回來看你們的。再說了,你們還有慧娟呢——走了一個,還剩一個,不會寂寞。”

毛慧娟聽了,忍不住朝她看去。羅曉培避開她的目光,心想自己到底是沉不住氣,想把話說得漂亮些的,可說著說著,便促狹起來。小孩子似的。

她去醫院預約了流產手術。怕遇見熟人,特意挑了一家遠的。本想當天做的,可醫生說妊娠還不滿五十天,建議再過幾天。從醫院出來,到附近一家85度C買麵包。誰知這麽巧,走進去,便碰到了高飛。他正在排隊付錢。兩人目光相接,都是一怔。

“你好。”羅曉培道。

“你好。”他臉色不怎麽好,眼圈有些發青。幾周不見,人也瘦了。

“買麵包啊?”

“對。”

兩人寒喧了幾句,真像陌生人那樣了。羅曉培匆匆挑了個麵包,也過去排隊。他問她,“要不要上來一塊付?”她搖頭,說不用。他也不堅持。一會兒,他付完錢,走到她麵前。

“我先走了。”

她聽出他語氣裏些許的不舍,似是等著她挽留他。與此同時,肚子裏輕微動了一下,揪心揪肺的。她不禁暗笑自己傻,這時候哪裏會有胎動了?況且他又怎麽會舍不得她。都到了這個地步了,早成過去式了。她想,真要是陌生人倒好了,這麽見麵,有些不尷不尬,對彼此倒都像煎熬了。

他停頓了幾秒鍾,朝她點點頭,轉身走了出去。她瞥見他的背影,不知怎的,竟想起初次與他見麵的情景來。是在飛機上。他坐在她相鄰的位置,當中隔著一條走道。他起身上衛生間時,竟不小心將手中的杯子失手打翻在她身上。像偶像劇裏的橋段,兩人便相識了,並且攀談起來。到港後,他很紳士地替她把行李拿下來,並送她到機場出口。他笑起來有些像理察基爾,很迷人,透著一絲神秘。問她要電話號碼的時候,神情還帶著些孩子氣。

羅曉培想自己是真的傻了。這當口居然還想這些。他走出店門,人影很快便消失了。那一瞬,她心裏忽的空落落的,還有些酸楚。手一鬆,麵包差點掉到地上。

真的結束了呢。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