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不久,毛慧娟與賀圓去領了結婚證。

男方那邊父母見過了,與毛慧娟預先的猜測差不多,他爸爸話不多,很沉悶的一個人。家裏是他媽媽說了算。通常母親強勢,兒子便容易有些孱弱。毛慧娟很看不慣賀圓什麽都要問他媽媽,連蜜月去哪裏,都是目光先投向他媽媽。他媽媽說,海南島不錯。他才又問毛慧娟。毛慧娟其實是想去國外的,但也不好直接反對,便打了個哈哈,沒多說。心想,這個男人將來一定要好好調教才行,像是沒斷奶。關於婚房,賀圓幾年前在浦東塘橋買過一套兩居室,可聽他媽媽的意思,竟是希望兒子兒媳與自己住在一起。

“別和老人住一起。我們單過。”兩人獨處時,毛慧娟很明確地向賀圓表達了自己的看法。

“那是的。”賀圓道。

“萬一你媽硬要我們住在一起呢,你怎麽辦?”她直截了當地問他。

他想了一會兒,似是有些苦惱。“你說呢?”居然把皮球踢回給她。

毛慧娟也不客氣,“你就跟她說——不行!”

他猶豫了一下,“哦。”

她瞥見他這個樣子,便曉得他必然是不會與他母親正麵衝突的。看起來,以後如何處理婆媳關係會是件麻煩事。毛慧娟忽然對將來的生活有些沒底,一個窩囊的男人,不曉得是否有能力撐起一個家。毛慧娟是受夠了不負責任的男人的苦了。生怕眼前這個也一樣,將來裏裏外外的事情還得她操心。

賀圓媽媽還提到了孩子的事情。“按政策,你們還能夠再生的。況且你年紀也不大——”毛慧娟明白她的意思,但想這事也不是一兩句話就能決定的。再生一個當然也說得過去,但就怕冬冬受冷落。再說多個孩子就是多筆開銷,現在比起冬冬出生那時候,又是完全不同了,生孩子就是把錢往無底洞裏填,五花八門的花銷,養孩子等於養個金疙瘩。何況除了錢,還要投入精力。著實是費錢費力的事。毛慧娟是預備接下去舒舒服服過日子的。不想給自己找罪受。她問過賀圓,想不想再要個孩子。賀圓不說好,也不說不好,依然是囁囁嚅嚅的樣子。毛慧娟想,你不表態最好,我就當你棄權了。

開結婚證那天,賀圓帶毛慧娟去浦東看了他那套房子。早幾年裝修的,一直空關著沒出租,看著倒也過得去。毛慧娟前前後後看了一遍,計劃臥室換一套新的家俱,再徹底整理一番,添些小東小西,就很有些感覺了。她當初嫁給李俊的時候,是拿他的房間做的新房,也沒怎麽布置,基本上就是人過來算了,一切從簡。李家條件不好,在鎮上屬於比較靠後的,婚宴沒辦,財禮沒給,連給新娘子的首飾也就是普普通通一個箍桶戒。毛慧娟嘴上不說,心裏還是覺得委屈的。現在看了賀圓的房子,雖說不大,但到底是城裏的新公房,小區幹淨,房型也新,裝修得又整齊——真正是上海人過日子的樣子了。毛慧娟忽的有些激動起來。想自己竟也有這樣一天,真像是做夢呢。人家說苦盡甘來,應該就是這個意思吧。

兩人到附近的菜場買了菜,自己下廚,做了幾道可口的小菜。糖醋小排、蠔油牛肉、香菇菜心、扁尖冬瓜湯。再開了一瓶紅酒。氣氛不錯,兩人都喝了一點。一邊喝,一邊憧憬著將來的生活。漸漸的,都有些微醺。於是,水到渠成地,兩人齊齊去了臥室。

毛慧娟許久沒與男人親近了,心裏是想的,表現出來的舉動卻是端著,有些矜持的。當年與李俊那陣,她是輕率了些,輕而易舉便讓那男人得了手。其實越是在乎,越是要矜持。女人家尤其如此,否則容易被看輕。毛慧娟現在吸取了經驗教訓,一點兒也不急躁,而是像少女般,故意帶些羞澀,動作呆呆板板。

可是,問題出來了——賀圓不行。

毛慧娟猜他是過於緊張了。男人一緊張,就會出狀況。毛慧娟還是第一次碰到男人這樣。以前李俊從來不會。不過,這好像也在意料之中。像賀圓這樣的個性,要是在床上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那倒奇怪了。雖說有些煞風景,可毛慧娟沒埋怨他,連一丁點意思也沒露出來。

“我們看電視吧。”她說著,打開電視。

兩人靠在床頭,看“新聞聯播”。賀圓應該是想解釋些什麽的,在那裏抓耳撓腮。毛慧娟隻當沒看見。這種事情不說沒什麽,一開口倒尷尬了。毛慧娟不想為難他,其實也是不想為難自己。男人的心態很要緊,不能逼他,更不能說狠話,否則下次就更加不行。

但無論如何,領證了就是夫妻了。成為正式夫妻的頭天晚上,便發生這樣的小插曲。多少有些興味索然。賀圓問她,明天要不要去打羽毛球?她本來沒什麽興趣,但想想還是答應了。這男人不抽煙不喝酒,不打遊戲不看書,除了羽毛球,好像沒啥別的愛好。要是連羽毛球也不讓他打,這人多半就真成傻子了。他又有些討好地問道:

“要不要叫曉培也來?”

毛慧娟看得出,他是真心想與她家人拉近關係。便道:“好啊,我打個電話問問她。”

電話通了半天,那邊才接起來。“喂?”羅曉培的聲音有些輕。

“明天有空嗎,要不要一起打羽毛球?”毛慧娟問。

“不好意思,明天我有點事——”聲音輕得像要飄起來似的。

毛慧娟覺得不對,問她,“你聲音怎麽這樣——是不是不舒服?”

“沒有——我還有點事,掛了。”很快,電話裏傳來忙音。有些倉促的。

毛慧娟在原地怔了一會兒,決定還是去看看。“她一個人住,可別出什麽事。”一邊說,一邊走到路邊叫出租車。又讓賀圓先回去。

賀圓冷不丁來了句:“你們感情真好——不是親姐妹,勝似親姐妹。”

“謝謝哦。”毛慧娟嘿的一聲,想這男人說話真肉麻。汗毛都豎起來了。

周末路上不堵,一會兒就到了羅曉培租的地方。是05年建的一個小區,隻有兩幢樓,但綠化和物業很好,環境也幽靜。毛慧娟在樓下猶豫了許久,想到底要不要上去。現在裝作不知情還來得及。肝還沒換呢,上了樓就沒退路了——也不知是怎麽上的樓,敲了半天門,才開。冷不丁瞥見一張白得像死人的臉,不由得嚇了一跳。“你怎麽啦?”

羅曉培是流產後大出血,瞞著家裏人住了兩天院,上午剛出院。

“貧血。”她隨便扯了個謊。

毛慧娟是過來人,一看便曉得是怎麽回事。想她不說破最好,大家幹淨。朝周圍看了看,問她:“誰燒給你吃?”

“請了個阿姨,中午來過了。給我燉了鴿子湯。”羅曉培趿拉著拖鞋,重新回到床上,躺下。

毛慧娟皺著眉頭,“這樣不行,要出事情的。——我打電話讓媽過來。”

羅曉培忙不迭地阻止她:“你要是讓媽知道,我以後就再也不睬你了。”她應該是急壞了,才說出這樣孩子氣的話來。毛慧娟竟有些好笑了,“不睬就不睬,身體要緊。”

羅曉培見她放下了手機,心才定些。“我休息幾天就好,別讓爸媽擔心了。”

毛慧娟到廚房找了一圈,有紅棗、赤豆,還有小米。便放在一起熬了粥。見碗筷都浸在盆裏,順便洗了。又打掃了一遍房間。羅曉培說,你放著吧,明天阿姨會做的。毛慧娟說,等阿姨來,碗都臭了。一會兒,粥好了,盛了一碗拿過來。

“紅棗小米粥養人的。補血。”毛慧娟舀了一勺,要喂她。羅曉培頭一避,讓開了。

“我自己吃。”

毛慧娟隻得放下,看她自己一小口一小口地舀著吃。

“味道怎麽樣?”她問。

“蠻好。”羅曉培停了停,又道,“——謝謝你。”

毛慧娟朝她看,見她眼窩那裏陷下一大塊,青青灰灰的,“謝什麽,燒個粥又不費事。”想著要細細問她的身體狀況,終是不敢。怕她察覺。

“下禮拜就動手術換肝了,你這樣子怎麽成呢?”毛慧娟沒頭沒腦地說了句。想自己怎麽又說到這茬上了。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虧得羅曉培隻是嗯了一聲,沒搭腔。

床頭櫃上,筆記本電腦開著,毛慧娟眼尖,一下子便看到是“百度”搜索頁——“換肝,疼不疼”。隻瞥了一眼,便立即把目光移開。有些好笑,想這大小姐竟真的怕疼到這種地步。流產也疼呢,倒虧她忍得住。毛慧娟想著,又有些可憐她。別看她大小姐平常高傲的很,骨子裏還是個小女孩。都說城裏人晚熟,還真是有些道理。

羅曉培察覺到她的目光,“啪”的一下,把筆記本電腦合上。

毛慧娟又坐了一會兒,便說要走。

“時間不早了,你好好休息,我明天再來看你。”

“不用,”羅曉培道,“我沒事。”

“你自己照照鏡子,像沒事嗎?”毛慧娟問她,“你想吃什麽,明天我帶過來。”

“不用麻煩,阿姨會做的。”

“阿姨照顧哪有自己人好?”毛慧娟說到“自己人”三個字時,心裏咯噔一下,想,都成“自己人”了。也不曉得人家領不領情。

“真的不用麻煩了。謝謝。”羅曉培堅持道。

毛慧娟瞥見她有些淡漠的神情,便也不說了。想自己是熱臉貼冷屁股。也犯不著討好這個大小姐,隨她去吧。替她把碗碟收拾了,離開了。

第二天,羅曉培躺在床上,聽見有人敲門,想鍾點工是有鑰匙的,多半又是毛慧娟。過去開門,一看——竟然是劉虹。

“慧娟說你貧血得很厲害,這幾天都沒上班——”劉虹手裏拿著一個塑料袋,裏麵應該是剛買的菜,一隻活雞的頭還伸在外麵,“她本來自己要來的,可冬冬今天幼兒園有親子活動,她脫不開身,就讓我過來一趟。”劉虹這幾句話應該是事先想好的,連珠炮似的,說得飛快。說時並不朝羅曉培看,而是東張西望,目光有些遊離的。

羅曉培詫異極了,“哦,請進,進來再說。”

“你躺著就好,別管我。我自己會收拾——你快躺下。”劉虹說著,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羅曉培怔了幾秒鍾,隻得回到床上。聽見廚房有雞叫聲,應該是在殺雞。一會兒,劉虹走出來,手裏端著一碗湯,“湯是在家裏燉好,帶過來的,花膠龍骨湯。來,喝一點。”她舀了一勺,遞到羅曉培嘴邊。羅曉培遲疑了一下,到底不好意思讓開。隻得喝了。

“剛才在殺雞?”羅曉培問。

劉虹嗯了一聲,忽的意識到什麽,放下碗,把手伸到她麵前,“我洗過手的,拿洗手液洗了兩遍——喏,幹淨的,一點味道也沒有。”

羅曉培隻是隨口一問,見她這樣,倒有些窘了,“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劉虹喂她喝完湯,又去廚房,“雞湯燉了給你晚上喝。是蘇北草雞,最補了。”

廚房飄來雞湯的香味。羅曉培聞著有些惡心,倒像是早孕反應了。她躺下來,腦子裏有些亂,想連溫筠都瞞著,倒把劉虹給招來了。說不出的別扭。毛慧娟也不曉得跟她說了什麽。自己最狼狽的樣子,被她看了個正著。雖說是親生母親,可前後加起來說的話連一百句都不到,比隔壁鄰居也好不了多少。這麽與她單獨相處,好像還是第一次。

迷迷糊糊,羅曉培不覺睡著了。也不曉得過了多久,隱約覺得有人在摸自己的頭發,一下子驚覺,睜開眼睛,見到劉虹的頭就在麵前不到一尺處,手還留在自己額頭上。不覺一怔。劉虹與她目光相接,也是嚇了一跳,忙不迭地把手拿開。

“這個,”她掩飾道,“想看看你有沒有發燒。”

羅曉培翻了個身,坐起來,將前劉海朝後捋去。聞到臉上有淡淡的洗手液的味道——劉虹應該是真的洗了好幾遍手。她想到這,不覺竟有些滑稽了,又有些不好意思。便朝劉虹笑了笑。這笑有些沒來由。劉虹見了,也跟著笑了笑。

母女倆還是第一次離得這麽近。劉虹朝羅曉培看,見她五官依稀有自己年輕時的影子,隻是臉型像毛根友,是瓜子臉,倘若臉型也隨了自己胖胖圓圓的包子臉,那便不好看了。劉虹發現,人的長相其實天生隻占了一半,後天的因素更重要。當初自己進毛家門時,毛家人都嫌她不好看,說就算是鄉下人,也不該長個鄉下人的臉啊。差點婚事就黃了。可明明是差不多的五官,放在羅曉培臉上,就顯得舒服多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市區就是不一樣。劉虹想到這,便念起羅誌國夫婦的好來。把女兒拾掇得這麽水靈。自己倒把人家女兒給耽誤了,書沒讀好,婚姻又不順,年紀輕輕帶著個拖油瓶。不是羅家的關係,隻怕這輩子再找老公都難。

羅曉培也朝劉虹看。要是放在一年前,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會有眼前的場景——她和一個陌生的郊區女人坐在一張床上,這個女人為她熬雞湯,還用手摸她的臉、她的頭發。羅曉培想,要是沒有那場醫護差錯,她就會很自然地叫這個女人“媽”。她的生活圈子,多半也就在封浜那個小鎮,不會有大提琴,也不會有市區的一切。像做夢。而且,還是在她最不想見人的時候,就這樣有些奇怪地對峙著。她猜毛慧娟其實是告訴劉虹真相的,懷孕、流產、大出血——隻是怕她難堪,才故意不說破。毛慧娟那些雞零狗碎的小心思,在劉虹麵前應該是什麽都不瞞的。她們是自己人,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

羅曉培先是有些難為情,隨即又想,知道就知道吧,又能怎麽樣。反正不說破,就這麽打啞謎似的,也無所謂。

她朝旁邊瞥了一眼,見飯菜已擺在桌上了。

“飯燒好了啊?”她問。

劉虹先是一怔,隨即嗯了一聲,站起來,“是啊是啊,我扶你起來。”把她攙起來,一手扶住她的腰,一手搭住她肩膀,慢慢走到桌子邊,坐下。又去廚房盛了飯。

羅曉培拿過手機,給鍾點工打電話,讓她晚上別來了。鍾點工有些意見,說,你又不早說,我都要出門了,這會兒又不可能再接別的活兒。羅曉培便道,明天你過來,我把今天的錢一起算給你,總可以吧?那邊才作罷。羅曉培掛掉手機,見劉虹拿著筷子站在一邊,便笑笑,“現在請個人不容易,這個阿姨燒菜味道還是不錯的。”

劉虹問她:“多少錢一小時?”

羅曉培回答:“十八塊。”

劉虹呀的一聲,“這麽貴啊?哎呀,我真是虧——”話到一半,便停住不說。臉紅了一下。羅曉培有些奇怪,“怎麽了?”她連連搖手,“沒什麽沒什麽,不說了,來,吃飯。”

三菜一湯。湯是雞湯。菜是清蒸鱸魚、蝦仁炒蛋、炒腰花。羅曉培吃過幾次劉虹的菜,鹽多油多,味道很重。這次完全不同,清淡的很。應該是考慮到了她的口味。羅曉培挾了一筷魚,放進嘴裏。劉虹問她:

“鹹不鹹?”

羅曉培搖頭。劉虹又問:“那是不是太淡了?”

羅曉培又搖頭,“不鹹不淡,味道剛剛好。”

劉虹這才放心,停了停,又問,“我做的菜好吃,還是你上海那個媽做的好吃?”

羅曉培還未回答,她又哦了一聲,“我忘了,你那個媽是不做飯的,有保姆。”

“她偶爾也做的,味道還可以——不過她做來做去就那幾個菜,你會的種類比她多。”羅曉培講到這裏,停了停,想怎麽評論起兩個媽媽來了。瞥見劉虹嘴角往上翹了一下,閃過一絲得意。想大人原來也跟小孩差不多,喜歡聽人拍馬屁。

“你也吃啊,”羅曉培吃了幾口,見劉虹拿著筷子不動,“這麽多菜,我吃不掉的。”

“你多吃些,來,吃蝦仁,我早上買了蝦自己剝的,比超市買的新鮮——還有炒腰花,也多吃些,女人這個時候一定要多吃腰花——”說到這裏,一下子停住。意識到說漏嘴了。羅曉培隻當沒聽見,舀了一勺腰花放進嘴裏,“挺好的,一點腥味也沒有——”

劉虹朝她看,見她吃得香甜,不禁露出欣慰之色。

“那件事——”劉虹猶猶豫豫地,欲言又止。

羅曉培朝她看,“什麽事?”

“就是繼祖換肝的事——我曉得你委屈了,你、你別怪我們。”

羅曉培怔了怔,沒料到她會突然說這個。

“我們是想,慧娟到底不是親生的,你不一樣——”劉虹吞吞吐吐地說下去,“這個,我們想,要換肝,總歸是有血緣關係的好些,是吧?我們是老思想,老古董,沒有別的意思,你千萬不要多心。”

羅曉培停住筷子。

“沒關係的,”她搖頭,“人家說,‘親娘不及養娘親’,女兒也是一樣。養了二十幾年了,有感情的。比親生的還親。——道理我懂的。”她做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說出來,才發現這話竟有些酸溜溜的,像在吃醋。隻好又笑了笑,顯得無所謂似的。

“二十多年當然是親,可親生的就是親生的——”劉虹想說“是身上掉下的肉”,又覺得這話太肉麻,怕羅曉培笑話,隻得打住。情緒卻一下子激動起來,好多話平常不說,是沒機會,也是不敢說。這時翻江倒海的,一下子湧到了嘴邊,波濤滾滾的,卻又不曉得怎麽說。鼻子都有些酸了。鼻尖也亮了。神情竟像是要哭出來一樣。

羅曉培瞥見她的樣子,有些愕然,又有些感慨。想,我又沒怪你,你何必這樣。平生第一次見長輩在自己麵前這樣,倒有些手足無措了。

“其實,”羅曉培停了停,道,“你不用想太多。捐我的肝也好,真的。這二十多年來,我過得比慧娟好,她吃的苦比我多。有時候想想,也挺不好意思的。我畢竟是你們的親生女兒,是繼祖的親姐姐。說實話,剛開始聽到要去捐肝,是有些不舒服,但再一想,我去比慧娟合適。不管從哪個角度都是這樣。我在市區享了二十多年的福,而你們在封浜吃了二十多年的苦,能有這個機會讓我彌補一下,盡盡心,也蠻好。真的。”

劉虹朝她看。羅曉培笑了笑,低下頭。她從沒想過會對著劉虹說這番話,這樣近距離地聊著天,真像母女倆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容易向別人坦露心事的人,或許真的是因為血緣親情擺在那兒,自然而然地,心底的話決來了。是本能,完全不由自主地。

“我跟你講,我和你爸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你說,我們怎麽舍得讓你去挨一刀?可是,可是做人不能沒良心。慧娟本來是他們城裏的姑娘,卻在我們家吃了二十多年的苦,我們的女兒倒是在那裏好吃好住——我們心裏過意不去啊,可實在想不出什麽回報的法子,反倒是他們把市區的房子讓我們住,給這給那的。還有繼祖的手術,他們也是出錢出力。真不好意思啊。繼祖要換肝,我和你爸爸商量,說什麽也不能讓慧娟去,要去隻能是你——不是我們狠心。我們自己兒子生病,不能搭上人家的女兒。親生女兒總歸是親生女兒。捐肝的事,我們是鐵了心讓你去的。慧娟苦啊,沒讓她上大學,也沒給她找個好對象,我們欠她的,也欠羅家的。要是再讓她去捐肝,那我們還算是個人嗎?”

劉虹說完,把手搭在羅曉培手背上,拍了兩拍。這番話在她心裏存了許久,以為這輩子都沒機會向親生女兒解釋了。現在一下子說了出來。百感交集,眼圈都有些紅了。又有些自責,想,自己欠了人家的情,卻把女兒搭上。活生生要挨一刀,受那個罪。忍不住悲從中來,眼淚順著臉頰便流了下來。

羅曉培朝她看,那一瞬,竟也有些想哭了。正要說些寬慰她的話,小肚子卻突然痛了。

“媽,”她聽到自己比平常親切得多的聲音,“麻煩你,扶我上一趟廁所好嗎?”

劉虹回到家,便接到毛慧娟的電話,問她羅曉培的情況。劉虹說還行,“看她胃口不錯,女人家坐小月子,隻要吃得下東西,好好休息,就沒啥大礙。”

前一天,毛慧娟向劉虹說了羅曉培流產的事,隻說是剛得知,沒提前幾天就發現驗孕棒的事。“你裝作不曉得就是了,她那麽愛麵子的人——”

毛慧娟問劉虹:“看她那樣,是不是特別心疼?”

“心疼當然心疼了。換了你這樣,我也一樣心疼。都是女兒嘛。”

毛慧娟拿著電話笑了笑,她發現劉虹現在講話越來越有水平了,也是滴水不漏。

“我覺得,”毛慧娟猶豫了一下,“還是換我的肝算了——她身體都那樣了,說不過去。”

這個問題,劉虹剛才在路上也想過,可又不好意思說。不是A就是B,羅曉培要是不行,那就隻能是毛慧娟。不方便發表意見。她想毛慧娟也許是客氣,隨口一說。

“不用了吧,”劉虹遲疑著,道,“還有一個多禮拜呢。到時她也應該恢複了。”

毛慧娟猜她這應該不是真心話——聽著比外頭人還狠心。當媽的無論如何不會真這麽想。

“都投過票了,別再多事了。”劉虹又道。

“特殊情況特殊處理嘛。”毛慧娟笑笑。

掛掉電話,毛慧娟便覺得自己是走進一條死胡同了。誰都不怨,要怨隻能怨她自己。衝動了。心軟了。之前打了多少伏筆,做了多少準備,好不容易得償所願,現在一下子就前功盡棄了。做好做歹都是她。本來嘛,除了劉虹和羅曉培自己,誰都不曉得。按劉虹的性格,也不會主動提出讓她去。狠下心閉上眼,摒摒便過去了。再過一個禮拜,她毛慧娟身上照樣沒傷沒疤,是個囫圇的人。

毛慧娟都有些後悔把羅曉培流產的事告訴劉虹了。好像,從那個時候起,她就開始犯傻了。一門心思預備做好人了。毛慧娟想到“做好人”這三個字,便想狠狠抽自己一下。

她給溫筠打電話,說了自己的想法。口氣是不容置疑的。想都到這時候了,都是豁出去了,別讓人家覺得自己在做戲才好。溫筠很驚訝,卻也不方便表態。和劉虹一樣的顧慮,A和B,站在那邊都不合適。便讓她自己和羅曉培商量。

“你們倆決定好就行——”

第二天,毛慧娟到羅曉培那裏,把意思說了。羅曉培說不用,“別節外生枝了——”

毛慧娟聽出她語氣裏些許的不屑,想,你誤會就誤會吧,反正天底下傻到家的就是我了。“我是說真的,”毛慧娟道,“你現在這副樣子,要是換了肝,半條命都沒了。”

她說著,朝羅曉培看。“到底不是陌生人,不忍心看你吃苦頭。”說完便覺得這話有些煽情了,也不曉得她會怎麽想。

羅曉培也朝她看。半晌,搖了搖頭。

“不用了——”

“我都決定了,你別跟我客氣。”毛慧娟道。

“不是客氣,是沒必要。你——不是也感冒了嘛。”羅曉培說到這裏,便有些後悔,不該說這個。故意嘲諷人家似的。

毛慧娟果然停了停。兩人都沉默了一下。

羅曉培問她:“喝水嗎?”起身要給她倒水。毛慧娟把她按住,“你太平些吧——”自己去倒了杯水,拿在手裏。

“真的,”毛慧娟看著地下,自顧自地道,“說了我去就我去。我也不是雷鋒轉世,沒那麽高尚。別推三阻四了,否則我晚上睡一覺,早上起來說不定就改主意了,到時候兩手一甩,死活由你去。你後悔都來不及——我提醒你,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羅曉培聽她說話的口氣,竟忍不住想笑了。心底那塊有什麽東西流過,瞬間暖了全身。她從小沒有兄弟姐妹,表哥表姐也很少,基本不來往。此刻不知怎的,看著毛慧娟,竟有種對著自己親姐姐的感覺。“唔——”她遲疑了一下,“還是再說吧。”

毛慧娟朝她看,半晌,搖了搖頭,“假客氣。”

羅曉培又休息了兩天,便去上班了。午飯時,手機響了。她接起來:

“喂?”

“你那裏有人需要肝嗎?我這兒有現成的。”姚米基的聲音。

羅曉培沒聽明白:“什麽?”

“活人肝,絕對新鮮。有需要的嗎?”

羅曉培聽得汗毛倒豎,“你這人——”

電話那頭嗬嗬笑起來,“有沒有覺得我像個小天使?當您需要幫忙的時候,不用出聲,我就悄然而至,想您之所想,急您之所急。哦,哈利路亞,哈利路亞,哦——”他竟然唱起了歌。

羅曉培漸漸回過神來,打斷他:“你怎麽知道的?”忽然覺得這人有些可怕。

姚米基不再嬉皮笑臉,改用一本正經的語氣說道:

“我和繼祖本來就認識,我們是一個鎮上的——”

“啊?!”羅曉培驚訝極了。

“你應該聽說過‘大頭’吧?喏,指腹為婚的那個,”他停頓了一下,“——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