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春季,氣候忽冷忽熱,整座城市流感肆虐。科室裏好幾個同事都得了流感,毛慧娟也難以幸免,跟著中了招。——除了這個,太累應該也是個原因。說是大家輪流陪夜,可毛根友身體不好,楊莉莉又要帶小孩,便隻剩下劉虹、她,還有羅曉培三個人。護工是請的,可到底不放心,病房裏有躺椅,毛繼祖夜裏也太平,倒也不用時常管他。可終歸睡不踏實。加上白天又要上班,人一累,抵抗力頓時差了。

這個時候,毛慧娟倒是佩服起羅曉培來了。嬌滴滴的千金小姐,卻是那樣捱得住,也不叫苦。好幾次毛慧娟差點就要忍不住發牢騷了,家裏親戚不少,表哥表姐一大串,況且楊莉莉娘家那邊也有兄弟,蕭山遠是遠些,可坐火車也就幾小時,到底是家裏的大事,用人之際,也不見他們來幫忙。單靠自己人這麽小貓兩三隻,辛苦的日子還在後頭呢。毛慧娟想起這些,便有些煩燥。又不好說出來。

劉虹勸她休息兩天,“把病養好再說,有我呢——”

“你有個屁用!你又不是鐵打的。”毛慧娟隻有對著劉虹,才說話這麽放肆。她曉得劉虹是真心向著她的——劉虹多半不會投她的票。親娘不及養娘親。女兒也是一樣。從小她就和劉虹特別親,毛根友是重男輕女,心裏隻想著兒子。當年硬是不讓她讀高中,說實話毛慧娟心裏是有些怨的,覺得自己的壞運氣一半緣自父親。如果讀了高中,再努把力,考上一所二流大學,眼界就不同了,就不會看上李俊那個壞蛋。最後也不至於落個離婚的下場。鎮上風氣還是傳統,對離過婚的女人總是有些那個,走到哪裏,都有人指指點點。更別說再婚了。

“你爸也舍不得讓你去——”劉虹羞答答地向她透露。毛慧娟曉得她是什麽意思,卻不便細問。羅曉培也是他們的女兒。許多決定都是一念之間,真要拆皮拆骨來個兜底,誰都受不了。毛慧娟有些寬心,又有些不好意思。腦子裏陡的冒出個成語“鳩占鵲巢”——自己也想不通是什麽意思,完全不搭界嘛。到底誰占誰的巢?誰是鳩誰是鵲?毛慧娟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不該是鳩,說是落難千金倒還像些。電視劇裏不是常演的嘛,有錢人和窮人家的女兒調了包,往往是養在窮人家的那個女兒更善良些,最後也多半是好的結局。前半截吃了苦,有什麽理由不讓人有個好的收場?這是道理。毛慧娟這麽想著,便覺得安心了。

楊莉莉月子裏貪涼,吹了風,又不注重保養,生完孩子後身體一直都挺虛,隔三岔五生病。毛慧娟買了些上好的燕窩和花膠給她,“補一補——”她曉得這個弟媳精明,腦子又清楚,索性敞開來,做在明處。

“等繼祖好了,我求那邊的爸爸,無論如何換個好點的工作——你是曉得我脾氣的,勁道上來,就算是鋼筋做的人,死活也要磨出條縫來——放心,包在我身上。”她鄭重地許願。

楊莉莉有些哽咽地說:“阿姐,我們一家三口將來都指望你了。”

“繼祖是我弟弟,我不幫他誰幫他?”毛慧娟不容置疑的口氣。

賀圓告訴毛慧娟,說他媽媽知道了捐肝的事情,反應很大,還說如果毛慧娟真的捐了肝,這件婚事就要擱一擱。毛慧娟聽了便有些火大,“誰讓你告訴你媽了?”

他張口結舌:“我也不曉得她會這樣——我是什麽事都不瞞她的。”

毛慧娟知道他父親常年出差,他幾乎是母親一手帶大的,母子倆感情很好,無話不聊。想你這男人也真是不分輕重,什麽話該說什麽話不該說,怎麽就是拎不清。可又不好多怨他,人家是孝子你有什麽辦法,又不是講給外頭人聽,自己母親呀,放到天邊都站得住腳。

毛慧娟一口氣沒地方出,便嚇他:“擱一擱就擱一擱,你都不怕,我還怕什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以為你是誰?我媽手頭不曉得有多少青年才俊等著我呢。你別後悔就行。”

她話一出口,便有些懊悔,怕傷了男人自尊,真的惹惱了他。誰知他立刻賭咒發誓:

“不會不會——就算我媽讓我擱一擱,我也不睬她。我、我是不能沒有你的。”

“那你媽生氣怎麽辦?”

他怔了怔,隨即道:“生氣就生氣,讓她去——媽再生氣總歸還是我媽,老婆要是生氣,跑了就不是老婆了。”

毛慧娟忍不住好笑:“還以為你是孝子,搞了半天原來隻是裝裝樣子。”

下班時,毛慧娟在小區門口遇見羅曉培,戴著一副墨鏡,遮住了大半張臉。她應該沒看見她,徑直把車開進去了。毛慧娟嘿的一聲,想,太陽又不大,戴那麽誇張的墨鏡。

回到家,去衛生間洗手,羅曉培從裏麵走出來,眉眶紅紅的,眼角隱隱有淚痕。毛慧娟一怔,裝作沒看見。想,怪不得戴那麽大的墨鏡,原來是這個緣故。吃飯時,瞥見羅曉培這陣子又瘦了,臉上沒什麽血色,顴骨突出,整個人顯得很憔悴。看著像是老了幾歲。溫筠問她,是不是不舒服。她說沒有,大概是練琴太累了。溫筠不停給她挾菜,又囑咐小梅明天買隻蘇北草雞,燉湯。羅誌國也道,待會兒熬點燕窩粥,女人家吃燕窩最好。

毛慧娟一聲不吭地扒著飯,有些氣不順,想,這應該是苦肉計,博大家的同情分。忍不住偷偷朝羅曉培看去,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原來她也不是省油的燈呢。表麵波瀾不興,內裏也在使勁。毛慧娟想到這,放下碗,對著旁邊猛烈地咳嗽起來,一邊咳,一邊撫著胸,顯得很難受。溫筠關切道:

“慧娟感冒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毛慧娟連連搖手:“沒什麽沒什麽,過兩天就好了,咳、咳——”話沒說完,又是一陣劇烈的咳嗽。冬冬伸過小手,在她背上輕輕拍了兩拍。毛慧娟朝兒子笑笑,想這小家夥倒是會應景。

羅曉培遞過來一杯水,“喝點水,會好些——”毛慧娟說聲“謝謝”,接過喝了一口。一抬頭,與她的目光相對,竟不由得紅了紅臉。又想,彼此彼此,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什麽是性命交關?現在就是了。這個時候不為自己打算,就真成傻子了。

“咳、咳、咳——”她捂住胸口,不停咳嗽。像是要把肺咳出來似的。

晚飯後,小梅送上了燕窩粥。毛慧娟不喜歡燕窩的怪味,但還是吃了。想著是不是該把賀圓媽媽的話說出來,為自己加點分,又覺得不好,太著痕跡了。小梅在旁邊對她道:

“阿姐,咳嗽吃燕窩好的,潤肺的。”

毛慧娟點了點頭。心想如果小梅也參與投票就好了。勝算說不定會更大些。

這幾天,羅家每個人都閉口不談投票的事。跟沒這回事似的。羅誌國夫婦不像毛根友和劉虹,真正是滴水不漏。一點風聲也探不出來。毛慧娟好幾次走過他們臥室,聽到裏麵有聲音,應該說的是這事,可又不敢停下來細聽。羅曉培房間就在旁邊呢,撞見了那可真是難為情了。毛慧娟連冬冬都問過了,問阿公阿婆有沒有說起那事。冬冬真正是個小大人,門檻精得要命,眼珠一轉,“媽媽,你是不是舍不得把肝給舅舅?”毛慧娟反問他:“換作是你,你舍得嗎?”

他胸一挺,回答:“我舍得!”

毛慧娟把他頭一推:“你舍得個大頭鬼!上次阿公給你買哈根達斯,讓你省一口給我吃都不肯,還舍得呢。少吹牛了——給我睡覺去!”

毛慧娟心裏盤算了一下,那邊三票應該是沒問題了,還剩下羅誌國夫婦和姑婆,就算三個人統統跟她過不去,那也是三比三,不至於落敗。毛慧娟想自己現在真是不得了,連“落敗”這樣的詞都想得出來。真像兩國交戰了。毛慧娟以前看過一個電影《救命》,裏麵割人的腎,肚子上蜈蚣似的一條疤,看得她毛骨悚然。肝也是一樣。要把肚子剖開再縫上。毛慧娟生冬冬那陣,因為胎位不正,差點就要剖腹產,她堅決不肯,說肚子剖開就傷元氣了。最後還是拿鉗子鉗出來的。況且還有賀圓媽媽那層原因。毛慧娟倒沒覺得賀圓有多優秀,可以她的條件,再想找個強過他的,也確實困難。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老人家的擔心也不是沒道理,換作是她自己,將來冬冬的女朋友要是這樣,她十有也不會同意。

臨睡前,羅曉培收到姚米基的短信:“歡迎來敝店蒞臨指導。Micky。”

她回過去:“最近沒心情。”

“為什麽?”

“有點事。”

他立刻打了個電話過來。“怎麽了?”

羅曉培道:“也沒怎麽,小事情。——最近生意好嗎?”

“還不是老樣子——你真的沒事?如果有事決來,看我能不能幫上忙。”

羅曉培心裏一熱,“不用了——你幫不上忙的。”

“真的不用?”

“真的,謝謝。”

他停了停,忽道,“你和你前麵那個男朋友,還有聯係嗎?”

“沒有。為什麽問這個?”

“哦沒有,隨便問問,”他笑了笑,“你也算是幹脆的了,分手比人家上個廁所還快。”

她還沒吭聲,他又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打了個這麽粗俗的比喻——我隻是覺得,你和他應該好好談一談,也許裏麵有什麽誤會也說不定。人呀,都是吃五穀雜糧長大的,有時候聰明人也會做糊塗事,等到後悔就來不及了。”

羅曉培不說話。

“你要是覺得我多管閑事,那我就不說了。”他道。

羅曉培忙道:“不會——我曉得你是為我好。”

他嗬嗬笑道:“像你這麽拎得清的小姑娘,現在已經很少了。”

毛慧娟半夜起來上廁所,到衛生間一開燈,見羅曉培霍然站在洗手盆前。不由得嚇了一跳。“你怎麽了?”毛慧娟問她。羅曉培搖頭,“我正要出去——你上吧。”說著,走了出去。

毛慧娟想這人真是奇怪,也不多想,一會兒上完廁所,正要離開,忽的瞥見廢紙簍裏有個細長的小紙盒。憑著過來人的經驗,她立刻猜到這是什麽。拿起來一看,果然是驗孕棒盒。

從裏麵抽出驗孕棒,兩條紅線赫然在目。毛慧娟心裏“呀”的一聲,在原地怔了幾秒鍾,隨即把驗孕棒塞回紙盒裏,扔進廢紙簍。關燈,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