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毛繼祖的肝病又犯了。這次比較嚴重,毛慧娟接到劉虹的電話時,人已經送醫院了。

“小赤佬自己作死,曉得自己肝不好,還要喝那麽多酒——”電話裏,劉虹不住哽咽。

毛慧娟匆匆趕到醫院,人正在急救。毛根友、劉虹、楊莉莉三人坐在手術室門口,臉色都很差。一會兒,羅曉培也趕來了,問情況怎麽樣。楊莉莉紅著眼圈,說:

“已經進去兩個多小時了——”

毛慧娟問楊莉莉:“他怎麽會喝酒?”

“他也不想喝的呀,我們求人家辦事,人家硬要他喝,不喝就沒有誠意,他有什麽辦法?我已經一直在勸了,結果上個廁所出來,他就倒在地上了——”楊莉莉說話時,故意不朝毛慧娟和羅曉培看,眼睛向著地上,像是憋著氣。

毛慧娟與羅曉培飛快地對視了一眼。弟媳這話顯然是衝著她們。毛繼祖找新工作的事,羅曉培跟羅誌國提過一次。羅誌國應該是想著他進單位才做了沒多久,所以並不十分落力。等了幾周都沒音信,毛繼祖老單位實在呆不下去了,隻得自己去托人,七拐八彎找了一個關係,是物業公司的文職,坐辦公室,朝九晚五,離家也不遠。介紹人是他中學同學的大學同學。請客送禮自然是免不了的。送了兩條紅中華一瓶茅台。人家說喜歡吃泰國菜,便在“泰國村”訂了位子。那裏魚翅是頂出名的,各人叫了一盅。那人也喜歡喝酒,紅酒嫌不過癮,點了白酒——誰曉得就是喝酒出了事情。毛繼祖平常是一滴酒都不碰的。這次真正是豁出去了,舍命陪君子,喝了有二兩左右。肝病的人哪裏能經得起這種折騰,當場昏迷不醒,送到醫院,醫生隻看了一眼,連檢查都來不及做,便叫“送手術室”。

溫筠打電話給羅曉培,問情況怎樣。羅曉培說還在動手術。溫筠沉默了一下,道,要是需要轉去大醫院,你就通個氣,我讓你爸去辦。羅曉培說,好。

手術持續了五個多小時。醫生走出來,說:“情況暫時穩定住了,不會有生命危險——”大家頓時都鬆了口氣。醫生又道:“你們派個代表跟我來——不要都來,最多兩個人就可以了。”

毛根友和楊莉莉跟著醫生走進一旁的小房間。門砰的關上。剩下的人又有些緊張起來,你看我,我看你。一會兒,毛繼祖從手術室推了出來。麻藥還沒退,人是昏迷的,麵如金紙。劉虹按護士的指引,到樓下去辦住院手續。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毛根友和楊莉莉一前一後地走出來。毛慧娟和羅曉培迎上去,問怎麽樣。毛根友歎了口氣,額頭上的皺紋深得像刀刻一樣。楊莉莉在一旁道:

“醫生說了,要想徹底治好,隻能——換肝。”

這天晚上,毛繼祖進了深切病房觀察。醫院規定要留一個家屬睡在普通病房,以防病人情況有變。楊莉莉留了下來。羅曉培開車送毛根友夫婦回家。一路上,幾人都不說話。劉虹一直在抹眼淚。毛慧娟勸她:

“情況也沒有那麽嚴重,醫生不是說暫時沒有生命危險了嘛——”

“你看他那個樣子,讓我怎麽放得下心——”劉虹哽咽道。

“現在醫學昌明,沒事的。”毛慧娟翻來覆去地安慰她。

“換肝的事,”快到家時,毛根友開了口,“宜早不宜遲。要快做決定。”

毛慧娟嗯了一聲。不覺朝羅曉培看去。見她眉頭緊蹙,似是在想心事。

回到家,向羅誌國夫婦說了大致情況。溫筠脫口便問:

“是不是非得有血緣關係的才能換肝?”

毛慧娟停了停,隨即搖頭:“不清楚。”

溫筠還要再問,瞥見羅曉培在一旁不吭聲,便收了口。“你去找找王院長,”她對羅誌國道,“大醫院到底牢靠些,性命交關的事——唉,才二十多歲,孩子還剛出生呢,也作孽。”

羅誌國點了點頭。

羅曉培在房間裏看了會兒書,走出來,經過父母房間時,聽到裏麵兩人在交談。羅誌國的聲音有些低沉,“你舍不得有什麽用,到底是親姐弟——”溫筠著急的聲音:“肝是多要緊的東西——”羅誌國嘿的一聲,“心肝脾肺腎,人身上的東西,哪個不要緊了?”溫筠道:“你倒是說的輕鬆。自己養大的女兒,你不心疼?況且曉培又是那麽怕疼的一個人,連生病打個針都是能躲就躲,一點苦也吃不起的。現在居然要她剖開肚皮拿個肝出來——我想想都覺得舍不得。”羅誌國歎了口氣:“舍不得又有什麽用?——人家的家事,輪不到我們操心。”

羅曉培聽到最後一句,鼻子酸了一下。曉得爸爸這話說的沒錯,可還是忍不住有些難受。感覺像被主人送掉的小動物似的。沒根沒底的。

隔了兩天,毛繼祖便被轉到另一所市級大醫院。診斷下來,也說是換肝比較好。手術費用不低,起碼要五十萬。還有肝源的問題。醫生說倒不一定非得有血緣關係的親人,“隻要檢查下來沒有排異反應,又是自願的,都可以。”

毛家為此召開了家庭會議,毛慧娟和羅曉培都在。先是錢,五十萬不是小數目,況且這還隻是純粹的手術費用,不包括術後的藥物和調養。算下來,前後加上怎麽也得六、七十萬。

“我和你們媽說好了,把棺材本拿出來,二十萬,都在這裏了。”毛根友一臉沉重,“繼祖他們的情況,大家也都曉得,兜底翻也就是那麽點——多少?”他問楊莉莉。

“不到三萬。還有,我娘家能借五萬。”楊莉莉抱著兒子,眼圈紅紅的。

毛慧娟心裏咯噔一下。曉得這話其實是說給自己和羅曉培聽的。果然,毛根友歎了口氣,朝她們看過來。劉虹坐在旁邊隻是抹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剩下的,我們一人一半,怎麽樣?”羅曉培問毛慧娟。

毛慧娟一怔,想你倒是爽快。“我存款隻有五、六萬——”她心裏飛快地算了一下,少報了五萬。羅曉培道:“那我出十五萬——手術的錢應該差不多了吧?”

“差不多了。姑婆本來也說要拿三萬出來,我死活不收,她一個孤老婆子,無兒無女,拿她的錢不作興的,”毛根友停了停,“接下來,是換肝的事——大家說說,換誰的肝?”

氣氛一下子變得更加凝重起來。

“肯定是自己人。外麵人平白無故的,誰肯為你捐肝?醫生說現在沒有肝源,等上個三年五載都未必等得到——所以說,隻能是自己人。”毛根友語速很慢,似是邊想邊說,“莉莉得過肝炎,醫生說不行。我和你們媽年紀大是大了點,身體倒還過得去,加上慧娟和曉培你們兩個——我們四個人裏麵選一個——照我說,就我去吧。”

“我去。”劉虹對丈夫道,“你身體沒我好,又是高血壓又是腎結石的。兩個孩子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也不合適——就我去吧。”

“媽,我去。”毛慧娟道。

羅曉培朝他們看,想著是不是也該表個態。到底不大好意思。覺得這樣有些可笑。又不是誰說去便能去的。“我們先做個排異檢查再說吧。”她道。

毛根友讚成:“明天就去。”

檢查的結果是兩個老的都被排除了。毛根友血型不配對,劉虹有脂肪肝。都不行。毛慧娟和羅曉培倒是沒問題。“你們回去商量商量,”醫生道,“手術越快進行,對病人就越有利。”

這樣形勢便有些尷尬了。毛根友夫婦都不方便說,讓誰去不讓誰去,牽扯的關係太微妙了。都不敢做這個主。讓她們自己決定。毛慧娟說要去。羅曉培這次也表態了,說就我去吧。——兩個人都說去,等於誰也沒有說。毛根友和劉虹想來想去,想羅家那邊總要有個交待的,女兒他們也有份。索性把皮球踢給他們。

“羅總是見過世麵的人,見多識廣,考慮問題比我們周到。我們不行,一碰到事情就慌了,腦子就不好使了——”毛根友給羅誌國打電話。說辭是事先想好的,背書似的,一古腦倒出來。

羅誌國提了個辦法。“毛先生,幹脆這樣——大家投票,你看怎麽樣?”

毛根友一怔:“投票?”

“這事誰決定都不合適,手心手背都是肉,難哪。我們把兩家人集合起來,一人投一票,兩個孩子誰票數多,就讓誰去。你說好不好?”

毛根友拿著電話,半晌,點頭道:“好!”

羅誌國這個主意,是與溫筠商量下的。想著毛家不問便罷,要是問了,就這麽回答。兩個女兒身世揭開到現在,眼下是最麻煩的局麵。二選一,總有一個要輪上。本就是悲劇一樁,倘若為這事再生些別的枝節,那便是悲劇中的悲劇了。嘴巴長在臉上,心眼藏在肚子裏,說的話,做的事,這刻來不得半點疏忽。羅誌國夫婦想好了,不管最後是哪個女兒捐肝,都要讓她辭去工作,在家裏好好地養上兩年。溫筠聽醫生說了,不用整隻肝,隻需切個三分之一左右就可以了。可好好的人,就算隻切去三十分之一,也是活生生的血肉啊。傷元氣的。溫筠連著幾天都睡不好覺,可又不能太過流露出來,人家那邊都是生死關頭了,光想著這層似乎有些不近情理。

毛慧娟和羅曉培回到家。兩人都曉得程序了。羅誌國說是投票,結果姑婆又加上一句,說為了公平起見,要無記名投票。毛慧娟想,你這個老太婆,是當做玩呢。她偷瞥羅曉培的臉色,看不出什麽異樣來。回去的路上,兩人都不說話。毛慧娟其實是有些慌的,自己為自己找借口——又不是親弟弟,放在過去,是我沒良心,可眼下曉得身世了,沒血緣總歸不一樣的。又想,讀過書的人到底是沉得住氣,她都這樣了,羅曉培心裏還不知怎麽翻江倒海呢。偏偏作得若無其事般。毛慧娟想,好吧,大家都撐牢了,不要別筋才是。

賀圓說認識一個醫生,“讓他幫你搞張脂肪肝或是甲肝乙肝的證明,分分秒秒的事情。”

毛慧娟朝他白眼,“太缺德了,不作興的。再說繼祖也是我弟弟——”嘴上把話往漂亮裏說,心裏還是有些感激的。想這男人關鍵時候肯替自己著想出主意,蠻貼心。可到底還不是老公,那些狗狗的心思不方便跟他說,怕他看輕。

羅曉培到病房看毛繼祖,帶了些剛買的櫻桃。拿水洗了,放在床頭櫃。楊莉莉去樓上食堂吃飯了,邀她一起去,她說不餓,便留下陪著。

“阿、阿姐——”毛繼祖叫她。

“嗯?”羅曉培朝他看。

“謝謝哦。”是說櫻桃。毛繼祖對這個阿姐還是不熟悉,說話舌頭打結,一聲“阿姐”聽上去抖抖豁豁。表情都不自然了。羅曉培想,又何必讓他不自在。便拿過一份報紙,坐在一邊看。毛繼祖一隻手去拿櫻桃,想想又停下,問她,“櫻桃很貴吧?”羅曉培買的是美國櫻桃,百把塊錢一斤,見他這樣問,便道,“不貴,現在櫻桃正當季呢。”毛繼祖這才吃了。

羅曉培拿餘光瞟他,見他兩頰像被刀削過那樣消瘦,臉色蠟黃,胡茬爬滿了整個下巴。楊莉莉因為要照顧孩子,便不陪夜,隻是白天待著。今天更是把小子貴也帶過來。小家夥剛滿百日,小老鼠似的縮在繈褓裏,一雙眼睛倒是滴溜滾圓。

羅曉培冷眼旁觀,見毛繼祖本來臉上沒什麽表情,整個人懨懨的,一看到兒子,登時便似充了電,立刻活泛起來。楊莉莉教兒子說話,“爸爸快點好起來,帶我們子貴去玩——”“爸爸晚上想吃什麽呀,我們打電話給奶奶,讓她送過來。”“爸爸好懶,都不刮胡子,我們子貴不能像爸爸這樣,不愛幹淨——”

毛繼祖望著兒子,滿臉帶笑。羅曉培平時每次見到他,都覺得這個親生弟弟話很少,還有些稚氣未脫,自己還像個孩子呢,倒有了兒子。關於肝病,她聽毛慧娟提過幾次,說是先天性的。隻是沒料到竟然嚴重到這個份上。羅曉培以前有個同學的父親得肝癌,很痛苦,幾乎是活活痛死的。她想到這,便覺得他挺可憐。本來談不上有多少感情,因為可憐,感情上似乎便親近了一層。也有了擺出姐姐架勢的理由。

“好吃嗎?”她指著櫻桃,問他,“好吃我下次再買些給你。”

“不用了不用了。”他連連搖手。

“有什麽客氣的,”她道,“櫻桃呀,又不是什麽好東西。隻要你喜歡,天天買都沒問題。”

羅曉培說著,朝他笑笑。毛繼祖也笑了笑。

“阿姐,”他忽道,“要不,再等等吧。——不急。”

羅曉培一怔。隨即明白他是說換肝的事情。

“你不用管,聽醫生的。”她道。

一會兒楊莉莉抱著兒子進來。“阿姐,辛苦了,你餓不餓——”羅曉培覺得,這個弟媳今天說話特別客氣,從一進病房便是如此,話倒是比平常少了許多。見了她隻是笑。一會兒,又沒頭沒腦地說了句:“阿姐,老不好意思的——”

羅曉培覺得,楊莉莉大概認定了最後捐肝的會是她。

晚上吃飯時,桌上有一盤炒豬肝。毛慧娟一個人便吃了半盤。溫筠勸她少吃些,“內髒膽固醇高——”她不在乎地笑笑,“吃啥補啥——”溫筠立刻收了嘴。

飯桌上的氣氛頓時變得有些微妙。連冬冬都意識到了,平常吃飯總是牽絲絆藤,現在老老實實地扒飯,一句話也沒有。羅曉培看著盤裏的豬肝,不知怎的,竟覺得有些惡心。胃口都沒了。側目瞥見毛慧娟大口嚼著豬肝,嘴角還沾了少許醬汁。遲疑了一下,挾了一筷豬肝也往嘴裏送去。忽然覺得胃裏一陣翻江倒海,什麽東西猛的往喉口上漾。

羅曉培站起來,飛快地衝到衛生間,“啊”的一聲,全吐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