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年初四,高飛回到上海。當天晚上便到羅家吃飯。

毛慧娟托他買的魚尾獅掛件,他放在一個袋子裏交給她。毛慧娟沒看見發票,便問他要,“發票在哪兒,我好給你錢。”高飛說不用,“小東西不值幾個錢,就當是新年禮物吧。”他很有風度地朝毛慧娟笑笑。

毛慧娟兀自不依不饒:“那怎麽行,我讓你買的,怎麽能不給錢?不可以的。”

兩人推讓了半天。高飛終是沒有收她的錢。

毛慧娟又問他:“在哪裏買的?”

他停了停,回答:“新加坡機場。”

毛慧娟瞥見他的神情,便猜想他在說謊。魚尾獅掛件未必隻在新加坡才有,這男人多半是在上海買的。心想也好,你這個陳世美的油,不揩白不揩。

那天在機場裏看到的情景,毛慧娟猶豫了好久,想到底該不該告訴羅曉培。直接說似乎不合適,最好是旁敲側擊,讓她自己軋出苗頭來。但這個分寸比較難把握。說的好也就罷了,說得不好大家難堪,反而沒意思。憑她與羅曉培的關係,好像還沒到貼心貼肺為她著想的地步。隻是住在一起的陌生人罷了。說到底,她心裏還是有一點幸災樂禍的。讓這個千金小姐吃些苦頭,好像也不錯。

“你們,談了多久了?”臨睡前,毛慧娟踱到羅曉培房間,問她。

“三年。”

毛慧娟停了停,“那——你真的想好了,準備嫁給他?”

羅曉培有些奇怪地朝她看,“有什麽問題嗎?”

毛慧娟連忙搖手:“沒有沒有——我隻是覺得,現在上海人結婚都挺晚的,你才二十七歲,還小呢。”

羅曉培笑了笑,“那你呢?你和我一樣大,小孩都快讀小學了。”

“我是沒辦法。我那時候除了結婚,沒啥別的出路。——你不一樣。”

毛慧娟說到這裏,心裏酸了一下。好像不該在她麵前說這些,有些露怯了。拍她馬屁似的。又湧起些不平,若不是那起醫療事故,隻怕現在可憐巴巴地說這番話的,該是羅曉培,而不是她。當然這念頭隻是一閃而過,老想著那些陳芝麻爛穀子也沒啥意思。況且此時此刻,真正居高臨下的,是她毛慧娟。捏著這位千金小姐的軟肋,一句話便能滅掉她的氣焰。毛慧娟是吃過男人苦頭的,曉得是女人都受不了這種打擊。越是傲氣的女人越是受不了。毛慧娟滿腦子都是“別以為我在拍你馬屁,其實我是可憐你”,嘴上道:

“明年春節再結不是蠻好——你晚點嫁出去,爸媽也會開心點。”

羅曉培朝她看。兩人目光交接了一下,都是停了停。那一瞬,竟有些平常從未有過的意思在裏麵。自從住在一起,兩人還從未這般說過話。羅曉培笑了笑,道:

“不是還有你嗎?你陪著他們,也是一樣的。”

毛慧娟想說“怎麽會一樣,你總歸更親些”,忍住了。要是說出來就變成爭風喝醋了,沒勁了。她扳著手指,“五月份,嗯,隻剩三個多月呢——高飛這次回來,還走嗎?”

“怎麽不走?他是大忙人,全世界轉。”

毛慧娟“哦”了一聲,想再說下去,卻不曉得該怎麽說。這種事情真的不能旁敲側擊,要麽就直說,要麽就不說,沒有折中的法子。毛慧娟想來想去,好像還是不能說。她在這個家裏的角色尷尷尬尬,誰說都可以,就算是小梅,隻怕也比她妥當些。她沒必要去倒這個黴。

有羅曉培的事情打底,毛慧娟覺得,自己最近的運氣還是不錯的。除夕晚上打麻將,她一家獨贏,贏了差不多有八百來塊。當然這是小事,關鍵還是別的。年初二,同科室的小劉和小張約她去逛街。小劉的叔叔是局裏勞動人事處的,小張的婆婆是某位副總的老同學。兩人平常都是眼睛長在額頭上的,現在卻齊齊地約了她。看電影、吃飯、逛商場。兩人搶著買單。最後分手時還肉麻地表示“大家都是朋友了,以後就常出來玩嘛,自己人嘛”。毛慧娟都有些受寵若驚了。小劉很貼心地把叔叔那裏得來的內部消息轉達給她——科裏多分了個副科的指標,年內就要解決。毛慧娟表示想都不敢想這事。小劉卻說,要是讓我選,我就選毛姐你。小張也說,論做人做事,科室裏除了慧娟你,還有誰輪得上?說得毛慧娟都有些迷糊了。人都輕飄飄了。回到家對著鏡子照了半天,傻笑了好一會兒。

還有賀圓的事。年初六便要上門。本可以再早幾天,可是小梅春節回老家了,初五才回來。溫筠說在家裏吃比較好,親切,也正式。小梅原先的廚藝是偏向於大魚大肉的,濃油赤醬,很粗獷的那種。在羅家待了幾年下來,精細許多,變得很上台麵了。而且手腳也快,置辦六、七個人的席麵完全不在話下。小梅偷偷地問毛慧娟:

“阿姐,敲定啦?”

毛慧娟笑笑,做了個不置可否的表情。

約好年初六的中午。賀圓事先征詢毛慧娟,買什麽禮物好。毛慧娟說買洋酒吧,羅誌國臨睡前總會倒上小半杯喝,客人來也常送這個,況且也上檔次,“就XO,買兩瓶,別的也不用買什麽了。”賀圓說好,又問幾點到比較合適。毛慧娟想這男人也實在羅嗦,連這個都要問,便道,“十一點左右吧,聊一會兒就能吃飯,剛好。”

大年初六中午十一點整,賀圓準時到了。帶了兩瓶洋酒和一個水果籃。毛慧娟還是第一次見他穿西裝戴領帶,忍著笑,把他迎了進去。小梅端上茶點,幾人坐在沙發上聊天。羅誌國問他:“在機場幾年了?”他一緊張,差點把茶打翻了,結結巴巴地回答:“十、十三年了。”羅誌國笑道:“都是老民航了。”他連連搖手,臉都紅了:“不、不敢當。”

吃飯時,賀圓拘束得很,都不怎麽挾菜,隻吃麵前那盤糟雞翅,骨碟裏滿滿當當的雞骨頭。溫筠說了幾遍“就當自己家裏一樣,別客氣”,見他還是不動筷,便讓毛慧娟替他挾菜。毛慧娟替他挾了一塊清蒸斑魚。溫筠問他,“還合口味吧?”他正要回答,竟被魚刺卡在喉嚨裏,臉立時漲得通紅。溫筠忙讓小梅拿水來,“清一清——”賀圓一杯水喝下去,還是不行,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隻得奔到衛生間,試圖把魚刺吐出來。毛慧娟也跟過去,替他背上輕輕拍著。好半天才把那根魚刺弄出來。

“洋相出大了——”他有些懊惱地對毛慧娟道。

“這是意外,不搭界的。”毛慧娟嘴上安慰他,心裏還是有些不舒服的。想前麵那個太壞,現在這個嘛又太傻。羅誌國夫婦看在眼裏,還不知怎麽想呢。賀圓洗了把臉,彎下腰的時候,毛慧娟瞥見他頭頂正中有一塊青白的斑跡,不長頭發——原來還是個禿子。不覺更是泄氣。

賀圓走後,毛慧娟聽羅誌國夫婦的口氣,似乎對這男人印象還不算太差。“就是緊張了點,又不是來麵試——”溫筠笑道。羅誌國也說這人不錯,“看著是個靠得住的人,本本份份的,蠻好。”毛慧娟聽著,才放了些心。一會兒,小梅過來湊趣;

“阿姐,你們倆看上去蠻配的,挺有夫妻相。”

毛慧娟笑笑,心裏卻想,算了吧,那麽憨頭憨腦的一個禿子,誰稀罕跟他有夫妻相。回到自己房間,見手機上有一條短信,是賀圓發來的:“你爸媽對我印象怎麽樣?”

她打下一行字:“糟透了。”想想,又何必嚇他,別半路暈倒在車上。便把那行字刪了,重新發了一條:“挺好的,放心吧。”

再征詢冬冬的意見。冬冬老實不客氣地評價:“這男人是個戇大。”

毛慧娟不開心了:“你懂個屁!”

“實在吃不消他,吃魚都會被刺卡住,”冬冬誇張地作著手勢,“這男人是個極品!”

“愛因斯坦吃魚都會卡住,人呀,又不是神仙——你就沒被魚卡過喉嚨?”毛慧娟朝兒子白眼。

“關鍵還是長相,忒刮三。”冬冬搖頭。

毛慧娟皺眉:“你哪裏學的這些江湖切口?小小年紀就不學好,長大了跟你那個壞蛋爸爸一個德行。”

“是你讓我說的呀,我說了你又不高興,”冬冬拿了PSP到一邊玩,“隨便你吧,反正是你結婚,又不是我。現在你不聽我的,將來等我結婚,你也不要給我出主意。”

毛慧娟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在兒子屁股拍了一記,“你結婚?你連牙都沒長齊呢,還結婚!——熱昏倒差不多!”

春節過後,毛慧娟去報了個財會的大專班。每周六、日上課,讀兩個半天。她沒告訴單位裏任何人,連羅誌國夫婦也隻是隨口提了一句,說是跟同事一起報著玩的。毛慧娟是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她當然不是真的覬覦副科那個位置,她是想,文憑太低,終歸是個硬傷,遲早要解決的。將來的事情誰曉得呢,握在手裏不用,總比用起來沒有要好。

羅誌國夫婦倒是很高興。雖然嘴上不說,但親生女兒技校畢業,沒文憑沒專長,心裏總是存著一絲遺憾。現在見她這樣,都覺得欣慰。溫筠的心更細些,她發現比起剛進門時,毛慧娟真是改變了不少呢。穿衣服和化妝的品味一天天提升——女人家總是首先注意這些方麵的。皮膚好了許多,妝化得濃淡適宜,恰到好處。上周去了趟理發店,換了一個短發的新造型,看著很清新,也顯得年輕了。最重要是待人接物。比過去大方多了。春節裏親友上門拜年,溫筠在一旁偷偷留意她的舉止。已經有些大家閨秀的樣子了。溫筠覺得,比起羅曉培,毛慧娟待人似乎更加親切些。養了二十幾年,溫筠最清楚,羅曉培看著和氣,可骨子裏是有些冷的,與人保持著距離;而毛慧娟則相反,之前因為陌生的關係,有些拘束,現在一點點放開來,話也多了,人也開朗了——倒有些像自己年輕時候的性格。到底是血濃於水。溫筠這麽想著,又覺得對不起羅曉培。不該拿兩個孩子相比。兩個都是自己女兒。原先想著毛慧娟是新來乍到,在她身上便多花了些心思,以後天長日久,從遠處考慮,倒是應該多顧著些羅曉培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