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羅曉培定於四月間辦一場演奏會。去年那場反響不錯,這次是某家著名的跨國公司特別讚助,地點在南匯鮮花港,舉辦露天演奏會。羅曉培本想著五月份結婚,時間上難免會衝突,有些猶豫。高飛鼓勵她,說這麽好的機會實在難得,不該放棄。再說結婚準備也用不了多久,演奏會結束還有近一個月的時間,足夠了。她才下了決心。

羅曉培的一個大學同學定在情人節結婚,請柬發出去時,女同學都表示有意見,說怎麽選了這麽個日子,都不能過情人節了。男同學則一致表示支持,說好極了,可以省掉飯錢和玫瑰花錢,相當不錯。同學把請柬給羅曉培時,開玩笑說:

“你要是找借口不來,我就把你男朋友的電話公布出去。你也曉得,現在上海灘男少女多,像高飛這麽好條件的人,不知多少人在背地裏流口水呢。”

“他敢?”羅曉培嘿的一聲,“他要是敢,我就休了他。”

“休了他?那不是便宜了別人?”

“那就在他身上綁幾塊石頭,再丟進黃浦江——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羅曉培笑。

“嘖嘖,”同學豎起大拇指,“夠心狠手辣。”

情人節那天,羅曉培下午團裏沒事,便早早地溜了出來,到高飛的酒店公寓。電話裏他說,大概四點鍾便會忙完。她預備給他個驚喜,在房間裏等他,晚上兩人再一塊去參加婚禮。

羅曉培去附近超市買了一些食物和飲料。打開他的冰箱門,將東西一樣樣塞進去。瞥見飲料格裏有一瓶牛奶,已喝了半瓶,便有些意外。高飛是過敏體質,喝牛奶會發濕疹。在她的記憶裏,好像從未見過他喝牛奶。羅曉培收拾完,給自己倒了杯果汁,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一會兒,清潔工過來打掃房間。又說早上高先生吩咐了,要換床單。

“高先生本來很環保的,兩個禮拜才換一個床單。這次倒是換得勤,前天剛換過,今天又換。”清潔工是個四十多歲的外地女人,話有些多。羅曉培笑笑,猜想高飛應該是希望她晚上在這裏過夜,知道她愛幹淨,所以特意換的床單。

上廁所時,羅曉培發現櫥裏有一包衛生巾。是拆開的。她不禁一怔。這個牌子的衛生巾她平常也用。她想也許是上次用剩的,一直放在櫥裏。走出去,見清潔工把換下的床單卷成一團,扔進清潔車旁邊的簍裏。

“再見。”清潔工開了門,向她打招呼。

“再見。”羅曉培道。目光瞥過那團床單,忽的,她發現床單上有一塊指甲大的血跡。憑女人的經驗,她馬上便猜到這是怎麽一回事。

——有女人睡在這張床上,而且來了例假。弄髒了床單。

接下去的時間裏,羅曉培覺得自己有些迷糊,好像,又是清醒得過了頭。她在衛生間的梳子上,找到幾根女人的長發。她是及肩的直發,而這幾根頭發要長得多,而且是波浪卷。羅曉培很仔細地把頭發整理成一團,看了一會兒,扔進垃圾桶。

同學的婚禮辦在黃浦江邊的一家五星級賓館裏。巨大的落地窗外,便是無敵江景。霓虹燈在江麵投下無數細細碎碎的亮點,看久了竟有些刺眼。玻璃渣似的。羅曉培整晚都坐在座位上,沒怎麽動。雖然並無失禮,新郎新娘來敬酒時,她很到位地說著祝福的話;與同學寒喧時,也是麵帶微笑,大方得體。但高飛還是感覺到了她的異樣。

“老婆,你不舒服嗎?”他悄悄問她。

羅曉培說沒有,“大概是昨晚睡得太晚了,有些累。”

“是嗎?唉,其實你下午應該回家睡一覺的,又何必去等我。”

羅曉培朝他看。她能感覺到他的心虛。——下午開門那一刻,他見到她,臉色倏的一變。雖然才兩秒鍾不到,他便立刻作出驚喜的神情。但她能看出來,他是嚇了一大跳。

他首先便去了臥室,看見新換的床單。“什麽時候到的?”他問她。她說是三點。“我見到冰箱裏有牛奶,你不是會過敏嗎?”她問。

“前天有幾個同事過來玩,他們買的。”他若無其事地說著,打開冰箱,把剩下的牛奶扔掉。

羅曉培朝他看。她發現自己竟不知該怎麽麵對這一切。高飛的笑,依然那麽溫柔,聲音也還是那樣富有磁性。與平常並無兩樣。羅曉培那一刻忽然想到毛慧娟,她被前夫背叛的事,那些細節,她聽在耳朵裏,一直覺得像聽故事。有些氣憤,但又事不關己,沒太多感覺。她怎麽也想不到,同樣的境遇竟會輪到自己頭上。

同學的先生——新郎也是搞建築設計的,與高飛聊得挺投緣。新娘把打印出來的婚禮流程給羅曉培,“你結婚時應該用得著的,相當實用。”羅曉培接過,說聲“謝謝”。新娘說她老公很欣賞高飛,“男人到他這種地步,起碼可以打九十九分了。”

羅曉培笑笑,心想,“隻怕滿分是一千分——”

婚禮結束後,高飛送她回家。路上,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羅曉培問他,“這幾天忙不忙?”他說:“還行。”停了停,她又道:“我這一陣會加緊練琴,可能不會有太多時間見麵。”他說:“好,我明白,工作要緊。”

到了她家樓下,他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她差點就要讓開,總算是忍住了。他道,早點休息。她點頭,正要上樓,他從背後抱住她的腰。

“我愛你。”高飛的聲音聽在她耳裏,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羅曉培那一瞬忽然覺得非常委屈,恨不得撲到他懷裏哭一通。然後狠狠扇他兩個耳光。羅曉培從沒試過這樣的感覺,心裏難受得要命,卻又有一絲好笑。被愚弄的好笑。

“再見。”她掙脫他的擁抱,朝他揮手,“走吧。”

回到家,羅誌國與冬冬在客廳裏下圍棋。溫筠和毛慧娟一旁觀戰。羅誌國早幾年常下圍棋,好久不玩,有些生疏了,竟被小家夥連贏了兩局。冬冬得意洋洋,嚷著要羅誌國付錢。“阿公輸了,給錢給錢——”完全是學封浜一家人打麻將的架勢。羅誌國不由一怔。毛慧娟見了,想這小赤佬要死了,一把將他拽起來,“少胡說!——上樓給我睡覺去!”

羅曉培在一旁坐下來,拿了份報紙看。

小梅問她要不要喝點東西,“冰箱裏有新榨的木瓜汁。”羅曉培說不用。溫筠問她,“婚禮怎麽樣?”羅曉培回答“還行”。溫筠又說這周六全家去青浦太陽島度假,“高飛有空嗎,讓他一起來。”羅曉培想說“他沒空”,遲疑了一下,道,“好啊,我問問他。”

毛慧娟哄兒子睡著了,走出來,見衛生間門沒關,羅曉培站在鏡子前麵,一動不動,老僧入定般。不禁愣了一下,“你怎麽了?”羅曉培一下子轉過頭。毛慧娟瞥見她的臉,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生病了嗎?”她詫異道。

羅曉培搖頭,拿毛巾擦了把臉。

過了一會兒,旁邊沒聲響,隻當毛慧娟走了。轉過身,見她依然站在那裏,朝自己看。兩人飛快地對視了一眼。羅曉培忙把目光移開。

“你怎麽還不睡?”

“嗯——這個,上廁所。”毛慧娟道。

羅曉培“哦”的一聲,走出來。毛慧娟卻不關門,停了停,叫住她:

“那個,上次高飛給我帶的掛件——”

羅曉培朝她看去。她遲疑了一下,半晌才道,“大概不是在新加坡買的——”毛慧娟說完,便忍不住罵自己是“十三點”,突然間說這個。終究還是摒不牢。

羅曉培先是一怔,隨即沒來由的,心忽然跳起來。撲通撲通。她忙不迭地低下頭,佯裝整了整衣服下擺,其實是怕毛慧娟看見她的不安。羅曉培不曉得自己為什麽會害怕。真可笑,怕的人該是高飛才對,可她竟然像個做錯事的人。手心裏都是汗。

“哦,是嗎?”羅曉培聽見自己有些發澀的聲音。

“嗯,是啊,”毛慧娟的表情越來越尷尬,“——這個,托他買東西,不給錢真是不好意思。”說到後麵,聲音輕得像蚊子叫。毛慧娟恨不得砸自己一個毛栗。簡直莫名其妙嘛。

“沒關係,別放在心上——晚安。”羅曉培轉過身,逃也似地離開了。

回到房間,高飛的電話便跟著來了。問她睡了沒有。“我要是睡了,怎麽還能接電話?”羅曉培衝他一句。電話那頭怔了一下,“寶貝,今天心情不好?”羅曉培說沒有。

“就是累了,想睡覺。明天再聊吧。”

羅曉培掛掉手機,躺下來,忽然覺得很煩燥。真是糟糕的一天。像被從天而降的重物擊中,還不及反應,已是滿眼金星了。翻來覆去怎麽也睡不著。頭疼得厲害。像針戳。

一會兒,手機又響了,拿起來看,是高飛的短信:

“親愛的,我對不起你。我在外麵有了別的女人。我知道你已經猜到了。是我不好,是我對不起你。可我愛的人隻有你一個。你給我一次機會,原諒我好嗎?”

羅曉培盯著手機看了半天。——他竟然坦白了。又是一次猝不及防。她遲疑了一會兒,在屏幕上打下“不,我不準備原諒你,我們分手吧。”想想又刪了。重新打了一行字:

“好吧。就當這件事沒有發生過。”

短信剛發出去,她便後悔了。隻是輕輕巧巧的道個歉,她竟真的原諒他了。她很不甘心,比一開始更生氣了。好像,自始至終她都是個傻瓜,被他牽著鼻子走。什麽都不知道。

“還是分手算了。”她又發了一條。

她想看他怎麽說。誰知過了許久,他都沒有回短信。羅曉培等著等著,竟有些難為情了。眼淚很不爭氣地掉下來,落在手機上。初時是一滴兩滴,到後來越哭越傷心,幾乎是號啕了。心酸得要命。難受得一塌糊塗。她想,算了,真的分手算了。

“曉培,你怎麽了?——做惡夢了?”忽的,有人叫她。

她睜開眼睛,見毛慧娟站在床邊。詫異地看著自己。手機放在枕頭邊,很安靜。

原來是個夢。

“門沒關,”毛慧娟解釋,“我聽見你在哭,所以就進來看看——”

“我沒事,做了個夢,”羅曉培坐起來,把眼淚擦掉,擠出一個笑容,“不好意思哦,我像小孩一樣。”

“做夢呀,誰都會的——那你早點休息。”毛慧娟停了停,指著床邊的手機,又道,“那個別放在枕頭邊,有輻射的。”

羅曉培點頭,“好,我曉得了。”

兩人都停頓了一下。毛慧娟退出去,關上門。心裏竟有些難受。她還是第一次看見羅曉培哭,雖說是做夢,但眼淚卻是真的。嘴巴一扁一扁,委屈極了的樣子——不曉得夢見了什麽。毛慧娟想到這裏,又有些鄙夷自己,“你還真當她是親姐妹啊,多管閑事——”

她想回房睡覺,卻不曉得被什麽驅使著,鬼使神差,竟走到羅誌國夫婦的臥室門口。猶豫了一會兒,終於,敲了門:

“媽,睡了嗎?”

裏麵傳出溫筠的聲音:“慧娟啊,有事嗎?”

毛慧娟清了清嗓子,“媽,我有話想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