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除夕,羅曉培與毛慧娟去毛根友那裏吃年夜飯。在家裏吃,毛根友夫婦加上姑婆,毛繼祖一家,還有羅曉培、毛慧娟、冬冬,把一張長條桌擠得滿滿的。劉虹掌勺,毛慧娟打下手。冷盤是烤夫、醬鴨、十八鮮、熏魚、泥螺、鹹雞。熱菜有炒鱔背、糖醋黃魚、鹹菜墨魚、栗子雞塊。正中一大鍋老鴨湯——是劉虹隔天便準備下的,加了魚翅和蟲草。魚翅發的時間長了,又太早放進鍋裏燉,到後來都有些化了,撈都撈不到。劉虹悄悄對毛慧娟說,“好東西,可惜了。”毛慧娟說沒啥,“反正都吃到肚子裏,營養一點不浪費。”

小年夜,姑婆便攛掇毛根友給羅曉培打電話,讓她到這邊來吃年夜飯。“頭一年,規矩是一定要做下的,毛家的人,自然要回毛家吃年夜飯。規矩不能亂。”毛根友是有些怕這個親生女兒的,推三阻四地,讓劉虹打。劉虹也不肯。姑婆見兩人這樣,便拿過電話說自己打。毛根友忙不迭地搶過電話,把意思大致同羅曉培說了。羅曉培心裏不願意,但也不好直接拒絕。溫筠和羅誌國一商量,決定讓兩個女兒都過去吃年夜飯。這樣一來,看似毛家遂了意,但卻與姑婆之前的初衷完全不同了。廚房裏,毛慧娟對劉虹說:

“姑婆要曉培過來,又沒說讓我也來。我是贈品,買一送一。兩家都不要,推來推去的。”

劉虹說:“怎麽會!你姑婆就那個脾氣。還有你親生爸媽,他們有他們的考慮。你姑婆下午還在說呢,說那對夫妻看著斯斯文文的,其實一肚子壞門檻。他們啊,就是存心要把你們兩個小姑娘綁在一起,不分姓毛姓羅的。到頭來,兩個女兒還不都是他們的?你姑婆氣得要吐血。嘿,話說回來,像你姑婆這麽作的老太,也該他們治一治。”

毛慧娟笑笑。她嘴上發牢騷,心裏並不十分在意。瞥見羅曉培不停地看表,想,大小姐又坐不住了。端著一大碗酒釀圓子走過去,“吃甜品了。”

冬冬舀了一勺酒釀湯,偷偷去喂旁邊的小毛頭。姑婆見了,叫起來:“小赤佬,你在做啥?”頓時驚動了大家。楊莉莉把兒子抱起來,對冬冬道:“弟弟還小,不能吃這個。”毛繼祖一旁笑道:“現在就喂他酒釀,將來要變酒鬼的。”姑婆朝冬冬瞪了一眼:“你呀,像極了你那個壞蛋爸爸,專做促狹的事情。”

這話讓毛慧娟很不舒服,拉過冬冬坐在自己身邊,“你給我乖一點——我們大家來看看,你這個小家夥今年拿了多少壓歲錢,”她故意把冬冬口袋裏的紅包都拿出來,“——這是外公外婆的,嗯,五百塊——曉培阿姨也是五百塊——舅舅舅媽三百塊——嗯,這個紅包是太姑婆的,哦,二十塊!”毛慧娟早曉得姑婆吝嗇,每年都是雷打不動的二十塊,存心當眾讓她難堪,“發財了呀,你這小家夥有那麽多錢,請客請客!”

姑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嘴上兀自不肯示弱:“壓歲錢主要就是圖個吉利,一片心意。又不是比賽誰給的多。我們小時候壓歲錢隻有幾分錢,現在不是照樣都挺好?”

“沒錯,姑婆說的對。現在小孩就是喜歡攀比,追求物質享受。一丁點大的東西,開口閉口誰誰誰給了多少壓歲錢,誰誰誰大方,誰誰誰小氣。這樣對小孩的成長一點好處都沒有。照我說,還是姑婆做的好,壓歲錢就是要少給。這次給二十,下次就給兩塊,再下次兩毛——從根源上杜絕這些歪風邪氣!”毛慧娟一本正經地說完,在冬冬頭上點了一下,“聽見沒有?姑婆小時候壓歲錢隻有幾分錢,現在給你二十塊,你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

楊莉莉“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毛根友幹咳一聲,岔開話題:“嗯,這個,春節聯歡晚會開始了,看電視,看電視——”

吃完飯,楊莉莉便說打麻將,加上毛慧娟與劉虹,姑婆心裏不暢快,賭氣說不打。楊莉莉便叫羅曉培,“阿姐,三缺一,湊個數吧。”羅曉培說不會,“我從來沒打過,還是叫別人吧,免得掃你們的興。”楊莉莉隻得打電話叫別人。一會兒,人來了,就是那“大頭”的媽。劉虹問她:“大頭沒回來?”她回答:“他忙啊,忙得年夜飯都不回來吃。爹媽都不要了。”劉虹便道:“忙點好,現在不怕忙,就怕不忙。”

羅曉培陪毛根友坐著看了會兒電視,便說要走,“等下還有事——”毛根友忙站起來,“這麽快就走了啊?”劉虹也站起來,“再坐會兒嘛,慧娟今晚住這裏——”羅曉培笑笑:“我曉得,所以我才先走,讓她慢慢玩。”說著,走到門邊穿鞋子。

姑婆大聲道:“曉培,有空常過來——人來就可以了,別買什麽東西,又是白蘭氏又是腦白金的,浪費錢。慧娟這點就比你好,平常就不用說了,過年也是兩手空空上門,這才像是自家人的樣子。”姑婆剛才受了毛慧娟的奚落,此刻便有意刺她一下。羅曉培笑了笑,想,這兩人都是一樣的小兒科。

走下樓,坐到車裏,看了手機裏密密麻麻的新年短信,都是朋友相互轉發的,有些平時並不怎麽聯絡,隻有過年才通過短信問聲好,打個招呼。羅曉培一條條地回。忽的看到一條,號碼很陌生,末尾也沒署名,便回發了一條:“請問您是哪位?”

一會兒,回過來:“怎麽,你沒存我號碼啊?”

羅曉培想,可不好隨便怠慢人家,便又發了條:“抱歉,前不久剛剛丟過一次手機,號碼全沒了——您是哪位?”

那人回過來:“姚米基。”

羅曉培嘿的一聲,腦子裏浮現出這人的樣子,便覺得好笑,“謝謝啊,也祝你新年快樂。”

很快,他又回了一條:“有空過來做腳。過年這幾天大酬賓。”

羅曉培笑笑,便把手機放在一邊。踩下油門。一路上車很少,不一會兒便上了延安高架。下閘道的時候,忽想起羅誌國夫婦跟朋友去佘山打高爾夫了,要次日上午才回來。家裏空蕩蕩的,回去也沒意思。大年夜打電話找朋友出來玩好像也不合適,想來想去,瞥見旁邊的手機,竟想到了姚米基。“不是過年大酬賓嘛,”羅曉培自言自語,“那就去看看。”

很快到了那裏。店門口掛著一排大燈籠,紅豔豔的,很喜慶,也有些俗氣。又貼了春聯,無非是些“招財進寶”、“恭喜發財”之類。走進去,迎賓小姐穿著唐裝坐在櫃台裏,生意似乎有些冷清,大廳裏隻稀稀拉拉兩、三個客人。羅曉培說做腳,小姐便把她往裏迎。羅曉培隨口問了句,“老板不在啊?”小姐嘴一呶:“那不是?——正起勁著呢。”

羅曉培看去,見旁邊一間包房敞開著,姚米基坐在沙發上,一人正在給他做腳。他側著身,對著旁邊小茶幾上的一台筆記本電腦,不知在幹什麽。他微一抬頭,看見羅曉培。

“喲,羅小姐,貴客啊!”他誇張地叫起來。

羅曉培笑笑,“新年好,姚老板。”

“新年好新年好!”姚米基正做著腳,不方便站起來,直著上身,“羅小姐幾個人?”

“就我一個。”

“那就這邊坐唄,”他自說自話地指了指旁邊的位置,又讓服務員倒茶,“不介意跟我一間吧?新年新勢,羅小姐這樣的貴客,我是一定要親自招呼的。”

“怎麽招呼?”羅曉培坐下來,同他開玩笑,“你替我做腳?”

“沒問題,勁道我有的是,就是準頭差了點,你要是不怕被我捏出毛病來,能給你羅小姐做腳是我的榮幸——15號,別捏了,快把我腳擦幹了,老板我要親自上陣。”

“算了吧,”羅曉培好笑,“您就好好坐著吧,不敢勞您大駕。”

她朝旁邊瞥去,見他原來在電腦上玩“祖瑪”。“你喜歡玩這個?”她道,“都是早幾年前的遊戲了。”

“沒事做,瞎玩玩——你會不會玩?”

羅曉培想,我是祖瑪的老祖宗了,還用問,“一般吧。”她謙虛道。姚米基把電腦給她,“請多指導——”羅曉培接過來,挑最難的那關玩了一局。一會兒便通關了。

“厲害厲害,”姚米基嘖嘖道,“羅小姐這雙手,又會拉大提琴,又會玩遊戲,能文能武,樣樣精通——我覺得,你簡直不是人,是仙女!天上下來的。”

羅曉培覺得這人說話太誇張,“謝謝你哦,姚老板。”

她把頭靠在沙發上,閉上眼睛。捏腳的是個女孩子,力氣不大,按著不痛不癢,不過這樣也好,可以趁機休息會兒——她是真的有些累了。雖說年夜飯不用自己動手,卻著實費神,要應付那些人,太過殷勤,做不出,太冷淡嘛又不好,就那樣一直傻笑。羅曉培不曉得自己原來這麽會裝,下午姑婆拉著她說了好一陣話,都是些莫名其妙七大姑八大姨的閑話,她這隻耳進那隻耳出,對著那張布滿皺紋的老臉,她滿腦子都是《天書奇譚》裏那隻老狐狸婆的臉,心裏是一千一萬個討嫌,卻還不得不硬撐著。“姑婆,一點小意思——”她額外準備了一個八百元的紅包給她。姑婆眉花眼笑地收下了。羅曉培是想拿錢買個太平。該孝敬的孝敬了,平常少煩她些才好。毛根友和劉虹那邊,她也給了兩千塊。給錢的事,她向毛慧娟提了一下,這還是溫筠教她的,兩個女兒,給東西給錢,都要相互通個氣,免得另一個難堪。毛慧娟似乎並不在意,還半開玩笑地道:“好啊,有錢的捧個錢場,沒錢的捧個人場——我是窮人,就捧個人場算了。”羅曉培也不多話,想,我反正已經通知你了,隨便你怎樣,我不管。

“大年夜,怎麽想到來我這裏?”姚米基問她。

“不歡迎嗎?”

“不是不歡迎,而是有些奇怪,”他道,“你看看我這裏,平常天天爆滿,今天隻有小貓兩三隻——大年夜應該和家裏人在一起啊。”

“那你呢,”羅曉培反問,“你怎麽不待在家裏?”

他嘿的一聲:“命苦唄——你看看我的名字,就曉得我爹媽有多辣手了。隻盼著兒子舀米,不要兒子回家過年。他們給我定了指標,今年必須掙滿二十萬,否則不許回家吃年夜飯。現在離二十萬還差三百來塊,做完這幾個人就差不多了,再使把勁,爭取在零點前吃上年夜飯。”

“真的啊?!”羅曉培有些吃驚了,“不會吧——”

姚米基瞥見她的神情,嘿嘿笑起來,“哎喲哎喲,你還真信啊。不好意思,跟你開玩笑的。”

他朝她拱手,做了個抱歉的動作。

羅曉培斜他一眼:“你騙我也就算了,還拿你自己爸媽開玩笑。”

他笑道:“我媽今天晚上肯定是通宵麻將,我這邊多說幾遍‘舀米’,那邊弄不好就是‘清一色’。這女人要笑死了。”羅曉培聽他稱呼自己母親為“這女人”,不禁好笑。

“你這麽沒規矩,你媽就算自摸‘大三元’,也不會開心。”

他笑了笑,又問她,“過年出去玩嗎?”

“不去了,到處都是人。——我前幾天剛去了趟哈爾濱。”

“真好。一看你就是享福命,家裏錢不少,工作又不忙,萬千寵愛在一身的千金小姐。”

“胡說,”羅曉培逗他,“我爸媽都是下崗工人,家裏房子像鴿子籠,就等著拆遷了。”

他大笑,“你還說我呢,你也拿你爸媽開玩笑。”

羅曉培本來心情有些悶,和他聊了一會兒,不知不覺豁然多了。又問他,“不是大酬賓嗎?怎麽海報沒貼出來?”

他一怔,“內容早定下了,海報還沒來得及寫——嗯,是這樣,年三十到年初六之間,每消費一次,便額外贈送兩次同等價格的項目。”

羅曉培有些意外:“哦是嗎——那我今天算嗎?”

“算!怎麽不算!”姚米基說著,便叫服務員拿來紙筆,“券還沒印好,隻能先手寫了。”他在一張白紙上寫下“憑此券可免費做一次足浴”,簽上名,讓服務員去複印了,再敲上店章。隨即交給羅曉培。“喏,給你。”

羅曉培接過,“怎麽像手工作坊一樣——手寫的可不可靠啊,你別到時不認帳。”

“幫幫忙,”他叫起來,“你當我姚米基是什麽人?看清楚,上麵有我親筆簽名的,金字招牌——放心,隨時過來,隨時兌現。”

這時,羅曉培的手機響了。是高飛。她結了帳,徑直走了出去。一邊打電話,一邊上了車。講了十來分鍾才掛。一低頭,瞥見那兩張手寫的贈券,想,糟糕,忘記同姚老板打聲招呼了。

券上,“姚米基”三個字端端正正,像小學生的筆跡。又想,年三十到年初六搞活動,到現在居然還沒有印好贈券,也實在奇怪。羅曉培忽然有種感覺,也許並沒有什麽酬賓活動。他是哄她的。她問他的時候,他似乎有些措手不及,隨口答的。生意人便是這樣隨機應變。羅曉培想著,覺得好像也不完全是這樣。消費一次便送兩次,況且還是她這樣不花錢的客戶。這個老板倒也大方。

快到家時,她收到姚米基的短信:“開車小心哦。還有,別忘了常光顧小店。”

她嘿的一聲,回過去:“謝謝。”

放下手機,她不自覺地說了句“這人好煩”——嘴角卻是帶著笑,腦海裏浮現出他歪著身子打“祖瑪”的情形,想,這人是個活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