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冬季晝短夜長,更覺得時光飛逝。轉瞬已是農曆年的尾聲。

除夕前一天,羅誌國公司搞年終尾牙,在一家五星級賓館。請柬上寫明,局級領導可以攜眷出席。溫筠本來不想去,因為毛慧娟也在,打招呼不好,不打招呼也不好,難免又會發生上次那樣的不愉快。可有個副局長已放下話了,說他太太要向溫筠請教一些孩子升高中的事情。這樣溫筠便不好意思不去了。

羅誌國有了上次的教訓,不再藏著掖著,而是向毛慧娟明說:

“你不要多心,不是我們故意排斥你,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給外人曉得了,除了添麻煩,還會有什麽好處?你是我們的親生女兒,是你媽媽身上掉下的肉。這個事實是板上釘釘,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的。我們也是不得已,請你體諒。”

毛慧娟點頭:“我懂的。”

話是如此,可到了那天,毛慧娟還是找了借口沒去。“冬冬下午上圍棋班,這麽冷的天,不去接他我不放心——我跟我們科長打過招呼了。你們去吧,玩得開心點。”

她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送兩人上了車。溫筠關照小梅晚上做點好吃的,“家裏不是還有幾個幹鮑嘛,弄個老母雞湯,放些花膠啊蹄筋啊,熱氣騰騰一鍋,吃著暖和——”

毛慧娟在廚房看小梅發花膠。鍋裏放滿水,燒開了,加上薑絲,把浸過的花膠放進去。旁邊還有發好的魚翅。小梅說溫筠早上便囑咐過了,要弄些好菜,“他們在飯店裏吃,你和冬冬在家裏吃,都要吃得開開心心。”毛慧娟便笑笑。小梅朝她看,忽問:

“阿姐,你覺得開心嗎?”

毛慧娟說:“開心啊,怎麽不開心。”

小梅點頭道:“我想也是。”

毛慧娟覺得,小梅後麵藏了半句話沒說。應該是“麻雀變鳳凰”的意思。瞥見那些魚翅一根根比浸了水的粉絲還粗,便想,還真是開心呢,這些東西放在過去,別說吃了,連見都沒見過。現在隨便挑個理由便能吃。她是吃了幾回以後,才曉得魚翅並不是粉絲。羅誌國夫婦不好意思說,是小梅解釋給她聽的,“阿姐,鯊魚曉得嗎,這東西就是鯊魚的鰭。粉絲跟它不好比的。一斤可以買一卡車。”當時她羞紅了臉,再仔細回想那些“粉絲”的味道,好像真是不同的。後來她偷偷拿了些魚翅,加上冬蟲夏草,一起送到劉虹那裏。劉虹像得了寶貝,又說要等到逢年過節人齊了一起吃。毛慧娟說,你們就吃吧,我在那邊有得吃,曉培就更不稀罕了。

小梅將發好的幹鮑切成一片片,放進湯裏。毛慧娟要幫她洗菜。她說不用,“阿姐你去接冬冬吧,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毛慧娟坐地鐵到少年宮,圍棋班本是在周末,因為春節放假,便調到了今天。每次上半天,老師是中國棋院的,收費很貴,一次要兩百多塊。當初是羅誌國替冬冬報的名,順帶著把半年的學費也都付了。毛慧娟要把錢還給他,他不收,“自己人,計較這些小鈔票做什麽——”毛慧娟便也不堅持了,想,好吧,小鈔票,那就不客氣了。

大約是過年的關係,老師有些淘漿糊,沒到規定時間便下課了。毛慧娟到那裏時,教室已空了大半。一看,冬冬沒在。毛慧娟問老師,李冬冬在哪裏?老師也不清楚,說,應該在廁所吧。毛慧娟把樓上樓下的廁所找了一圈,都沒看到人。便有些慌了,打了個電話回家,關照小梅,如果人回來了,就打她手機。老師也慌了,幫著她在少年宮上上下下找了一遍。毛慧娟走出去,沿著去地鐵站的路又找了一遍。還是不見人。這時,手機響了。

毛慧娟慌忙拿起來。“喂?”

一個古怪的聲音:“你兒子在我手上。要想他活命,準備二十萬塊錢,明天上午八點之前放在少年宮門口的垃圾桶裏。記住,不許報警,否則撕票。”

毛慧娟一顆心提到嗓子眼,顫聲道:“我兒子怎麽樣了?”

電話裏沉默了一會兒,隨即聽到冬冬的聲音:“媽媽——”隻說了兩個字,便嘎然而止。毛慧娟急的大叫:“冬冬、冬冬——”剛才那個聲音又出現了:“你兒子現在沒事,可你要是不按照我說的去做,接下來怎樣,我就不敢保證了。”

電話“啪”的斷了。

毛慧娟在原地怔了半晌,拿起手機便撥羅誌國的號碼。電話響了許久竟是無人接。再打溫筠的,也是不接。毛慧娟打電話回家,才曉得這兩人出門竟都忘了帶手機,“巧也是巧的,竟然都沒帶——”她不待小梅說完,便匆匆掛了電話。腦子裏亂糟糟一團,一會兒想自己存折上有多少錢,一會兒又想冬冬早上穿的什麽衣服,眼看著又要下雪了,也不曉得他會不會冷。

毛慧娟從手機裏翻出司機小楊的電話號碼,正要打過去,忽然腦子裏一個激靈,倏的把手機掛了。抽筋似的。在原地考慮了足有半分鍾,隨即拿定了主意。自己安慰自己——這可怪不得我,誰叫你們都不帶手機。

她叫了出租車,匆匆趕到那家五星級賓館。徑直上了三樓的宴會廳。打開門,裏麵金碧輝煌,大廳裏擺了四、五十桌。台上正在抽獎,穿著晚禮服的主持人笑容可掬。羅誌國夫婦坐在最靠近舞台的那張桌子。毛慧娟大步流星,轉瞬便走到他們麵前。

羅誌國看見她,一怔。溫筠也是怔了怔。“怎麽了?”

毛慧娟不說話,低下頭,在溫筠耳邊說了幾句。溫筠頓時大驚失色,“真的啊——”站起來便走。羅誌國不明所以,也隻得跟著走了。三人匆匆忙忙地出了宴會廳。旁邊人見了,都不知發生了什麽事,議論紛紛。

回去的車上,羅誌國給一個相熟的公安局的朋友打了電話,把大致情況說了。電話那頭一口答應,說放心,肯定給你辦妥。旁邊,毛慧娟憂心忡忡:

“這樣合不合適啊,萬一那壞蛋真的撕票怎麽辦?”

溫筠安慰她:“放心,他們處理這種事情有經驗,不會出差錯的。人家是你爸的老朋友,要沒有十成把握,能把話說得這麽滿?——放心放心,沒事的。”

果然,不到兩個小時,公安局那邊便傳來消息,破了案。——是兩個河南人,專門販賣小孩。是慣犯,手頭幹係著十來樁案子。冬冬和另外幾個孩子被關在市郊一間老房子裏,哭得太久,找到時小家夥嗓子都哭啞了。早就有家長報了案,這次也是托了羅誌國的福,各自的孩子才得以獲救。羅誌國接到電話,便說要親自去接人。那邊說不用,“你老兄等在家裏就行了,我讓手下把人給你送過來。”羅誌國再三表示感謝,第二天便送了麵錦旗過去,隔幾日又做東,在海鮮酒樓擺了幾桌,專請他們。

毛慧娟找回兒子,激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問兒子:“怎麽會被抓走的?”冬冬回答:“在廁所小便,出來的時候被人捂住嘴,就扛著跑了。”毛慧娟想,這算什麽少年宮,見到小孩這樣,也沒人出來管。又問他:“關在裏麵的時候,怕不怕?”冬冬點頭:“怕的。”毛慧娟問:“想不想媽媽?”冬冬使勁點頭:“很想的。”毛慧娟抱緊兒子,忍不住眼淚又出來了。嘴上說:“那你以後聽不聽媽媽的話?”冬冬道:“聽的。”毛慧娟又問:“怎麽個聽話法?”冬冬想了半天,回答:“以後再也不去少年宮那個廁所小便了。”毛慧娟一怔,不禁笑了,在他頭上拍了一記:

“小鬼頭!”

毛慧娟後來想起這天,便覺得,這是老天爺給她機會呢。突如其來出了這麽一樁事,讓她有堂堂的理由,衝去賓館找羅誌國夫婦。宴會廳裏燈火通明,雖說不是舞台,卻也勝似舞台了。一下子,她便把羅誌國夫婦推上了台。宴會廳裏好幾百雙眼睛呢。這麽做,是斷了他們的退路。

羅誌國買了一輛德國進口的遙控賽車給冬冬。為他壓驚。毛慧娟見了,道:“爸你買這麽貴的東西做啥?”羅誌國說:“買給自己外孫,貴一點怕啥?隻要他喜歡就行了。”說著問冬冬:“喜不喜歡?”冬冬頭一仰:“喜歡的不得了!”羅誌國笑笑,在他臉蛋上摸了一把。

那天的事,次日便有了回應。一個關係不錯的老同事問他,怎麽回事?羅誌國回答,是溫筠那邊的一個表侄女,家裏出了點事,找我幫忙。——他曉得這話很快就會傳遍整個公司。本來還想瞞的,現在瞞不過去了,和溫筠一商量,便編了這個說法。“這樣比較合適,一表三千裏,誰曉得你是哪門子的表侄女?胡謅幾句就混過去了。”溫筠又問毛慧娟的意見,“你覺得怎麽樣?”毛慧娟其實心裏是有些懊惱的,太衝動了,況且又是損人不利己,鬧了半天隻是個“表侄女”。嘴上隻得說好。“爸,媽,是我給你們惹麻煩了。”她做出十分慚愧的模樣。

“那種情況下,也是沒法子。——你千萬別這麽說。”溫筠安慰她。

設備科裏那些阿姨媽媽,都纏著毛慧娟問個不停。“到底怎麽回事啊?”毛慧娟實話實說,把兒子綁架的事情大致講了。一個女人問她:“那你管羅總的老婆叫什麽?”毛慧娟回答:“叫‘表姑媽’。”又一個女人問:“聽說,你老早就住在他們家裏了?”毛慧娟倒吃了一驚,想這些人消息竟如此靈通,便道:“是啊,我本來住在封浜,是表姑媽提出來的,說外麵租房太貴,家裏反正有空房間,就讓我住過去,上班也方便點。表姑媽表姑父對我都很好的,像我爸媽一樣。”——把真話和假話混在一起說。那些女人聽了都豔羨不已,道:“嘖嘖,你老有福氣的。”

羅曉培與幾個朋友去了趟哈爾濱,回上海時已是小年夜。從機場叫了出租車回家,在小區門口看見毛慧娟和兩個中年女人停著說話。付錢時,羅曉培搖下車窗,聽一個女人問毛慧娟:“就是這裏啊?”毛慧娟笑著點頭:“改天找個機會,到我家玩玩。”

“喲,那可不敢想,局長家的大門,我們哪裏高攀得上哦。”一個女人抿著嘴笑道。

“別說的這麽嚇人。”毛慧娟笑著白了她一眼。

羅曉培回到家,放下行李,換了件衣服。走下樓,毛慧娟也到了。小梅在飯廳擺碗筷。

毛慧娟見到她,問:“哈爾濱好玩嗎?”

“城市一般,主要是滑雪。”

“你還會滑雪啊?”毛慧娟嘖嘖兩聲,“真厲害,我連溜冰都不會呢。”

“這沒啥難的,試個幾次就行了。我也是瞎玩玩。”羅曉培說著,作出若無其事的樣子,問她,“剛才我在小區門口看到你和兩個女人說話——是同事?”

“嗯,沒錯。她們也住在這附近,陪我一起走過來的。”

“她們曉得你住在這裏?”羅曉培見她不否認,倒有些吃驚了。

“是啊,我跟她們說,媽媽是我表姑媽,我住在這裏有一陣子了,”毛慧娟不太滿意她這副架勢,像小姐盤問丫頭似的,故意不把話說清,半是促狹半是逗她,“現在哪裏還有什麽秘密啊,都二十一世紀了,高科技信息時代。人家真要查你,別說一個城市了,就是一個南極一個北極,也照樣把你查得徹徹底底的。不是有那種人肉搜索嘛。我也是沒法子——待會兒我就跟媽說,讓我搬出去算了,也免得給大家添麻煩。”

毛慧娟說完,歎了口氣,走到旁邊幫小梅擺碗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