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毛根友全家搬家那天,叫了毛慧娟和羅曉培過去幫忙。除了羅曉培的車,還有羅誌國送給毛繼祖的那輛途安,七成新,隻開了一萬公裏不到。新房子裏什麽都全,便隻帶了些換洗衣服和日用品過去。兩輛車跑一趟便夠了。毛繼祖是新拿的駕照,開得戰戰兢兢,羅曉培都到了快半小時了,他才剛到。楊莉莉笑他蝸牛爬似的,“走都走到了——”

姑婆也跟了過去。帶了滿滿兩包衣物。她反複向羅曉培解釋,“不住久不住久,主要是過來看看,最多隻住一個月——”

羅曉培說:“既然來了,就多住一陣嘛。反正有三間房呢,又不是住不下。”她猜姑婆應該能聽得出她話裏的刺。她是想忍下的,可不知怎的,就是忍不住。她老早便給自己定了“三不”原則——“不聽、不說、不管”。客客氣氣,你好我好大家好。可這些人到底是太過份。那天羅誌國夫婦去封浜吃飯,她都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看到姑婆那張臉,便想起大觀園裏打秋風的劉姥姥。劉姥姥還是因為日子過不下去,可她算怎麽回事呢,就那樣厚著臉皮說那番話。羅曉培難為情得要命。那一瞬都有跳黃浦江的心了。她再三對羅誌國說,房子不用過戶到她名下。羅誌國向她解釋,“你是毛家的親生女兒,過戶到你名下,你親生爸媽才能安心住過去。”羅曉培曉得爸爸是給她麵子,才把話說得這般婉轉。“一套房子的事,再說是給你又不是給他們——”溫筠也安慰她。羅曉培更加難為情了。這難為情還是有些莫名其妙的——莫名其妙地,為莫名其妙的人難為情。別扭極了。

毛根友一家把房子裏裏外外地參觀了一遍。

“嘖嘖,這種房子,要不是托阿姐的福,我們大概一生一世也住不到。”楊莉莉笑咪咪地對羅曉培道。

羅曉培不說話。心想,三間房,毛根友夫婦一間,毛繼祖夫婦一間,再加上姑婆一間,住得滿滿當當。這樣也好,沒有空房間,免得他們又出花頭,讓她搬過來。

收拾停當後,劉虹便到廚房做飯,毛慧娟進去幫忙。楊莉莉和毛繼祖在房間裏逗弄兒子。羅曉培坐在客廳沙發上看雜誌。姑婆兀自不肯停下來,走來走去東張西望。牆上那個開關,她擺弄了半天,始終不明白到底是哪個燈的開關。羅曉培實在忍不住了,告訴她:

“姑婆,這是中央空調的開關。”

“中央空調?”姑婆不懂了,“啥中央空調?”

“這樓裏裝了一個大空調,不用各門各戶自己買空調,開關一開,熱氣就出來了。”

“怪不得,我說這家裝修得金碧輝煌,啥東西都有,就是沒看見空調——”姑婆停了停,又問,“那這中央空調費不費電的?”

羅曉培道:“還好吧,主要是物業費貴一些,電費倒還可以。”

“物業費一個月多少錢?”

羅曉培估算了一下,告訴她:“一個月六、七百塊。”

姑婆嚇了一跳:“啥,六、七百塊?——那還不如自己裝空調合算,找個人把電表弄一弄,日日夜夜開著空調都沒幾個錢。”

羅曉培聽了有些鄙夷,“物業費我會付的,不用操心。”

“你的錢不是錢啊?”姑婆衝了她一句,見她在看雜誌,又道,“你怎麽不去廚房幫你媽的忙?你看慧娟多勤快,你這個親生女兒可不能讓她比下去啊。”

羅曉培懶得與她羅嗦,“廚房太小,人多活動不開。”

“那你幫著鋪台布擺碗筷也好啊。姑婆在你這個年紀的時候,幹活麻利得像陣風似的,誰見了都佩服。我曉得你以前肯定是不做家務的,十指不沾陽春水,可女人家到底還是女人家,女人家不能懶,一懶就容易被人看不起——”

羅曉培拿著雜誌站起來,換了個位置,背對著她坐下。給了她個軟釘子碰。羅曉培是不想顧及這個老太婆的麵子了。毛根友夫婦是她親生父母,這叫沒法子,可這人算什麽呢?羅曉培有些刻薄地想,這老太婆就像一隻喋喋不休的臭蟲,討嫌極了。

廚房裏,劉虹問毛慧娟:“曉培看上去好像不太高興——是不是我們搬過來的關係?”

毛慧娟嘿的一聲:“誰曉得。”

“她有沒有在你麵前表示過?”

“她就算有這個意思,也不會在我麵前流露出來,”毛慧娟道,“她又不是傻子。”

劉虹歎了口氣,“她大概有點看不起我們。”

“看不起就看不起,有啥要緊啦,”毛慧娟瞥見劉虹的神情,停了停,“——不會的,天底下哪有親生女兒看不起自己爹媽的?她就是那個死樣活氣的性格。跟誰都一樣。”

“跟她那邊的爸媽也是這樣?”劉虹問。

毛慧娟嗯了一聲:“千金大小姐,比較難伺候。”

吃過飯,姑婆讓羅曉培洗碗,“你媽和慧娟忙了半天了,曉培你來洗碗。”一副家裏長輩的模樣,大喇喇地把橡皮手套交給羅曉培。劉虹忙道:“我來我來。”姑婆不依:“你不要管,讓曉培洗,都是自己人,有啥好客氣的——曉培,你洗碗。”

毛慧娟想,姑婆這是一本正經要給羅曉培做規矩了。

羅曉培不說話,拿起橡皮手套戴上,把碗筷放到水池裏。倒了洗潔精。姑婆也跟到廚房裏,親自指導,“洗潔精不要直接倒在盆裏,喏,這樣,倒一些在抹布上,又幹淨又省料。”

羅曉培耐著性子,在抹布上倒了洗潔精。

“水籠頭不要開得那麽大,容易濺到身上,還浪費水。鍋子要拿鋼絲球,用力擦,別怕它痛——”姑婆說著,又瞥見羅曉培穿的短裙,“什麽樣的節氣,就要穿什麽樣的衣服,裙子是這個時候穿的嗎?你現在還年輕,所以不覺得,到老了就曉得厲害了,膝蓋和大腿是頂頂要保暖的地方,寒氣進去容易得關節炎,還有婦女病——”

羅曉培洗完碗,把橡皮手套一扔,便問毛慧娟:“我下午還有事,你呢,走不走?”

毛慧娟說:“那我也走吧。”

毛根友夫婦送她們到樓下,“沒事就常過來,事先打個電話,想吃什麽說一聲——”劉虹拿了兩塊鹹肉給羅曉培,“自家醃的,給羅總他們嚐嚐,不是什麽好東西,總歸比外麵買的幹淨。”羅曉培接過,說聲“謝謝”,上了車。

女兒走後,毛根友回家便說姑婆:“姑姑你也真是的,曉培也難得來的,讓她幹什麽活啊,她在自己家裏都不做的——”

姑婆反駁:“你這個思路就很有問題,什麽叫自己家裏?這裏才是她自己家!到自己家做點家務怎麽了?你是養女兒,又不是請了尊活菩薩回來。”

毛根友皺眉:“姑姑你真是搞來——”

路上,毛慧娟的手機響了。她一看,是賀圓。便把手機放在旁邊,不接。羅曉培問她:“是你前夫嗎?”毛慧娟搖頭:“不是。”

一會兒,賀圓發了個短信過來:“晚上一起吃頓飯怎麽樣?”毛慧娟想了想,覺得斷也要斷個明明白白,便回過去:“吃飯不必了,找個地方聊聊吧。”

賀圓約她在附近的一個茶室。“出你家小區門左轉,走一百米就到了。”

毛慧娟讓羅曉培在茶室門口停一下,走進去,賀圓已到了,問她:“我點了普洱茶,好不好?”毛慧娟脫掉大衣,坐下來,道:“好。”

她朝他看,考慮著應該怎麽開口,賀圓卻已搶在她前麵說了:

“那天,你是不是給我打過電話?”

毛慧娟一怔。賀圓說了下去:

“那天我是真的上班,一到機場就去外場幹活了,接電話的同事沒看見我,以為我休息。你要是不信,就看這個——”他說著,拿出一張光盤,“那天下大雪,航班全線延誤,電視台都來采訪了,剛好也把我拍進去了。我曉得你肯定要誤會,所以特地錄了一張光盤作證明,時間地點都清清楚楚,我真的沒騙你。”

他飛快地說完,把光盤往桌上一放,又從包裏拿出筆記本電腦,按下開關,“我現在就放給你看——”毛慧娟倒被他弄得不好意思了,攔住他,“我回家看——”

賀圓很鄭重地把光盤放到她手裏,“回家一定要看,啊?”毛慧娟點了點頭。

賀圓偷看她的臉色,又道:“你要是還不相信,我可以把那個接電話的同事叫過來做證,還有這個——”他從口袋裏掏出兩張票根,“一張是上班的車票,一張是下班的,你可以打電話去機場巴士公司查,那裏都有票據存檔,一查就曉得——”

毛慧娟都有些好笑了。想又不是搞特務工作,太誇張了吧。又有些尷尬,想,人家這麽拚了命地向你解釋,都怪那天晚上那個電話,太丟人了。

“其實,我也沒有多心,”她捋了捋頭發,道,“那天晚上也是好玩,想給你個驚喜,沒別的意思——你怎麽曉得我打過電話了?”

“那天我一回辦公室,同事就告訴我,有個女人打電話找過我,我一看來電顯示,就知道是你——對了,你怎麽會有我辦公室的電話?”

毛慧娟不好意思明說,胡謅:“第一次見麵的時候,你就說過的呀——不記得了嗎?”

賀圓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是吧,我真的不記得了。我很少給別人辦公室電話。”

“那天你也就是隨便提了一下,我這人記性比較好,”毛慧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岔開話題,“機務主要是幹什麽的?修飛機嗎?”

“修飛機倒也不用,一般是檢查飛機的各個零件設備,看是不是處於正常範圍內,保證飛機能夠安全飛行。”

“高科技啊,”毛慧娟誇張地說了句,“你真厲害。”

“沒什麽沒什麽。”他竟紅了臉,“其實也就是熟練工,把那套流程背下來就行。一點沒有技術含量。混日子的。”

毛慧娟笑笑,想,這果然是個老實人。

回到家,毛慧娟看了那張光盤,刻得很清楚,機坪上的雪厚厚一層,他穿著棉大衣在飛機邊忙碌,旁邊還有幾個穿製服的外國人,應該是飛行員。毛慧娟看了一會兒,心裏歎了口氣,想,這下想不敲定都不成了。都到這個地步了,人家就差沒跪下來賭咒發誓了。又有些擔心,想,都跟羅誌國說已經分手了,該怎麽解釋呢。昨天溫筠都開始給她張落新的人選了,連照片都拿了過來,就等挑日子見麵了。解釋起來真要大費一番唇舌呢。毛腳女婿還沒上門,印象分已經差了一截,而且還是被她自己給弄僵的。早曉得當天就不編那個謊了。真正是弄巧成拙。

冬冬湊過來看,“咦,這是什麽?”

毛慧娟指著屏幕上的賀圓,問兒子,“這個叔叔看上去是不是很帥啊?”

冬冬撇了撇嘴,不客氣地評價:“一般。”

“你小毛孩懂個屁,”毛慧娟道,“帥不帥不能光看臉,還要看心。像你那個壞爸爸,臉長得再帥有什麽用,心裏麵難看得一塌糊塗!這個叔叔啊,還是很不錯的。”

冬冬朝媽媽看了一會兒。“我曉得了,你是準備給我找新爸爸了,是吧?”

毛慧娟愣了愣,隨即在兒子頭上輕輕一拍,“你這個小孩,怎麽會這麽拎得清啊——”

冬冬告訴她,“阿公說,下個禮拜就給我買輛遙控賽車。”

“真的?”毛慧娟笑著問他,“你是怎麽跟阿公說的?”

“我說,會所裏那些小朋友,每個禮拜都會過去玩賽車。阿公就問我,想不想也有一輛。我說不要,媽媽知道了會罵的。阿公就說,他悄悄地買給我,不告訴媽媽。還跟我拉了鉤。”

毛慧娟先是笑,隨即歎了口氣,“你啊,門檻實在太精,像足了你那個壞爸爸,將來誰嫁給你誰吃苦頭,”又問他,“曉培阿姨回來了沒有?”

“回來了,好像在跟那隻狗打電話。”冬冬說的是高飛。

“不要沒規矩,”毛慧娟訓斥了兒子,“——你怎麽曉得是和他打電話,你偷聽的?”

“一聽口氣就曉得了,嗲嘰嘰的,曉培阿姨隻有對著他才會這麽說話。”冬冬撇嘴。

毛慧娟走到羅曉培房間門口,聽到裏麵隱約有笑聲,走開了。下了樓,見羅誌國在給客廳裏那盆龜背竹澆水,便上前叫了聲“爸”。

羅誌國轉身見是她,“怎麽,有事啊?”

毛慧娟摸了摸頭,有些不好意思,“上次那個男的,喏,就是機場的那個——我們又和好了。”

羅誌國有些意外,“是嗎?”

“是個誤會,”毛慧娟陪笑道,“那天我們絆了幾句嘴,我話說的也不好聽,後來大家都比較後悔——爸,要不挑個日子讓他過來吃頓飯,給你們看看?”

羅誌國放下水壺,“才見了幾次麵啊,就絆嘴了?——也行,吃頓飯就吃頓飯,我回頭跟你媽說一聲。她比較心急,怕是已經定下你和後一位的相親時間了。”

毛慧娟笑笑:“謝謝爸。”

一會兒,羅曉培也走下樓,毛慧娟問她:“高飛幾時回上海?”

“年初四、初五吧。有事嗎?”

“啊,沒什麽大事——冬冬喜歡那個魚尾獅,能不能讓他帶個小擺設回來?”

“好,沒問題。”羅曉培道。

“謝謝啊。”毛慧娟說完,徑直走了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