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周日,羅誌國、溫筠帶著兩個女兒來到封浜。車停在毛繼祖家門口時,好多鄰居都奔出來看。老的小的,低聲評價著溫筠的衣著打扮,還有羅誌國那輛新買的進口昂科雷。

“慧娟,你上海的爸媽來啦?”一個女人道。

毛慧娟嗯了一聲。

“聽說是做大官的——”旁邊另一個女人小聲道。

地上一灘雞屎。溫筠沒留神,一腳踩個正著,把白皮鞋弄髒了,隻得掏出紙巾擦拭。

毛繼祖出來迎接,“叔叔、阿姨——請進!”

毛慧娟指揮他把後備箱裏的東西拿進去,“兩箱古越龍山,免得爸老是喝零拷的酒。”毛繼祖嘖嘖幾聲,把箱子搬了進去。楊莉莉也挺著大肚子出來張羅,笑容滿麵地將幾人迎進去。“快請進,請進——”又問毛慧娟,“怎麽冬冬沒來?”毛慧娟回答:“上圍棋班。”楊莉莉哎喲一聲:“才幾歲啊,就學圍棋?”毛慧娟道:“不能讓他輸在起跑線上——等你有了小孩就明白了。”

客廳裏,圓台麵已擺好了,飯菜碗碟也都準備齊全。姑婆坐在居中的座位。左手邊是毛根友和劉虹。見羅誌國一家進來,毛根友和劉虹都站起來:

“羅總,您好您好!溫老師,請坐。”

姑婆卻不起身,坐在原地打了個招呼:“你們好!”

羅誌國和溫筠叫她“姑婆”,是跟著兩個孩子混叫。溫筠把一個袋子給她,“姑婆,買了件羊絨衫給您,尺寸是聽慧娟說的,也不曉得是不是合身。”

“謝謝哦。”姑婆接過,指著右手邊的座位,道,“請坐。”

羅誌國、溫筠、毛慧娟依次坐下,羅曉培正要坐在毛慧娟旁邊,被姑婆製止了:

“曉培,你坐那邊,喏,坐在你媽旁邊。”指著劉虹旁邊的位子。

羅曉培怔了怔,隻得依言過去坐下。接著,毛繼祖在她旁邊坐下,然後是楊莉莉。

這樣,以姑婆為分水嶺,左邊是毛根友一家,右邊是羅誌國一家。界限分明。姑婆端起酒杯,站起來,道:“今天有貴客來,也沒什麽菜,招呼不周。隨便吃吃。”

大家連忙也跟著站起來,手忙腳亂地碰了杯。除了毛根友喝黃酒,其餘人都稍稍倒了點紅酒。毛繼祖肝不好,楊莉莉懷孕也不能喝酒,兩人喝果汁。

吃了一會兒,姑婆開口道:“羅總——”

“叫我誌國就可以了。”羅誌國忙道。

“都一樣,反正是個稱呼,”姑婆說下去,“今天這裏數我年紀最大,我也就倚老賣老不客氣了——羅總啊,我這個人講話不喜歡拐彎抹角,那天根友在電話裏也都把意思說清了,本來也是一樁小事,一個電話就能解決的,想著兩家人也該找個機會聚聚,就把您和夫人請過來了,大家見個麵,吃頓飯,聯絡聯絡感情——”

“是是是——”羅誌國不住點頭。

“我們這邊的情況您也見到了,房子不大,但再住下一個人,也是不成問題的。條件是比不上您那邊,但老話說的好,‘金窩銀窩,比不上自家的狗窩’。葉落總要歸根的呀,是吧?曉培是我們毛家的人,已經麻煩了你們二十多年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下去——”

“不麻煩不麻煩——”羅誌國打著哈哈。

“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郊縣人,對祖宗啊血脈啊根苗啊,是看得很重的。這點,希望你們能理解。”姑婆說完,拿勺子去舀湯。

“理解,完全理解,”羅誌國重重地點了點頭,“關於這件事情,我和孩子媽媽都商量過了,如果讓曉培回這邊住,孩子上班確實有些不方便,不回吧,又難免傷彼此的感情。所以我們想了個折中的方法,你們看合不合適——我在靜安寺那裏有套三室二廳的房子,早幾年買的,一直放租,租約下個月到期。我明天就去房產交易中心辦過戶,把房子轉成曉培的名字。你們要是不嫌棄,就搬過去,隻要帶換洗衣服,其它什麽都不用帶,家具擺設都是現成的。我再給繼祖配輛小車,出入方便些。你們想住多久便住多久,想怎麽住就怎麽住,反正大家自己人,曉培的房子也就是你們的房子嘛,對吧——這樣住得近了,曉培和慧娟隔三岔五也可以過來看你們,又不影響工作,祖宗啊血脈啊根苗啊方方麵麵的問題統統都解決了——你們看怎樣?”

姑婆舀湯的手一抖,湯差點灑出來。

“還有,”羅誌國說下去,“弟媳婦也快要生了,我跟醫院聯係好了,到時候提前幾天住進去,VIP病房,平常隻對局級領導開放的。院長是我的老朋友,關照過了,一切軟件硬件都用最好的。產後的月嫂、營養師、月子餐什麽的,他們也會一塊兒包辦。是一條龍服務。”

“啊,這個,貴不貴的啊?”毛繼祖忍不住道。

“放心,費用方麵統統由我負責——你們什麽都不要管,隻要等著抱大胖孫子就可以了。”羅誌國說完,微笑地拿起酒杯,朝毛根友讓了讓。

席麵頓時安靜了。

姑婆一口口地喝著湯,有些索然無味。原以為會有一場舌戰,沒料到竟這麽順利。連討價還價的功夫都省下了。毛根友激動得臉上都泛紅光了,也不曉得是喝多了酒還是怎的。劉虹一個勁地把劉海朝後捋去,極力掩飾著內心的驚喜,神情看著倒像要哭似的。楊莉莉見溫筠要舀湯,頓時站起來,殷勤地一把搶過,“阿姨我來幫你——”

“這個嘛——”姑婆兀自不甘心,想再說些什麽,劉虹忙不迭地在她碟裏夾了一塊魚,“姑姑,吃菜吃菜——”封了她的口。姑婆瞥見幾人的神色,曉得自己再多嘴,隻會自討沒趣,便拿筷子夾起那塊魚,“這魚味道還不錯。”給了自己台階下。

午飯後,毛根友夫婦帶客人參觀了房子後麵的菜園。是自家的地,搭了棚,種些瓜菜蔬果。劉虹介紹說,倒不是為了賣錢,主要是自己吃。新鮮,也安全。叫毛繼祖挑了些好的,裝了一箱子,讓他們帶回去。“也不是啥好東西,嚐個鮮吧,比外麵買的強——”

離開時,毛根友一家齊刷刷地出來,儀仗隊似的站成一排。姑婆還要擺譜,隻在門口讓了讓,並不出來。劉虹翻來覆去地說:

“還讓你們跑一趟,這個,真是不好意思——”

溫筠笑笑,“郊區空氣好,我們就當出來散心,也蠻好。”

劉虹又說起那兩箱酒,“人來就好了,幹嘛還帶東西?”

“就是,多不好意思——”毛根友在一旁道。

“本來預備帶兩瓶五糧液的,是慧娟說毛先生血壓高不能喝白酒,我們才換了黃酒。話說回來,血壓高倒要當心,就算是黃酒也不能多喝,煙酒都要節製。”

“就是就是。”劉虹連聲道。

毛繼祖開了車門,待他們一個個上了車,再關上。

“常來啊,叔叔阿姨。”楊莉莉甜甜地道。

車子啟動後,毛慧娟坐在後排往回看,見毛根友他們還站在原地,不住地揮手。便覺得有些難為情。她想起毛根友那張臉,在聽到羅誌國那番話時,都有些變形了。姑婆也是,平常說話雞啄米似的一個人,後來幹脆沒聲音了。完全被鎮住了。毛慧娟真想找個地洞鑽下去。轉念又想,要難為情也該是羅曉培難為情才對,與她什麽相幹。朝羅曉培看了一眼,見她一聲不吭,眼神定定的。心裏便有些不忿,想,不錯嘛,白白多了一套房子。

羅誌國與溫筠商量那事時,別的沒什麽,就是怕毛慧娟有想法。羅誌國夫婦不缺房子,上海的、外地的,大大小小加起來總有五、六套。還不包括金山的兩間商鋪。以前是一個女兒,現在多出一個,但也足夠她們分的了。羅誌國挺有投資眼光,關鍵還是朋友多消息準,出手又果斷。房價上漲的每一波,都被他吃到了。拿出去一套,圖個太平,羅誌國並不十分在乎。可如何平衡兩個女兒的關係,就要難得多了。羅誌國擔心因為這個,而影響他們兩夫妻與毛慧娟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日益親近的關係,還有與羅曉培的相處。那天把想法告訴她時,毛慧娟並沒說什麽,甚至還建議他們在房子裏多擺幾盆植物,因為毛根友抽煙挺厲害,可以吸廢氣。她愈是這樣,羅誌國夫婦便愈是沒底。羅誌國向她表示,他和溫筠對待她們兩個,是絕對公平的。

“你們都是我們的女兒。”羅誌國強調。

毛慧娟撇了撇嘴。

羅誌國不知道,他所說的“公平”,在毛慧娟看來,便是“不公平”。羅誌國心裏的帳,是從半年前開始算的,而她不是。她的帳,要從二十多年前算起。——差得太多了。

車子繞到長寧區羽毛球館,毛慧娟在那裏下車——去赴賀圓的約。羅誌國說要躲在旁邊,看看這人長什麽樣,“幫你參謀參謀。”

“算了,別為難她了。早晚總能見到。”溫筠笑道。

毛慧娟從後備箱裏拿了運動服和球拍,“媽,別忘了去接冬冬。”

“放心。玩得開心點。”溫筠道。

走進去,賀圓已先到了。穿一套寬寬鬆鬆的運動服,在做熱身。毛慧娟看了牆上的鍾,還差五分鍾,便說先去換衣服。一會兒出來,見賀圓在與隔壁場地的人打球。完全不是一個水準。看得出賀圓隻是隨意甩拍,便打得那人左支右絀,很是難受。

“好了,不打了,我同伴來了。”賀圓回到自己場地,朝毛慧娟做了個開始的手勢。

毛慧娟好多年沒打球了,以前體育倒是還可以,中學裏還踢過女足。結婚後,便完全想不起來鍛煉了。忙裏忙外,也沒那個閑功夫。運動服是隔天新買的,球拍是問羅曉培借的。為了熱身還特地邀上小梅在小區裏的會所先打了一局。生怕出醜。

打了幾個回合,毛慧娟覺得不對,問他:“你是不是專業的?”

他說沒錯。“以前是市隊的,最好成績拿過全運會第五。退役後就進了機場。”

毛慧娟“呀”的一聲,“怪不得,打得這麽好。在你麵前打球,真是班門弄斧了。”

“在女的裏麵,你屬於打得不錯的了。”他道。

毛慧娟想,這應該是恭維。心裏倒是更踏實了些。一個男人迫不及待在你麵前展示他的強項,這應該多少有些討好的意味了。毛慧娟讓他教自己打球。

“難得碰上你種專業人士,不能錯過機會。”

賀圓說她姿勢不對,“擊球點太低,記住,不能拿拍子去迎球,而是要擊球。發力點越高,球便打得越遠越有勁道。像你這樣,球都落在前場,別人打你就像割韭菜一樣方便。”

毛慧娟想,不是說我打得不錯嘛。便照他說的方法試了,果然好一點。打到一半,賀圓從網下鑽了過來,手把手地糾正她的姿勢,“這樣,看準球的方向,手伸直,往前,手臂一定要抬高,看準了,用力打出去——”

打完球,他問她去哪裏吃飯。她說隨便。他便挑了個附近的火鍋店。

“天冷,咱們吃火鍋好不好?”

“好!”毛慧娟點頭。

兩人一會兒說普通話,一會兒說上海話。毛慧娟猜他應該不是土生土長的上海人,上海話裏帶一點點北方的卷舌音。聽著有些怪。

“我爸媽都是河北人。在這邊住了幾十年了,上海話還是說不好。在家裏我們也常說普通話。”果然,當她問起時,他這麽回答。

“沒關係,反正現在正宗的上海人也沒幾個了。新一代的小孩都不會說上海話了。我兒子就是,在幼兒園時都說普通話,回到家舌頭轉不過來。你跟他說上海話,他回你普通話。再過幾年,上海話怕是要絕種了。”

“你兒子幾歲?”他問。

“五歲。明年就要上學了。”

他點了點頭,夾起鍋裏的羊肉放到她碗裏。又為她添了飲料。

“謝謝——”她停了停,問他,“‘領證未婚’是怎麽回事?”

“證領了,房子裝修好了,酒席訂好了,就為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吵架,越吵越凶,後來就吵僵了,結不成婚了,一拍兩散。”他語速很快。

毛慧娟很想知道“芝麻綠豆大的事”究竟是什麽事,但不好意思追問。到底才見了兩次麵。

他送了一件小禮物給她——一塊琉璃做的鏈墜,碧綠裏帶一點青灰,很別致。他說是剛才經過“琉璃工坊”的時候買的,“也不是什麽貴東西,隨便戴戴吧。”

毛慧娟那一瞬是真的有些感動了。當初跟李俊談戀愛的時候,由頭到尾都沒有給她買過一件東西,連個鑰匙扣也沒有。收男人的禮物,對她來說還是第一次。她接鏈墜的動作都有些不自然了。也不曉得應該把它放進包裏,還是在桌上擺一會兒。都有些手足無措了。

“回去拿條鏈子穿上,就可以戴了。”他說。

走出飯店,他說要送她回家。她忙說不用,“坐地鐵就可以了,沒幾站路。你回去吧。”他堅持道:“回去也沒事——你一個人回家,我不放心。”

她搓了搓手,假意去捂臉——心跳得很快,臉也不自禁紅了。“哦,好吧,謝謝。”

地鐵下來,她差點勸他別出站了,直接坐回去,否則出來再進去又要刷一次卡,多付三塊錢——總算是忍住了。好像還沒到為他這麽算計的地步。兩人慢慢走到小區門口,她想送到這裏就差不多了,可他沒吭聲。便一起進去了。毛慧娟能感覺到旁邊小山東保安好奇的目光。

走到樓下,她停住腳步,“到了。”

“哦,是吧,”他問,“你家住幾樓?”

“二十一樓。”

“哦——”他停了停,似是考慮了一會兒,道,“那個,要注意消防安全,據說十樓以上消防車就夠不著了。”

她一怔。不明白他為什麽突然說這個。他瞥見她的神情,幹咳一聲,有些尷尬。她隨即意識到他其實比她還要緊張,以至於講話有些顛三倒四。——這應該是個老實的男人。

“快回去吧,這種天氣,晚上比白天要冷好幾度,小心別凍壞了。”她道。

“好的,”他遲疑了一下,——你真體貼。”

毛慧娟一怔,都有些起雞皮疙瘩了。當初與李俊談戀愛時,每天午休時溜出去給他送中飯,都是她親手做的,來回一個多小時,熱氣騰騰地送到他嘴邊。風雨無阻。他都從來沒有讚過她一聲“體貼”。她的感官被那無情的男人訓練得極為遲鈍,機器人似的。以至於現在被他這麽一說,都有些猝不及防了。像凍瘡陡然碰到熱水,又麻又癢,反倒不適應了。

回到家,毛慧娟對著浴室那麵鏡子,看了半天。裏麵那個女人,乍一看是不起眼,可看久了,竟也能覺出幾分韻味——眼睛是丹鳳眼,尾梢微微上揚,有些嫵媚的意思;鼻子不算挺,但也絕不太塌;嘴唇是厚了些,可現在不是流行嘛;雙下巴是缺陷,但隻要減少低頭的頻率,再盡量把下巴往頸脖處拉伸,便不會很明顯。身材當然有很多問題,該瘦的地方沒瘦下去,可至少——該胖的地方還是胖的。這就很值得一提了。

毛慧娟覺得,鏡子裏麵那個女人,還是長得不錯的。

這天晚上一直睡不著,到了淩晨,還是沒有一丁點睡意。打了興奮劑似的。她直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忽然,整個人坐起來,雙手一拍床板,沒來由地叫了一聲:

“媽呀——這才是談戀愛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