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毛慧娟在小區門口遇到李俊。距離上一次,這次是隔了一個多星期——頻率有所下降。毛慧娟猜他應該也沒什麽信心了。李俊手捧一束玫瑰花,滿臉堆笑。

“逛街回來啦,老婆?”

“不是逛街,是去相親了。”她地道。

他聽了一怔。

毛慧娟沒有騙他。下午是真的去相親了。一個同事介紹的,在機場工作,三十四歲,領證未婚。上海人。有房無車。初次見麵,毛慧娟對他印象不差,一米七五的個子,國字臉,濃眉大眼,挺有男人味的長相。就是兩鬢有不少白頭發,看著有些滄桑。

“是少白頭嗎?”剛才,毛慧娟問他。

那人叫賀圓。“幹我們這行,輻射大,容易長白頭發。”他告訴她。

“為什麽會輻射大?又不是醫院裏拍X光的。”她不明白。

“我們搞機務維修的,天天在飛機旁打轉——你曉得飛機頭前麵那個雷達有多少輻射?比醫院裏X光厲害多了。日日照,夜夜照,早晚滿頭都是白頭發。我跟你講,我們同事裏沒一個生兒子的,統統生女兒。為什麽?——就是因為輻射太大,所以生不出兒子了!”

毛慧娟聽得毛骨悚然。但覺得這人脾氣蠻爽快,一點兒也不虛頭虛腦。也挺好。同時又有些吃不準,想這人會不會根本沒那個意思,才這樣兜頭兜底的。好在臨別時,他向她要了手機號碼,還問她下周日有沒有活動,要不要一起去打羽毛球。她一顆心放下來,有些羞怯地說,瞎打打是會的,不過水平很臭。他連連搖手,說,玩呀,又不是參加奧運會。

“是開飛機的。”毛慧娟向李俊吹牛,“長相馬馬虎虎,也就比你好一點點。”

“老婆——”李俊央求道。

“誰是你老婆,請你不要瞎叫,”毛慧娟飛快地從他身邊走過,進了小區。門口那個小山東保安警惕地盯著李俊。又朝毛慧娟揮了揮手,說,“進去吧,我看著呢。”現在毛慧娟已經與幾個保安混得很是熟稔了。相比其他業主,毛慧娟這人沒什麽架子。他們猜測她的身份,像保姆,又像親戚。不過更接近於後者。他們見到她與羅誌國一家的模樣,覺得如果是保姆,那這家人對保姆就太好了。但如果是親戚,也不會老待著不走啊。他們比較困惑。有一次,小山東聽見她叫溫筠“媽”,便猜測她可能是這家的私生女。但很快也被大家否定了,說私生女能這麽大大方方地登堂入室,還和男女主人關係都好成這樣,也真是千古奇談了。

“那人是我老婆。”李俊向小山東解釋,“我們鬧了點小別扭。”

“別扭一鬧就是幾個月,你們幹脆分開算了。”小山東不客氣地道。

“兄弟,來,吃根香煙——”李俊掏出煙遞上去。小山東頭一撇,不予理睬。

毛慧娟回到家,見羅誌國與溫筠在客廳看電視。溫筠問她相親的情況。她回答還行。瞥見羅誌國的神情有些異樣,懶懶的似乎沒什麽精神。便踱到廚房問小梅。

“剛才,你鄉下那個爸爸打過電話來了。”小梅告訴她。

“哦?”毛慧娟有些驚訝,“說什麽了?”

“好像是讓曉培住過去。”

“住過去?”毛慧娟更加驚訝了,“住到哪裏去?”

“你們鄉下呀。”小梅加重了語氣。

毛慧娟心裏罵了句“你才鄉下呢”。走到外麵,溫筠拉著她問:“你們那次回封浜,有沒有發生什麽事?”她說沒有。

“那就怪了。”溫筠歎了口氣。

一會兒,羅曉培從外麵回來。毛慧娟故意回房去看冬冬,不參與他們的談話。隱約聽到樓下羅曉培有些激動的聲音“我才不住過去——”,心裏偷笑了一下。冬冬也察覺了,問她:

“媽媽,曉培阿姨怎麽了?”

“沒怎麽。要做回鄉下人了,當然有些想不通了。”她幸災樂禍地道。

冬冬迷惑地朝她看。毛慧娟關照兒子,“這話你可千萬不能跟別人說——不光是這句,凡是媽媽和你兩個人之間說的話,你都不可以跟別人說。知道嗎?”

“為什麽?”

“因為你是我兒子,我是你媽媽呀。我們是天底下最親的兩個人。所以,我們說的話絕對不能讓別人曉得。是悄悄話。”

“那爸爸呢,可以讓他曉得嗎?”冬冬問。

毛慧娟一聽這話,便知道他這兩天一定見過李俊了。那家夥在她這邊碰壁,就去走兒子路線。冬冬平常跟爸爸也不大親的,現在會突然想起他,必定是得了什麽好處。毛慧娟朝四周張望,瞥見枕頭高起一截,下麵似乎藏著什麽東西,走過去一掀,果然看見一隻嶄新的PSP。

“這是什麽?”她問兒子。

冬冬漲紅了臉。撅著嘴不說話。

“前兩天我皮夾子裏少了些錢,是不是你偷偷拿去買了這玩意兒?”毛慧娟板著麵孔問他。

冬冬忙道:“不是不是——是爸爸買給我的。”說著,低下頭。

毛慧娟嘿的一聲,又問:“外包裝呢?”

冬冬隻得乖乖地拿出來。毛慧娟動作飛快,把PSP重新包好,放進盒子裏,轉身便出了房間。下樓來,見三人還在談話。羅曉培臉色不大好,嘴裏咕噥著“我跟他們又沒感情——”見毛慧娟下來,便立刻閉嘴。

溫筠道:“慧娟,出去啊?”毛慧娟說,嗯。朝羅曉培瞥了一眼,有些促狹地想,感情是可以培養的呀,你去那邊待上十年,保管你有感情。

李俊果然還在小區門口。小山東抽著他給的“紅雙喜”,神情雖然還是嚴肅,但到底不像剛才那麽滴水不漏了。“這個小區管得嚴,換了別的小區,老早給你混進去了——”又說他,“這麽冷的天,你倒也好興致。吃過人參啦?”

“討個老婆不容易,兄弟,等你自己成了家就明白了。”李俊搖頭道。

毛慧娟虎著臉走過來,把PSP往他手上一放,轉身便走。李俊攔住她:

“我給兒子買東西,這也錯啦?”

毛慧娟朝小山東看了一眼,拉著他走到一邊。“算了吧,以前連包餅幹都沒給兒子買過,現在倒想起兒子了——拿走。”

“以前是我不好,現在補救還來得及。”李俊討好地湊近她,“老婆——”

毛慧娟皺眉,讓開。瞥見他的臉,忽想,人真是很奇妙的東西,當初她幾乎是愛死了這張臉,熱麵孔貼他的冷屁股,小三子似的。現在,同樣是這張臉,怎麽竟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

“我跟你講,”毛慧娟耐著性子,“沒用的,電視劇裏不是常說嘛,女人變心了就很難挽回了——照片上那個女的不錯,要胸脯有胸脯,要屁股有屁股,你去找她吧。”她揶揄他。

“那隻是逢場作戲,她連你的一根腳趾頭也比不上——老婆,就算你變心,我的心也不會變。一生一世不變。”他一本正經地道。

“放你媽的狗臭屁!”毛慧娟忍不住罵道,“誰變心了?是你先變心的好不好?你才是陳世美,怎麽說的好像我是潘金蓮似的。”

“老婆,你沒變心?真的?”他聽到苗頭,頓時高興起來。

毛慧娟一怔,不禁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沒見過像你這麽搞的人——”

李俊堅決不肯收回PSP,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旁邊人來人往,都朝這邊看,毛慧娟不願再跟他糾纏,拿著PSP便走。回到家,打電話往他的銀行卡裏轉了兩千塊錢。這電話轉帳還是羅曉培教她的,操作起來很方便。當初鬧離婚的時候,為財產分割的事情很糾結了一陣,她把李俊的兩張銀行卡的號碼都背得滾瓜爛熟,怕他搗鬼。現在倒是派上用場了。

她把PSP還給冬冬。“這是媽媽買的,”她強調,“錢是媽媽付的。”

冬冬“啊”的一聲,興奮地在毛慧娟臉上親了一下,“媽媽萬歲!”隨即便開始玩遊戲。

“這東西兩千塊錢夠不夠啊?”毛慧娟問兒子。生怕錢給少了,讓那家夥笑話。

冬冬眼睛不離屏幕:“哪用兩千塊啊,現在一千出頭就夠了。”

毛慧娟頓時懊惱了。手腳太快,花了冤枉錢了。又安慰自己,想,算了,總歸是一場夫妻,多給點就多給點吧,新年新勢,隻當給他發個紅包。毛慧娟覺得,隻有對一個人完全沒感覺的時候,才會這麽豁達。這時手機響了。拿起來一看,是賀圓發來的短信——“是否平安到家?”

毛慧娟回過去:“已經到了。你呢?”

一會兒,他回過來:“我也到了。早點休息。”

這麽一來一去,毛慧娟心情變得很好。她隨即給李俊發了個短信:

“PSP的錢,已經轉到你建行那張卡了。兩清了。”

羅誌國準備請毛根友夫婦下周過來吃飯。電話打過去,那邊表示,還是他們過去比較好。

“這個,羅總和溫教授還沒來過我們這裏呢——”毛根友說得吞吞吐吐。

羅誌國答應了。掛掉電話,對溫筠開玩笑:“敵人不肯來我們的大本營,非要我們過去。”

溫筠嘿的一聲:“少胡說。”

羅曉培因為封浜那邊的事,一整天都沒什麽精神。臨睡前,躺在床上與高飛通電話。

“今天發生了一件很可怕的事情。”她道。

“怎麽了?”

“我那邊的爸媽,居然讓我住回去。與他們住在一起。”

“哦?”

“你快點回來吧,我們早點結婚,就不會有那樣的麻煩了。”她朝他撒嬌。

他在電話那頭笑起來。“親愛的,看來我得感謝你的親生爸媽,否則你不會意識到我有多麽重要。”

她問他:“那邊忙不忙?”

“忙啊。整天做不完的事。”

“那要注意身體。別累壞了。”

“你想不想我?”他問。

“一點點。”

“太少了。”他抱怨。

“那就加一點點,變成兩點點。”她道。

與羅曉培不同,毛慧娟心情卻是非常的好。哄冬冬上床前,連著給他講了幾個故事。就連冬冬提出要多玩一小時PSP,她也同意了。洗完澡出來,給毛繼祖打了個電話,問他最近上班的情況。又問楊莉莉離預產期還有幾天。

“剛到新單位,肯定會有些不適應,沒辦法的事。早上別起得太晚,以前是騎自行車上班,現在趕班車,班車可不會等你。莉莉還好吧?讓她少吃點,上次看到她,怎麽變成那樣了啊,比鄭海霞還嚇人。孕婦也不能狂補,補多了容易難產。她說她都一百八十多斤了。要命啊,是不是準備生完孩子直接去練相撲啊——”

毛慧娟說著說著,便說起羅曉培的事。

“爸媽什麽意思啊,怎麽突然讓她搬回去?”

“還不是姑婆的意思——”

毛繼祖差點就要把“敲竹杠”那三個字說出來,被楊莉莉及時製止了。朝他使勁擺手。

“那下禮拜他們來封浜,我要不要跟過來?”毛慧娟又問。

“我也不曉得,”毛繼祖老老實實地道,“你自己看吧。”

放下電話,毛慧娟便想起忘記問毛繼祖身體怎麽樣了。他的肝從小便有毛病,一直在吃藥。臉色蠟黃,人又瘦。毛慧娟有個小學同學在鎮醫院中醫科,以前便常常托她開些中藥,不用預約也不用掛號,挺方便。現在毛慧娟住到市區來了,便再也沒管這事。心思也不在這上頭。有時候想起來,便覺得挺不好意思。到底是二十幾年的姐弟呢。

毛慧娟拿起手機,給他發了條短信——“身體當心,需要幫忙就找我。”

毛繼祖回了條:“好的,謝謝。”

楊莉莉洗完腳,鑽到被窩裏。毛繼祖瞥見她圓滾滾的身體,想起毛慧娟的話,便皺眉頭:

“你太胖了。”

“懷孕的女人有不胖的嗎?”楊莉莉反駁。

“那也不能太胖。阿姐讓你減減肥,少吃點。”

“讓你阿姐先管好自己吧,你看她那兩條大象腿——”

“阿姐是為你好,關心你。不要好歹不分。”

楊莉莉嘿的一聲:“算了吧,你以為你阿姐打電話過來是關心我們?——她是來探你口風的。你自己說,她有多久沒打電話給你了,最起碼有一個月了吧。怎麽就偏偏今天打過來?嘿,還不是因為你爸那通電話?你啊,真是個傻瓜。”

“好,我是傻瓜,你是天才。”毛繼祖有些沒勁,“全世界就你最聰明。”

楊莉莉嘻的一笑,躺下來,勾住他的脖子。

“傻瓜就傻瓜吧,反正一家隻要有一個聰明人就可以了,我一點兒也不在乎——你猜,我做姑娘的時候一直想找一個怎麽樣的男人?”

“傻男人。”毛繼祖回答。

楊莉莉在他頭上輕輕拍了一下。“不是傻男人,是有一點點傻的好男人。喏,就像你這樣。”

毛繼祖朝她看:“少來這套。”

“那你呢,”楊莉莉撫著他頭頂的幾撮頭發,“你想過找怎麽樣的女人?”

“一百八十多斤的胖女人。就像你這樣。”毛繼祖一字一句地道。

楊莉莉咯的一聲,拿起旁邊的靠墊便朝他頭上敲去,笑罵:

“放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