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元旦過後不久,楊莉莉生了個兒子。因為有八斤半,所以是剖腹產。毛慧娟上班時接到劉虹的電話,聲音都顫抖了:

“是個大胖小子——”

毛慧娟便有些氣不過,想冬冬出生那時,你可沒這麽激動。又想,現在是更不一樣了,將來羅曉培生了孩子,才算是你正牌外孫。想著便有些沒勁,嘴上敷衍了一下:

“哦,恭喜你了,媽。”

羅曉培問毛慧娟送什麽禮好,“要不,我們合在一起送?”

毛慧娟並不接她的口,“小毛頭嘛,無非就是送些金的銀的,沒啥花頭。”

羅曉培一聽,便知道她沒這個意思。本來她也沒這方麵的經驗,問了溫筠,溫筠說,跟慧娟商量一下吧,送多送少了都不好。她才問的。

“隨便你,”羅曉培心道,“反正我也沒興趣跟你合在一起。”

羅曉培到金店買了一個小金木魚,作為禮物。楊莉莉出院那天,稍稍慶祝了一下,家裏擺了兩桌,請親朋好友過來坐坐。暫時還住在封浜,一來是孩子剛出生,老地方到底方便些,二來靜安寺那套房子的租約剛到期,還有些手續上的交接。楊莉莉抱著兒子坐在床上,紅光滿麵,像慈禧太後抱著小皇帝,威風凜凜。毛根友給孫子取名叫毛子貴。很吉利的一個名字。

“子貴、子貴,聽上去像是‘母以子貴’,”楊莉莉對羅曉培笑道,“阿姐你不曉得,上海還好些,放在我們蕭山鄉下,女人要是生不出兒子,就一輩子抬不起頭。女人的地位,是靠兒子來鞏固的。幸虧這一胎生了子貴,否則還得接著生——”

羅曉培心裏一百個不認同這種看法,卻隻是笑笑,不說話。瞥見小毛頭手腕上已經戴了一個金木魚,比她買的那個略小些,便有些懊惱,想,早曉得就買別的了。

毛慧娟也把禮物拿出來——展開,是一幅“花卉扇麵”圖。

旁邊人都怔住了。劉虹愣了愣,“慧娟,你怎麽買了幅畫?”

“朵雲軒買的,五千塊呢。”毛慧娟笑道,“這東西好,能升值,掛在家裏還有品味。客人一進來就曉得,這家人不一般的。”

“啥,五千塊?”毛根友不禁急了,“五千塊就買這麽一幅畫——你腦子進水了?”

“爸,你別看是畫,這跟買股票差不多,今天五千塊,明天說不定就漲到五萬塊了。將來等我們小子貴長大了,這幅畫弄不好都值幾千萬了。現在什麽年代了,送禮也要送出點腔調才行。爸媽你們思想太落伍了。”毛慧娟說著,把畫收好,鄭重地交到毛繼祖手裏。

沒人的時候,楊莉莉一個勁地讚她有眼光,“阿姐的品味到底不一樣的。人人都送金送銀,隻有阿姐與眾不同。千金小姐就是千金小姐,骨子裏的氣質擺在那裏,一比就曉得。”

毛慧娟知道這個弟媳門檻精,專挑她愛聽的話說。那個“比”字是針對羅曉培說的。當然了,毛慧娟確實也想要這個效果。旁邊那麽多人看著呢。一個送金木魚,一個送字畫。完全不同嘛。毛慧娟不怕被他們背後罵“糟塌錢”,有時候“糟塌錢”也是一種檔次。毛慧娟買畫的時候,也是在心裏罵了一千一萬遍“你就作吧作吧,怎麽不去買畢加索的畫”。昨天還撩起袖管一手吃瓜子一手打麻將呢,今天便已經煞有介事拿字畫當禮物了。

劉虹把毛慧娟叫到一邊,問她:“你怎麽回事?錢多了沒地方用了?就算要買畫,也不用買那麽貴的。鎮上書店裏,幾十塊錢就能買一幅了。五千塊錢,嘖嘖,買些什麽不好?”

毛慧娟曉得劉虹是真心地為她不值。羅曉培那個金木魚也不便宜,劉虹就不會替她心疼。想到這裏,毛慧娟心裏一暖,二十幾年到底不是二十幾天,像造房子打的樁,穩穩地定在那兒呢,再怎麽風吹草動都沒用。“那買個一千斤大米回來好不好?”她嗔道,“最實惠了。”

劉虹在她背上拍了一下,“誰跟你開玩笑。”

毛慧娟幫她一塊兒洗碗,問她,“有了孫子,開不開心?”

“我倒還好,主要是你爸,高興得半夜做夢都在笑。是他毛家的種。”

“重男輕女,”毛慧娟嘀咕了一聲,“兒子有什麽好?還是女兒貼心,看見媽洗碗還會過來幫忙,兒子呢,隻曉得躲在房裏跟老婆嘰嘰歪歪。沒良心。”

劉虹笑了一下。停了停,問她:“那邊好不好?”

“哪邊?”

“還有哪邊呀——你親爸媽那邊。”

“還行吧。”

“比這邊好多了吧?你姑婆都說你變嬌氣了。不好能養嬌嗎?”

“姑婆就愛胡說八道——她是沒見過真嬌氣的人。喏,房間裏那個,天天睡覺前都要拿牛奶和上珍珠粉搽臉。吃蛋隻吃蛋白,蛋黃扔掉。還有,吃白斬雞一定要剝皮,光吃裏麵的肉。你說,白斬雞沒那層皮還有啥吃頭啊?”

劉虹嘿的一聲。

毛慧娟朝她看,“講你女兒壞話,是不是有點不高興?”

“你不是我女兒啊?”劉虹反問。

毛慧娟便笑笑,不說了。她本來還想問劉虹,能住進市區的房子,是不是特別開心——想想不合適。放在一年前,想說什麽便說什麽了。現在是不行了。說實話,她是有些替他們開心的,撇去羅曉培那層不談,能揩到羅誌國的油,還是很不錯的。有種“團結你我他,大家吃國家”的感覺。當然羅誌國不是“國家”,頂多算個“大戶”。撈他一套房子而已,不撈白不撈。這個時候,毛慧娟覺得自己還是姓毛的,與毛根友劉虹站在同一條戰線。

“爸老是抽煙,吃點冬蟲夏草比較好——那邊的爸爸就天天吃冬蟲夏草。”她道。

劉虹道:“冬蟲夏草多貴啊,拿點西洋參泡泡也是一樣的。”

“我有辦法——”毛慧娟眼珠一轉,“從他那個密封罐裏偷偷拿些出來,隔幾天拿一次,每次拿一點點,他不會發現的。”

劉虹嘻的一聲,“他們認你這個女兒也算是倒黴了。等於是家裏招了個賊。”

楊莉莉把兒子手上那個金木魚拿下來,換上羅曉培的,“阿姐你這個金木魚是哪裏買的,好像式樣更別致一些,上麵的花紋也好看——”

羅曉培說:“就在‘老廟黃金’買的。我也不大懂的,是售貨員推薦的。”

“嘖嘖,眼光就是好——”

回去的路上,羅曉培開車,毛慧娟坐在一邊,忽說也想買輛小車。“人家說過年前買車最合算,而且上個月車牌才一萬出頭,合算——”羅曉培看她一眼,想,又是買字畫,又要買車,不錯嘛。明年就該買飛機了。衝她一句:

“先把駕照考出來再說吧!”

第二天,羅曉培整理皮夾時,翻出那張“腳比手香”足浴店的充值卡,想,差點就忘了。恰恰這天晚上羅誌國夫婦出去喝喜酒,她便也不回去吃飯了。下班後叫上兩個同事去做腳。

店裏生意很好,師傅們都在忙,沒空。迎賓小姐說要不先預訂著,過一小時再來。羅曉培說好,便與同事在附近隨便吃了點東西。再過來時,剛好有個小包房空出來。上次那個老板也在,幫著端茶遞水。

“羅小姐!”他居然叫她。

羅曉培吃了一驚。“你怎麽曉得我姓羅?”

“上兩個月你不是開演奏會嘛,這旁邊鋪天蓋地都是你的海報。現在恐怕連路口買大餅油條的老太都認識你了。”他笑。

羅曉培哦了一聲。

“你們團裏過來做腳的人不少,”他繼續道,“前天,你們那個胖胖的團長也過來辦了張卡。我給他打了個九折,讓他多給我拉點生意。”

羅曉培笑笑。

“你本人比海報上還漂亮,氣質更好——待會兒賞個臉和我拍張照行嗎?我把照片放大了貼在門口,這輩子總算也見過個把名人了——”

羅曉培覺得這人話真多。“姚老板——”

“不敢當不敢當,叫我名字好了。姚米基。”他一本正經地道。

旁邊兩個同事“撲哧”一聲,笑出來。羅曉培忍著笑,道:

“麻煩你幫我加點茶,好嗎?謝謝!”

總算是出去了。羅曉培搖了搖頭,道:“標準的話癆。”

“做生意的人都這樣。嘴不甜怎麽留住客人?”同事道。

結束後,姚米基真的拿了個照相機,要和她合影,“羅小姐,給個麵子。”

羅曉培還沒想好是否答應,他已經站到她身邊,把手放到她背後,繞出來,對著鏡頭做了個“勝利”的手勢。閃光燈“哢”的一閃,羅曉培差點眯起眼睛。

“謝謝謝謝,羅小姐。”他伸出手,與她一握,“照片洗出來,掛在店門口沒問題吧?”

“最好不要,”羅曉培不客氣地道,“這附近走來走去都是我們團裏的人,見了影響不好。”

“哦,這樣啊——那隻有自己收藏了。”他顯得很是遺憾,“下次見了,羅小姐。”

羅曉培回到家,發現手機不見了。一想,應該是落在足浴店裏。忙拿座機打過去,誰知竟然是關機。連忙開車趕到足浴店,包房裏什麽也沒有。她問店員,回答是沒看見。

“人來人往的,我們也沒注意啊——你確定是丟在這裏嗎?”

羅曉培皺著眉,又打了一遍手機。還是關機。

姚米基走過來,“別打了,肯定被偷掉了。不然不會關機。”他說著拿出手機,撥了個號碼,“喂,兄弟,幫個忙——有人在我店裏偷東西,大約半小時前,一隻紫紅色的LG——”

羅曉培一怔,想他必定是剛才看見的。倒也好記性。

“交給你了,快點給我搞定。”他掛掉電話,對羅曉培道,“等等吧,應該會有消息的——要不,再做個腳?”他朝她笑。

羅曉培有些詫異,“能找得回來?”

“盡力吧。要是找不回來,就賠你一個。”他道。

羅曉培搖頭,“賠倒是不用了。手機本身值不了幾個錢,關鍵是裏麵存的那些個人信息。”

“明白,丟手機就是這點麻煩——要不,要給你爸媽啊朋友啊打個電話,提醒他們萬一接到陌生人的短消息,什麽車禍啊住院啊送錢啊,千萬別上當。”

“我手機裏隻存人的名字,不存稱呼。小偷弄不明白的。”

“哦,那你屬於聰明的——我有一個兄弟,半夜裏莫名其妙接到一個電話,說他老婆騎車掉蘇州河裏了,送醫院急救,動手術要付定金,讓他把錢匯到醫院的帳戶。事情就是這麽巧,這天晚上他老婆真的騎車回娘家了,而路上也碰巧有一段經過蘇州河。他想也沒想就把錢匯過去了——”

“啊,他怎麽不先去醫院啊?或者,先打個電話到他老婆家裏問問?”

“在上海當然會去啊,可那幾天他在北京出差,父母住在外地,顧不過來。更巧的是,那天他老婆家裏也沒人,估計是出去散步什麽的,電話沒人接——所以說啊,這幫騙子就是在釣魚,翻來覆去就是那麽幾句套話,一百個人裏麵隻要釣到一個就行了。我那兄弟剛把五千錢打過去,他老婆電話就來了,說手機被人偷了,自行車半路又爆胎,修了半個多小時才好。我兄弟一口血差點吐出來——”

“這人真倒黴,”羅曉培道,“什麽都碰到一塊兒了。”

“是呀。所以,千言萬語並作一句——手機一定要管好。”他提醒她。

羅曉培朝他看了一眼。覺得這人雖然話多,倒也不太討厭。

不到一小時,一個拿著摩托車頭盔的男人走進來,大大咧咧地往沙發上一坐,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紫紅色的LG手機,對著姚米基便道:“一個安徽來的小毛賊,搞不清爽狀況就搞七撚三,也不看是誰的地盤——請客請客!”

“沒問題,牛奶足浴外加精油開背,而且是我們這裏的‘店花’娟娟親自幫你做,”姚米基笑眯眯地說完,把手機交給羅曉培,“看看有沒有壞。”

羅曉培開了機,檢查了一遍,“都挺好——謝謝。”

“謝啥,東西在我這裏丟的,這點事還搞不定,我以後怎麽做生意?”

“吹牛是吧?”沙發上那男人道,“下次我不出手,你自己去找。看看搞得定搞不定。”

“兄弟,噢不是,阿哥,辛苦了辛苦了——娟娟,”姚米基說著,便叫旁邊走過的一個女孩,“熱水準備好了沒有?快點,親自把我們這位劉哥請進去,泡杯普洱茶,再來碟開心果,剝兩粒糖放到嘴裏。穴位一定要點得準,力道一定要到位,不要怕他痛,反正這位阿哥皮厚——”

那男人“哧”的一聲,作勢一拳朝他揮去。姚米基嘻笑著讓開。

“別上他的當,”男人對著羅曉培道,“弄不好手機就是他搞的鬼,這男人壞啊,想討小姑娘的歡心,什麽事情都做得出來——”

姚米基踢他一下,笑罵:“少胡說八道!”

“我走了,今天真是謝謝你了。再見。”羅曉培對他道,隨即開門出去。姚米基走上兩步,幫她撐著門,“不要因為我們店裏有小偷,下次就不敢光顧了。”

“好。”她朝他笑笑。“再見。”

她拿著圍巾走出幾步,回頭望,見他竟還站在門口。她停了停,朝他揮了揮手。他也朝她揮手,又指著自己的脖子,繞了兩圈。她一怔,隨即明白他是提醒自己戴上圍巾。便依言戴上了。學他的手勢,將圍巾重重地朝後甩去,繞了兩圈。遮住了小半張臉。

他朝她豎起大拇指。似是表揚她聽話。

她瞥見他的樣子,歪著頭,竟有些像世博會的“海寶”了。忍不住笑笑。想,這人倒是挺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