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子曰。吾十有五。而誌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十五誌學一生不輟

根據皇侃和邢昺兩位學者的注疏,這一章是說孔子隱聖同凡,勸人勤學。

孔子是聖人,聖人在我們這個凡間,為我們示現學習的過程、修道的次第,讓我們常人也能夠學得到。假如他完全示現大聖,不用學就知道,生而知之,那我們就沒辦法學了。所以孔子隱聖同凡,把聖人這一麵先掩蓋起來,示現一個凡夫的樣子,勸導我們要像他那樣,勤學不輟。

這章是孔子自述學習、成就的過程。“吾十有五”,十有五,“有”念又,就是十五歲。十五歲的時候,孔子就有誌於學了。朱子的《集注》裏講,“古者十五而入大學,心之所之謂之誌,此所謂學,即大學之道也。誌乎此,則念念在此而為之不厭矣”,這是解釋十五有誌於學。在古代,八歲上小學,十五歲入大學,沒有中學,隻有小學和大學。小學以學進退應對、禮儀規範,學規矩為主。大學就要窮理,明白宇宙人生的道理,十五歲是入大學的階段。孔子十五歲有誌於學,這個誌叫“心之所之”,所之就是趣向,心趣向哪?誌向。心趣向聖賢之道,就是誌於學,這個學是《大學》的學,大學之道。《大學》裏講,從格物致知誠意正心,這是修身,到齊家治國平天下,都是大學之道。孔子十五歲就有這樣的誌向,希望明明德於天下,也就是真正成為聖人,幫助社會、幫助大眾一同明明德,止至善,使天下大同,世界和諧。既然發了這樣的誌向,念念都在此,絕沒有退心、絕沒有厭足,不厭就是不滿足。

李炳南老居士,號是雪廬,我們尊稱他雪公,雪廬老人。雪公的《講要》裏說,誌於學就是一心趣向聖賢之學,專心求學的意思。孔子從小就好學,《史記·孔子世家》裏講,“孔子為兒嬉戲,常陳俎豆,設禮容”。“俎”是祭祀時放肉的幾案,小桌子;“豆”是祭祀時盛幹肉類食物的器皿;“陳”是擺設,擺設這些祭祀的禮器;“設禮容”是學習祭祀的禮儀,學祭禮。孔子在童年的時候,就很好學,他不會像其他的孩子那樣瘋玩,他是在玩,也是在學習禮儀。

到了十五歲,這是成童的年齡,童年結束了,孔子的心誌已經很堅定、很明朗了,他立定誌向要求學,而且念念在茲,沒有退惰。所以學聖學賢,第一個是要立誌。我們問問自己,誌立了沒有?如果誌沒立,學也不可能有成就。孔子之所以一生能成就聖人,就是因為他早年就立誌了,這個誌向是真的,不是敷衍耳目的,也不是裝出來給人看的,內心裏真正生起這個誌向,所以學習就很認真、很努力、很刻苦。學了多久?學了十五年,“三十而立”。

三十而立學業有根

到三十歲,就立了,立是什麽意思?雪公引皇侃注疏講,“立,謂所學經業成立也”。“所學經業”,經是經典,業是聖賢人的事業,也就是道德學問,到了三十歲已經成立了。立就是學有根底了,有力了。有了根有了力,就不會為外力所動搖,就好像一棵大樹,在十五歲有誌於學的時候,還是小樹苗,等他長到三十歲了,根深了,枝幹也粗了、壯了,禁得起外麵風雨的考驗,這是三十而立。簡單地講,他學成了,可以畢業、出山了。

四十不惑行權方便

“四十而不惑”,到了四十歲就入不惑之年。

“不惑”,西漢大儒孔安國注解說,就是不疑惑。孔安國是孔子的後裔,應該是第十一世。不惑就是不迷惑,沒有什麽可疑惑,就是樣樣都明了了。

雪公在《講要》裏引用程樹德的《論語集釋》裏的一段話,程樹德先生是近代的大儒,他的《論語集釋》非常廣博,他講,“立,必先不惑,而言不惑於立之後者,何也”?他問得好。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立的前提條件是不惑。自己不疑惑了,才能真正立,如果自己的心裏還有疑惑,肯定會受外力動搖,怎麽能說立?為什麽孔子講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立在不惑之先,而不在之後,這是什麽原因?“夫子曰,可與立,未可與權”,這個回答非常好,出自於《論語》。孔子說,可以立,什麽叫立?“立,守經也”。立,是已經找到了標準,標準是什麽?是經。經是聖人的教誨,是我們立身處世的行為標準,我們要守住這個標準,這叫立。不管在什麽情況下,都不違背這個標準,才能守得住,才能立得起來。

“不惑,達權也”,達權是遇事能夠行權,善巧方便,在這樣的境界中就比立要高,立是什麽?雪公解釋說,“可則可,不可則不可”。這是很講原則的,可以做的就做,不可以做的就不能做,有個硬性的標準。但是達權是“無可,無不可”,他沒有執著、沒有成見,能做到隨緣不變,不變隨緣。這是行權方便,比立的境界要高,所以孔子講“可與立,未可與權”。我們跟一個人相處,這個人他能夠講究原則很好,但是未必我們跟他相處的時候,他能夠做到行權方便,不知權變之道,這就不能稱為不惑。

孔子講自己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立在不惑之前。行權方便的前提是他要能立,如果沒有立就在行權方便,根基不穩就學隨緣,就不是隨緣不變了,就會隨緣隨著變,沒有根基,就是古德講的,“慈悲多禍害,方便出下流”,他的行權方便變成了下流,變成了禍害,為什麽?因為他沒立。所以立是前提、是基礎。

五十知天承載使命

到了五十歲,“五十而知天命”。天命,劉寶楠先生的《論語正義》裏,引漢朝董仲舒的話,“天令之謂命”,天令就是天命,天命就是天的命令。

五十歲就知道天的命令,什麽是天的命令?劉寶楠在《正義》裏說,“知天命者,知己為天所命,非虛生也”。知道天命的人,知道自己是天所委派下來,不是無緣無故在這凡間出生的,“虛生”是不知道自己幹什麽。孔子到五十歲,他知道自己來這世間,到底是要做什麽事業。我們現在都明了,孔子來這世間就是“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真正做到了。所以後人稱為,“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仲尼就是孔子,孔子就好像我們人類的一盞明燈,照亮了我們的漫漫長夜,讓我們懂得是非邪正的標準,懂得學聖學賢。

劉寶楠先生講,“蓋夫子當衰周之時,賢聖不作久矣。及年至五十,得易學之,知其有得,而自謙言無大過。則天之所以生己,所以命己,與己之不負乎天。故以知天命自任。命者,立之於己,而受之於天,聖人所不敢辭也”。孔子出生在周朝末年,周朝衰落,聖賢已經很久沒有出世。周朝初年的文王、武王、周公都是聖賢,到了末年沒有聖賢出世,孔子在這時候出世,所以他是有使命的。孔子五十歲的時候,他得到《易經》,學《易經》,知道天命。他自己非常謙虛,說,“五十而學易,可以無大過”,沒有大的過失,這是謙虛。實際上,他完全懂得自己來這世間的使命。

天為什麽要生孔子?為什麽要賦予孔子這樣的使命?孔子知道,孔子也能真正不辜負天之所生,天之所命。所以他講五十知天命,他講的不為過。天命,立之於己,受之於天,這講得很好。首先我們自己要懂得立命,才能受天命,這不是宿命論。我們看到這裏,覺得孔子有天命,我們沒有天命,那是錯的。為什麽孔子能受天命?因為他自己能立命,他真正有誌於聖賢,有誌於將聖賢的教育傳播到天下,他以此為使命,就是自己立命。然後天命就降臨到他身上,所以天哪有意思?天不會有一個意思說我選擇一個人,賦予他天命,沒有。上天真是無私的,沒有念頭,沒有思想。我們真正要立誌感格上天,聖人不敢推辭天命,也就是說,他勇於擔當。

我們問問自己,知天命否?我們的恩師淨老教授,他告訴我們,他在十四歲的時候就想到,“我來這個世間是幹什麽來的?”他有這樣的一個想法,就是在思索人生。人生的意義在哪裏?我們這一生短短幾十年要做什麽?古人講,替天行道。我們要將聖賢之道發揚光大,這是我們的使命。我們如果真正發起這樣的心,有這種誌向,那恭喜,也跟孔子一樣,立誌了,也必定有一天,能知天命。這是孔子跟我們講,他自己的境界在不斷提升,實際上是在鼓勵我們,要我們自己直下承當。不能說這是孔子的事情,與自己無關,那就枉費了孔子的苦心。

雪公講,“孔子學《易》,乃知天命。吾人雖聞天命,未必能知,須先信賴聖言,以求知之”。孔子學《易經》,所以他知道天命,那我們呢?今天聽到這個天命,天命就是宋朝張載說的,“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是天命。

我們現在聽到了,聞天命了,但是還沒有知天命。為什麽說沒知?因為沒真幹。真知了就真幹,一定是知行合一,沒有行就還是沒有知。那怎麽辦?要老老實實地向聖賢學習。首先信賴聖賢,信賴聖賢的教誨,然後慢慢的我們也覺悟,總有一天我們也達到知天命。

真正知天命的人,那才真的叫做替天行道。

六十耳順返聞自性

孔子到六十歲,“六十耳順”。鄭康成的注解說,“耳順,聞其言,而知微旨也”。什麽叫耳順?耳朵是聽言語的,聽人講話,能從他的言語中,了知他說話的意思,乃至他內心深處的想法,都能明了。

皇侃的注疏也是同樣的說法,“但聞其言,即解微旨,是所聞不逆於耳,故曰耳順也”。“但聞其言”,一聽到別人的話語,馬上就能了解裏麵細微的意思,這叫知言,知言就能知人。“所聞不逆於耳”,耳朵真正是聰明了,一接觸到言語就能明了。耳這個器官叫耳根,是能聞,能聞跟所聞,不相逆反,這叫耳順,耳根順了。順的意思很深,不是順著所聞的聲音,順什麽?順自己的自性。如果是追尋著所聞的聲音,就跑到外麵去了,這不叫順,叫逆,為什麽?逆著自己的自性,自性不在外麵。順自性,才叫耳順,所謂返聞聞自性。後麵我們會引佛經,《大佛頂首楞嚴經·觀世音菩薩耳根圓通章》的經文來詮釋,什麽叫耳順,耳順就是耳根圓通。

朱子解釋說,“聲入心通,無所違逆,知之之至,不思而得也”。人有六根,六種器官,眼耳鼻舌身意,六種器官都能感知。這裏舉耳根為例子,其他五根,也就可以推論而知了。耳根,耳對聲,耳是聽聲的,聲入耳,心就通了,這是耳的功能通達了,能通順自己跟他人的心裏,一聽到就通,“無所違逆”,功能沒有障礙了,全通了。聽到別人講話,立即知道他的心理,這是“知之之至”,我們感知的能力到了極點。到了這樣的境界,不思而得,思是念頭,不用起心動念,一接觸就明了,這叫不思而得,耳根能聞的功能沒有障礙了。耳根如是,六根都如是,六根接觸外麵的境界,一接觸就能明了,孔子到六十歲就有這樣的境界了。

七十從心不勉而中

到了七十歲,“從心所欲,不逾矩”,“從”當隨字講,隨心所欲;“矩”當法度講,也是隨心所欲,不管做什麽事,都不逾越法度,不違反規矩。

朱子講,“隨其心之所欲,而自不過於法度,安而行之,不勉而中也”。隨心所欲,不管做什麽都沒有逾越法度,這叫安。安就是《大學》講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孔子七十歲達到“安”這個境界了,後麵還有境界,“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孔子證明,他上麵還有境界,可惜孔子七十三歲就逝世了,假如能活到八十、九十歲,他後麵的境界全能通達。但是,孔子能做到“安而行之,不勉而中”,已經是相當了不起了,這是什麽?自然合法度,不起心不動念,都不離乎道,這叫任運自然。不勉而中,是沒有絲毫的勉強、沒有絲毫的造作,不起心不動念,自然中道,中庸他真正得到了。中,是喜怒哀樂之未發叫中,也就是沒有起心動念了。

覺悟本心由學而至

朱子引程子的解釋做一個小結,“程子曰:孔子生而知之也,言亦由學而至,所以勉進後人也”。其實孔子是聖人,他是生而知之,雖然他自己謙虛,說自己是學而知之,不是生而知之,但實際上他是示現。示現什麽?由學而至,學習有次第。首先是誌於學,立誌,立定根基,然後不惑,然後知天命,然後耳順,最後是從心所欲,不逾矩。這是孔子為了勉勵我們後進的學人,示現一個求學成就的過程。程子講,“立,能自立於斯道也”,立定在聖賢之道上,“不惑,則無所疑矣”,他沒有任何疑惑。不僅對自己所誌向的聖賢之道沒有疑惑,乃至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種種狀況,他都能知道如何處理,就是行權方便,這是不惑。“知天命,窮理盡性也”,他能夠通達天理,能夠盡一切事物之性。“耳順,所聞皆通也”,他不僅知,他是通了,通達無礙,宇宙萬物一切理全通達了。到了七十歲是“從心所欲,不逾矩,則不勉而中矣”,那是完全自然,沒有絲毫起心動念造作,而都能行中道,都不逾矩了。

朱子又引胡氏,南宋初年的學者,胡寅,字明仲,“胡氏曰:聖人之教亦多術,然其要使人不失其本心而已。欲得此心者,惟誌乎聖人所示之學,循其序而進焉。至於一疵不存、萬理明盡之後,則其日用之間,本心瑩然,隨所意欲,莫非至理”。這也是做一個小結,說聖人的教化方法很多,但都是使我們能不失本心。要知道,人本來就是聖人,我們的本心跟聖人的本心相同,“人之初,性本善”,性本覺。證得這個本心,就是聖人。雖然我們現在是凡人,但是本心也沒有失掉,隻是我們沒有覺悟,所以學就是覺的過程,目標就是證得本心。欲證得本心,必須先立誌,聖人是過來人,他給我們指出的道路,我們立誌要走下去,循序漸進,這叫學聖。不斷地學,就是不斷地覺,一點一點將本心恢複。

本心宛然安在,它本來就存在,它上麵有很多灰塵,就像一個明珠,現在被很多灰塵包裹著,我們非得把灰塵全部都洗幹淨了,本心這個明珠才真正大放光明。我們學的過程就是去除這些灰塵的過程,這些灰塵代表煩惱、習氣,一點一點地去除,一直到最後,一點瑕疵、一點灰塵都不存在了,本心全體現前,那麽就能做到萬理明盡,通達一切道理,這是窮理。真正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這就是聖人。在日用之間,完全是本心這個自性性德起用,所以能做到隨心所欲,都符合規矩,規矩就是性德的作用。

“又曰”,胡氏又講,“聖人言此,一以示學者當優遊涵泳,不可躐等而進;二以示學者當日就月將,不可半途而廢也”。孔子為我們講出他這一生成就的過程,一個方麵是指示給我們後學,要“優遊涵泳”,優遊是從容消化聖人的教誨,這得慢慢來,不能急。涵泳是深入地去領會,這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是一蹴而就的,我們要有耐心。不可躐等而進,躐等是越級,我們想跳級、冒進,這不可以,這是好高騖遠,要腳踏實地,一步步地前進。第二方麵,也是指示我們學者,應當日就月將,日日要努力,月月要進步,日新又新,天天幹,天天進步,不可以半途而廢,要有恒心。

雪公引程樹德先生的《論語集釋》,也是程樹德先生引用明朝大儒顧憲成的講義,說“這章書,是夫子一生年譜,亦是千古作聖妙訣”,這個話講得好。這一章是孔子的自述,也是他整個求學的年譜,一生在學聖人的這個過程,成聖的階梯,“是千古作聖妙訣”。凡是要做聖人,不管是古人還是今人,都需要經曆的過程。難得孔子把這個經驗供養給我們,省了我們很多的探索,再走這條路,我們也就知道目標、知道方向,也知道每一種境界到底是怎麽回事,心裏就踏實了。這個作聖的階梯,孔子是示現他七十歲走過來的,這大概是一個平均的過程,有的人快一些,有的人要慢一些。孔子是隱聖作凡,給我們示現一個平常人經過的一個過程,他能做到,我們也一定能做到。如果我們很努力地去做,我們甚至會快過他,超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