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於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其或繼周者。雖百世。可知也。】

增減枝末不變根本

這是孔子的弟子子張再次請教孔子。前麵我們有講過,他學幹祿,向孔子學求從政之道。子張姓顓孫,名師,字子張。

“子張問十世,可知也”,“也”做乎字講,可知乎,是一個請問。子張請問孔子,自此以後十世之事可不可以預先知道。“世”是朝代,改朝換代,就是過去一世。子張看到夏、商、周三代,也就是三世,它們的典章、禮製都有變更,每個朝代都有不一樣的,所以子張問,十世以後,十個朝代過去之後,製度會變成什麽樣子,現在可不可以知道?

孔子引征三代的禮的沿革來回答,然後再答疑未來將如何。“殷因於夏禮”,“殷”是殷朝,就是殷商;“因”做依字講,殷商王朝建立之後,它的禮製是依夏朝的禮製而建立,隻是有“所損益”。“損益”就是加減,有增加的,有減少的。增加減少的部分,肯定是不合時宜的,就把它減掉、廢掉;需要增加的,原來沒有的部分,就要增加。到了周朝,周朝的禮又是依殷商的禮而建立,又加上一些損益,有增減。三代以前的,因為文獻不足,孔子沒有辦法引征,但夏商周三代有文獻可考。

從過去的經驗,我們來預測未來,孔子講“其或繼周者”,“繼”是繼續,繼周之後的那個王朝,孔子所處的是周朝末年,春秋時期,周王朝以後接下來的朝代,必定也是依周禮而有損益。就這樣一世一世,不要說十世,“百世”,亦“可知也”,可以知道禮製必定是依前朝的禮製有所增減,而需要增減的都是禮的枝末,不能夠增減變更的是禮的根本。

禮之根本五倫十義

禮的根本是什麽?五倫十義。所謂五倫,就是人與人之間的五種關係:父子、君臣、兄弟、夫婦、朋友。這個關係不能變更。夏商周時期的人有這五種關係,現在社會的人也有這五種關係。人一生出來一定有父母,就有父子關係。君臣是領導與被領導的關係,我們在一個企業、一個單位工作,自然就有君臣的關係,也必定有兄弟、夫婦、朋友的關係。這個沒辦法變更。

五倫不能變更,十義也不能變更。十義就在五倫關係中,是我們要承擔的義務,應該扮演的角色。譬如父子關係,父慈子孝,慈和孝就是義務,我們必須要做的。君仁臣忠、夫義婦聽、長惠幼順、兄友弟恭,這些都是不能變更的。所以五倫十義這個根本超越時空,隻要有人的地方,禮的根本必須要有,否則就成了亂世。

禮之大體三綱五常

朱子講,“三綱五常,禮之大體。三代相繼,皆因之而不能變。其所損益,不過文章製度小過不及之間,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則自今以往,或有繼周而王者,雖百世之遠,所因所革,亦不過此,豈但十世而已乎。聖人所以知來者蓋如此,非若後世讖緯術數之學也”。

朱子點出,三綱五常是禮之大體,大體就是根本。什麽叫三綱?所謂“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綱是綱領,就像一個主軸。“君為臣綱”,臣要服從於君;“父為子綱”,子要服從於父;“夫為妻綱”,妻要順從於夫,這才能和諧。當然,這個和諧是雙方共同努力的。“君仁臣忠”,就是領導對被領導的要仁愛,被領導的對領導才能夠忠誠;“父慈子孝”,父對子要慈愛,兒女對父母才能孝順,它們是相互關聯;“夫義婦聽”,夫對妻要義,妻對夫才能聽順,妻子順的不是丈夫這個人,是順的義,如果夫不義,怎麽能讓妻???她的氣不順。

五常是仁、義、禮、智、信。常,是永恒的,所謂常德,不管是什麽時候,古時候或者現在都必須遵守的,超越時間;中國要遵守,外國也要遵守,超越空間。如果不遵守五常德,天下就會大亂。

所以禮的根本在於三綱五常。三綱五常不是人刻意製造出來的,它是隨順於自然的和諧之道。禮就是恢複和諧的這種做法。禮是天地之序也,天地秩序非常和諧,日月星辰,它們的運行自有軌道,不能亂,這是禮。我們能遵禮而行,自然能夠社會和諧。

三綱五常是禮的大體、根本,夏商周三代都沒有變更,所製定的禮隻在條文製度語言上有出入,但都是為了維護這個根本,所以叫依之而不能變。因是依,依據這個根本,所增減損益的不過是一些“文章製度”,一些形式上的規範、儀式。有“小過”,有“不及”,過分的就把它減少,不及的就增加,這就是有所損益。現在“而其已然之跡,今皆可見”,“已然”是已經損益的部分、增減的部分,這些跡象,朱子說,宋朝也能夠見到。證明禮的文章製度、禮儀做法,確實曆朝曆代有變更,但是,它的大體根本不能變更。

禮義常道因往推來

明白這個道理,“自今以往”,從今以後,孔子指的是周朝結束後,興起的另外一個朝代,孔子沒看到,周朝後麵是秦始皇建立的秦朝,秦後麵是漢,漢之後是三國時代,然後是西晉東晉,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宋元明清,曆朝曆代下來,禮的根本都不會變。

即使是一百個朝代以後,“百世之遠,所因所革,亦不過此”,“所因”是所依據的禮的根本,絕對不會變化;“所革”,革是改革,損益、增減的部分,我們都能知道,都是小的部分,形式上的部分。何止十世可知?百世亦可知。

聖人用這種禮來推測未來、預知未來,不是用所謂的“讖緯術數”,就象算命算卦來預卜,陰陽五行來推斷,那些能不能推斷?當然也有它的準確度,可是聖人不需要這個。聖人掌握了理,天理、道理,自然未來就可以預知。所以,有學問的人從一點一麵就能夠預測久遠,正因為他掌握了這個道理。

朱子又引胡氏,南宋初年的學者,胡寅,字明仲,“胡氏曰:子張之問,蓋欲知來,而聖人言其既往者以明之也。夫自修身以至於為天下,不可一日而無禮。天敘天秩,人所共由,禮之本也。商不能改乎夏,周不能改乎商,所謂天地之常經也。若乃製度文為,或太過則當損,或不足則當益。益之損之,與時宜之。而所因者不壞,是古今之通義也。因往推來,雖百世之遠,不過如此而已矣。”

胡氏講,子張問這個問題是想知道未來社會是什麽樣的一個狀況。聖人,就是孔子,用過去的經驗來給他說明未來的情形。這個道理就在於,聖人懂得抓住根本,他知本。什麽是本?修身為本。從修身到齊家,到治國平天下,就是“自修身以至於為天下”,為天下是治理天下,都是講一個禮。禮是禮製、禮節,“不可一日而無禮”,禮是修身、治國、平天下的依據,乃至我們成聖人,也是克己複禮的功夫而已。

禮是“天敘天秩”,“敘”和“秩”都是秩序,天是自然,自然的秩序,沒有人為的規定,自然而然。我們遵守它就能和諧,不遵守它就不和諧,這叫天道。所以人必須共同去依據、遵守,這是禮之本。禮的本是天道,是自然之道,就是五倫十義、三綱五常,這是禮的根本,不能變更。乃至到現代社會也不能變更,如果變更,一定是亂世。亂世,必定改朝換代。改朝換代之後,還是要恢複這個禮,還是不能變更。

所以禮對國家多麽重要!每一個朝代的建立,國君第一件要做的事就是恢複禮。因為推翻一個朝代一定會有戰亂,前朝一定是黑暗的,民心不服,後一個朝代推翻前一個朝代,必須建立禮製,製禮作樂,讓民心歸順。假如建立朝代之後,沒有去製禮作樂,人們就無所適從。因為做什麽事都要符合禮,小孩長大了有冠禮,結婚了有婚禮,父母去世了有喪禮、祭禮,這些禮都是幫助人心安定的。假如沒有禮,大家都不知道該怎麽做,自己盲目地做自己的一套,這個社會就叫禮崩樂壞的社會,那還得了!這就是危險。所以,英明的領導人一定是首先製禮作樂,為人民百姓的行為做一套規範。這個規範一定是符合禮的根本,就是五倫十義、三綱五常,這是天之道。我們符合天道,天下就能和諧。不符合,一定會亂。

作樂,樂是音樂,泛指一切藝術。藝術一定是幫助我們淨化人心、提升道德、和諧社會的,這種樂才叫雅樂,才是美善的樂,而不是惑人心智的。這是講到人民的娛樂節目,媒體裏傳播的內容,都要根據現實情況進行整頓。

禮的根本,商朝不能改夏朝的,周朝不能改商朝的,這叫做“天地之常經”,經是常久的意思。仁義禮智信叫五常,是超越時空的,不能變更。能變更的,隻是一些製度文章,很具體的形式規範,太過的要減少,不足的要增加,有損益增減,這是什麽?現代有句話,叫與時俱進,符合現代社會。所以禮需要現代化、本土化,不能夠原原本本地照搬前朝的,肯定有不適用的,但不適用的必定是一些枝末,根本不能變。這是孔子的真正意思。

因往而推來,根據過去的這些經驗,我們來推測將來,百世也不遠。從周朝到現在還沒有百世,即使一百世之後,也不遠,億萬年之後,還是要遵循古聖先賢所講的仁義禮智信,五倫十義,這個沒辦法變更。這叫常道。

聖人心法如鏡照物

蕅益大師注解說,“知來之事,聖人別有心法。與如來性具六通相同,如明鏡無所不照。非外道所修作意五通可比也。”

“知來之事”就是預知未來的事情,聖人有沒有這個能力?有。他有特別的所謂“心法”,這個特別是對凡夫而言,其實並沒有什麽特別。為什麽?預知未來的能力,我們叫神通,是我們真心本性本有的能力,我們本來就有這個能力。隻是我們現在迷失了,這個迷失不是真正失去,是因為迷了,它不起作用。聖人證得了真心本性,這些神通能力自然現前,與如來自性所具有的六種神通完全一樣。

六種神通就是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和漏盡通。天眼洞視,什麽地方都能看得清清楚楚,為什麽?他完全恢複自性性德。待人處事接物,用心如鏡,像明鏡照物,照的時候清清楚楚。我們照鏡子,看到鏡子裏有人,人一走,鏡子裏沒有留下任何印象,馬上就空了。實際上,不僅沒照的時候是空,照的時候它也是空的。照著一個人,鏡子裏真有人嗎?沒有,空的,照的當下就是空的。空和有不二。為什麽能照?因為鏡子是平的,照得很清楚,如果有凹凸,就照得不真,變形了。我們看哈哈鏡,那是變了形的,哈哈鏡照得不真,變形了。它也能照,但是已經變了,照不到真相。凡夫的心就好像照相機的膠卷,一照就落印象,洗都洗不掉。如來用心如鏡,一照之後,照得很清楚,照完了馬上沒了。這種神通實際上是本性自帶的,隻要我們的心平靜下來,怎麽平靜?沒有煩惱就平靜,沒有妄想就平靜。有妄想煩惱,就好像一湖清潭水被攪得波浪起來了,哪能照到?波浪沒有了,風平浪靜了,水麵平了,就能照了。

如來的六通與外道的神通不一樣。所謂外道是心外求法,不是往自心本性上求,是往外麵境界上攀緣,這叫心外求法。外道能修成五通,天眼、天耳、宿命、神足、他心,但是沒有漏盡通,因為他仍有煩惱。這五通是修來的,能力很小,不圓滿,與如來自性所具有的六種神通沒得比,這是聖人的“別有心法”。

子張沒悟得這麽深,孔子也不可能跟他講這麽深入。因為子張是心外求法,屬於外道。蕅益大師講,“子張鶩外,尚未能學孔子之跡,又安可與論及本地工夫,故直以禮之損益答之。然禮之綱要,決定不可損益。所損益者,因時製宜,隨機設教之事耳。若知克己複禮為仁,則知實智。若知隨時損益之致,則知權智。既知權實二智,則知來之道,不外此矣。言近指遠,善哉善哉”。

這是大師讚歎孔子解答學生的問題既契理又契機,故稱“善哉善哉”。第一個善,是讚歎他契理,第二個善,是讚歎他契機。子張沒有悟性,沒有悟自性,他總是心外求法,想預知未來,他沒有學到孔子的真正心法,孔子也不能跟他談論得很深。“本地功夫”,是真心心地的功夫,是見性的人才能達到的功夫,子張還差得遠,所以孔子就用禮的損益來回答他。有可損益,必定有不可損益,不可損益的是“禮之綱要”,五倫十義、三綱五常,不能損益;能損益的隻是因時因處有些調整,“因時製宜”,因地製宜,就是現在講的現代化、本土化。這是隨機設教,隨順這個時代眾生的根機、眾生的問題,我們製定出對應眾生根機的禮,幫助解決眾生的毛病,這叫隨機設教。

禮之本體為仁之道

聖人講“克己複禮為仁”,克服自己的煩惱習氣,回歸到禮,這個禮是指禮的本體,禮的本體是道,叫做“為仁”,就是修仁。能通達這個,叫“實智”,實是真實,真實的智慧。懂得認識本體的智慧,知道禮之綱要是不變的,我們就能抓住不變的根本,就能“克己複禮”。“若知隨時損益之致”,因時製宜、因地製宜,隨順眾生根機設教、設禮,這屬於“權智”。權是“行權方便”,能夠契眾生的根機,這種智慧叫權智,權巧方便。

聖人具有權實二智,如果我們隻有實智沒有權智,隻是懂得根本,我們能不變,但是不能隨緣,不能因時製宜、因地製宜來做調整,也幫助不了大眾,所以有實智必定要有權智;如果隻有權智沒有實智,那也不能利益大眾,甚至還可能成為魔。譬如,美國現在有很多州立法,同性戀合法,製定了這個製度,這是什麽?所製定的製度規範有一部分人喜歡,可是它不符合禮的根本。這是什麽?它能夠隨緣,但是它隻做到了方便,禮的根本沒有了,這個方便就變成了下流。所以古人講,“慈悲多禍害,方便出下流”,就是隻有權沒有實。

孔子很善巧,用禮的損益,言近以指遠,通過夏商周三個朝代的狀況,來告訴子張未來會怎麽樣。所以蕅益大師稱讚孔子的智慧,這種教學的善巧真是完美,“善哉善哉”。所以權實二智都不可少,能夠預知未來的方法,不外乎就是權實二智的運用。

江謙的《補注》也補得很好,他說,“禮,有理有事。不可損益者,理也。所可損益者,事也。故雖百世可知也”。這說得十分的明白。禮裏麵有理的部分、有事的部分,理離不開事,事後也必定有理。理要依事顯發出來,如果沒有事,理也是空理。事由人去製定,禮製是人為創作的,但是要符合理。理不可損益、不能增減、不能變更。什麽是理?五倫十義是理,不能變更。可以增減變更的,屬於事,是枝末的事。所以我們就能了解百世後的禮製會是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