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二天晚上的故事——私房菜(4)

穆雷陷入了短暫的沉默,過了一會兒,他說:“任何事情,都要看當時的具體情況。這件事如果放到現在來看,會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一來曆不明的肉,怎麽能糊裏糊塗的一直吃下去呢?但是在當時那種大饑荒的背景下,我們是真的不敢打聽,生怕做錯了一點兒什麽,就再也得不到這種肉吃了。那個時候,對饑餓的恐懼,遠遠超過了滿足好奇心。”

“聽起來,這種肉你們好像吃了不止一次?”

“是的。”穆雷頓了一下,“事實上,從1961年到1962年,我們幾乎吃了整整一年。”

“什麽?”穆東城驚訝萬分,“一年……也就是說,全靠這種神秘的肉,你們才能渡過難關,從三年自然災害中熬過來!”

“你應該說‘我們’。”穆雷提醒道,“別忘了,你也是這種肉的受益者。如果沒有這種肉的話,我們一家人都不可能在那場饑荒中活下來。”

“唔……是的。”穆東城咬著嘴唇思索了一會兒,說,“天哪,一年的時間,爺爺上哪兒去找這麽多肉?”

穆雷聳了下肩膀。“我不知道。自從這種肉進入我們家之後,你爺爺就變得神秘起來。他從來不讓我們知道這肉是從哪兒弄來的,也不當著我們的麵烹製,隻是每天做好之後,叫我們來吃。而且,你爺爺叫我們在這特殊時期裏,盡量少出門。因為大家都在挨餓,我們卻因為每天都有肉吃,長得油光水滑、紅光滿麵的。讓別人看到,未免生疑。”

“所以,為了不讓秘密外泄,你們整整一年就躲在家裏吃這種肉?”

“也不是完全不出去,隻是不常出去。那時候的人餓得沒什麽力氣,為了保存體力,很多時候都窩在家裏不出門。”穆雷說,“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1962年,糧食增產後,饑荒才得到控製和緩解。”

“那糧食危機解除後,我們還吃過這種肉嗎?”

穆雷搖頭。“沒有了,食物豐富起來後,我們家餐桌上出現的就是普通的米飯、蔬菜和肉類。那種肉你爺爺再也沒拿出來吃過。”

“為什麽?”

“這個問題我也問過,隻問過一次。你爺爺當時就沉下臉來,規定不準我們問關於那種肉的任何問題。他要我們就像從來沒吃過這種肉一樣,忘記這件事情,誰都不許再提起。我和你媽都不敢惹他生氣,所以一直不敢再問。直到多年之後,你爺爺去世,也沒把這個底交出來——這肉的事就成一個謎了。”

穆東城皺起眉頭,思索了一刻,說道:“爸,我不得不說,爺爺的這種態度,十分可疑呀。”

穆雷望著兒子’“你想說什麽?”

穆東城遲疑了一下,說:“爸,不是我想說出來惡心您。您難道就沒想過嗎?這種肉,會不會是……”不敢說下去了。

“你想說,會不會是死人身上的肉?”穆雷明白兒子的意思,他歎了口氣,搖頭道,“我怎麽會沒想過呢?實際上,當時真的有這種人吃人的現象。有些人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就把一些新鮮屍體悄悄帶回家……但是你爺爺弄來的這種肉,絕不可能。”

“您怎麽能確定?”

穆雷說:“你那時太小,根本沒見過饑荒地區的人。那時幾乎人人都是皮包骨頭,餓死的人更是像骷髏般可怕。哪來這種油脂豐富、膘實肥厚的肉?要是一個人身上還有這種肉的話,那也不至於餓死。再說了,要是你爺爺每天出去弄死人肉,能持續一年嗎?”

“這倒是……那就真是怪了,你們天天都吃,一年算下來當吃下好幾頭大肥豬了。哪兒弄這麽多肉呀?”

穆雷蹙眉道:“是啊,這件事令我疑惑多年。後來,我為了找尋答案,到全國和世界各地去尋覓這種謎一般的肉。結果40年過去了,我沒有在任何國家和地區再次吃到過。這個過程中,我倒吃成了所謂的‘美食家’。”

“原來,您是因為這個原因才研究各地美食的。”穆東城恍然大悟。

“我四處尋覓這種神秘的肉,有兩個原因。”穆雷說,“第一是,我很想弄清楚,你爺爺當初給我們吃的,到底是什麽肉?如果不能得知,我一生都不會安心!另一個原因是,這種肉——是我這輩子吃過最美味的食物!在吃遍了全世界的美食後,我可以說,沒有任何食物的味道,可以和這種肉相提並論!我真想在有生之年再吃一次……”

說到這裏,穆雷凝視著兒子。“本來,這麽多年過去了,我都沒有再吃到過,以為已經不可能了。沒想到上個星期,我竟然再一次品嚐到了這無與倫比的美味。”

穆東城愣了一下,旋即驚訝地瞪大了眼睛,說道:“爸,您的意思是……”

“沒錯,我在嶽川古鎮的那家私房菜館裏,再次吃到了40年前曾經吃過的肉。”

穆東城現在知道,這家私房菜館對父親的特殊意義了。他急切地問道:“爸,您確定嗎?您在那裏吃到的真是那種肉?”

“錯不了。”穆雷篤定地說,“雖然已經過去這麽多年,但那種肉奇妙的美味,一直令我記憶猶新。我吃一口就嚐出來了!”

“那您這次有沒有吃出來這是什麽肉?”

“還是吃不出來。”穆雷搖頭道,“不單是我,你蘇伯伯、陳伯伯他們也吃不出來,隻是覺得非常好吃。”

“那您有沒有問那家菜館的廚師,這是什麽肉?”

穆雷歎道:“這家私房菜館有很多古怪的規定,其中一條就是,客人不能打聽任何一道菜的食材來源和烹製過程。盡管如此,我還是厚著臉皮,想盡一切辦法去向那菜館的主人打聽……”

穆雷把自己詢問這種肉來源的整個過程詳細講給兒子聽。穆東城聽後眉頭深鎖,說道:“這菜館主人的態度,和當年爺爺的態度十分相似呀。”

這句話提醒了穆雷,他微微頜首:“是的……你爺爺當年也是這樣,對這種肉諱莫如深。”

“但越是這樣,越證明了兩點。”穆東城分析道,“第一,爺爺和這菜館主人都肯定知道這肉的來曆;第二,這種肉肯定有什麽問題,或者隱藏著什麽見不得人的秘密。不然用得著這麽藏著掖著的嗎?”

穆雷望著兒子。“我也這麽想,這裏麵一定大有文章。現在你爺爺已經死了,知道這個秘密的,全世界說不定就隻有這菜館主人了。但問題是,看他的樣子,是無論如何都不會把這肉的秘密說出來的。”

穆東城說:“爸,我覺得您一定得抓住這個機會,這可能是唯一弄清這種肉來曆的機會了。”

“可不是嗎?所以我才找你商量呀!你們年輕人頭腦活泛,你幫我想想有沒有什麽主意能從那老者口中套出話來。”

穆東城沉吟許久,說道:“您這樣恭敬謙卑地請教、詢問,他也不肯說,可見來軟的不行……既然如此,那就來硬的吧。”

穆雷一怔。“什麽意思?難道我還能把他綁架起來拷打、逼問呀?”

“當然不是。我的意思是,您也許可以想一些方法來逼他說出實話。”

“什麽方法?”

穆東城說:“之前跟您推薦這家私房菜館的那個中年男人,您還留著他的名片吧?”

穆雷不知道兒子怎麽突然提起了這個人,說道:“有啊,怎麽了?”

“好。您現在就跟他打個電話,問他一個問題——他上次去吃的時候,有沒有吃到過這種‘瓦罐煨肉’。”

“問這個幹什麽?他就算吃過,肯定也不知道這肉的來曆呀。”

“沒關係,您就問吧。隻要確定他有沒有吃過這種肉就行了。”

穆雷不知道兒子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相信兒子叫自己這樣做,一定是有原因的。於是摸出手機和梁恒的名片,撥通了電話。

接通了。穆雷跟梁恒客套了幾句,感謝他向自己推薦了這麽好的一家私房菜館,並表示那家的菜確實不同凡響。一番寒暄之後,他問出了主要的問題。穆東城到飲水機那裏倒了杯水,看見父親不住點頭,知道他已經問出答案了。

穆雷掛了電話後,穆東城立刻問道:“怎麽樣?他吃過嗎?”

穆雷點頭道:“還真吃過,而且也是最後一道菜。”

“和我猜的一樣!”穆東城欣喜地說,“那家菜館前麵的菜,可能是根據不同的客人而隨機安排的。但最後一道壓軸的菜,卻是固定的,就是那道瓦罐煨肉!”

穆雷覺得兒子分析得很有道理,但不明白得知這一點有什麽意義,問道:“這和我們詢問那肉的來源有什麽關係?”

穆東城凝視著父親說:“這家私房菜館每周隻開星期一和星期三兩天。那麽在他要營業的這兩天裏,總會事先準備食材吧?如果最後一道菜——也就是這道瓦罐煨肉的肉是準備好了的,就好辦了。您可以跟他們來個突然襲擊,打他個措手不及!”

“怎麽個突然襲擊法?”穆雷茫然地問。

“您選一個星期一或者星期三下午,突然登門造訪,向他們打聽那肉的事情。他們必然不願說出,對吧?這時候您就拋出殺手鐧,說那天吃到的肉不明不白,懷疑來路有問題,並且告知他們,您已經聯係了食品監察局的人,要調查那種肉。

“這時候,您就看他們的反應了。如果他們果真心虛,那肯定不願招惹食品監察局的人上門,自然會答應您的要求;如果他們真不怕,那也沒關係,您就真的通知食品監察局的人來檢查,在他們的廚房裏搜出這種肉,帶回去研究。您跟食品監察局的人都是老關係了,接下來怎麽跟他們溝通,就不用我教您了吧?”

穆雷不得不承認,兒子出的這招果然夠狠。“原來這就是你說的‘來硬的’……”

“怎麽樣,您覺得可行嗎?”

穆雷想了想,覺得隻能這樣了,點頭道:“我試試吧。”

一個星期後的星期三,穆雷獨自駕車前往嶽川古鎮。按照兒子說的,他在古鎮待到下午四點左右,才來到“膳品居”。這個時候可能因為還沒到營業的時間,這裏的大門是關著的。穆雷敲響了門。

一分鍾後,大門打開了。青惠看到眼前的人,愣了一下,顯然認出了這就是上周糾纏不休的那個客人,臉色有些不快,說道:“穆先生,今天預定的不是您吧?”

“不是。”穆雷沒想到她竟然還記得自己的姓,微笑著說,“我今天來不是吃飯的。”

“那您來幹什麽?”

“隻耽誤您一會兒工夫。我能進去說話嗎?”

青惠想了想,雖然明顯不情願,但似乎她的素養也做不出來請上門來的客人吃閉門羹,隻有讓穆雷進來。

穆雷再次來到這個古樸幽靜的四合院,故意緩步走向東邊那間廂房,表麵上問青惠,實際上是說給“當家的”聽。“老先生在嗎?”

青惠有些冷淡地說:“穆先生,您有什麽事就跟我說吧。如果又是為了那天您問的那事兒,就不用勞煩老當家的了,他不會見您的。”

“實不相瞞,確實是為了那天所問之事。”穆雷說。

青惠的臉一下拉了下來。“我們那天說得還不夠清楚嗎?我家的所有菜,都不能公布食材來源和烹飪方法。請您不要再浪費時間了。”

穆雷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說,他也想好了先禮後兵的對策。現在既然“禮”行不通,隻有出“兵”了。“我知道您這兒的規矩。但是,不知道您知不知道——我作為消費者,是有理由要求店家告知食物來源的。所以您這兒的規矩,隻是單方麵的規矩,和餐飲行業總的規定是相違背的。再說得不好聽點兒,是不符合《食品衛生法》的。”

“您別拿這些大道理來壓我。”青惠毫不示弱,“我們這兒是有秘方的私房菜館,不是大馬路上的普通餐館。每一個提前預約的客人,我們都是事先告知了這兒的規矩的。您要覺得不合理,當初就別來呀。現在吃完了,再來逼著我們說秘方,走到哪兒都沒這理兒。”

穆雷其實也知道自己說的不怎麽站得住腳,但為了達到目的,隻有使出殺手鐧了。“有理沒理不是您說了算,也不是我說了算的。我現在就打電話給食品監察局的人,讓他們來判斷吧。”

“您叫他們來幹什麽?”青惠看起來有些憤怒,“難道要強行搜查我們這裏的食材?”

穆雷心想其實就是如此,嘴上卻說:“那就得看他們的工作方式了,我管不了……”

說到這裏,東邊廂房的門簾一掀,那老者從屋內出來了。穆雷再一次把這老當家的引了出來。

白髯老者手裏捧著一個陶瓷茶杯,麵色沉靜地走到穆雷麵前,說道:“不用這麽麻煩了。”

穆雷聽不懂這老者話裏的意思,呆呆地佇立在原地。

老者說:“你叫那些食品監察局的人來,也搜不出任何食材的,特別是你想打聽的那種肉。如果不相信的話,你現在就可以到我們的廚房去看,如果能找到那種肉,盡管帶走就是了。”

穆雷愣住了,聽這老者把握十足的口氣,估計他們早有準備,把那肉藏好了。而他畢竟也是有頭有臉的人,怎麽可能真到人家廚房裏去翻東西?況且就算食品監察局的人來了,也不可能像持有搜查證的警察一樣在別人房子裏搜來找去——如此看來,兒子出的這個主意,是無法奏效了。

此刻,穆雷十分尷尬,杵在原地有點不知所措。正在他打算黯然離開的時候,老者卻忽然問道:“你實話告訴我,你對這種肉為什麽這麽感興趣?”

穆雷一怔,沒想到老者竟然會問出這個問題,一時不知該如何回答。

老者眯著眼睛凝視穆雷一陣,說道:“那天你們吃的菜中,我相信起碼有三四種以上的葷菜,你們不可能得知那是何種肉類。但為什麽你單單對最後這道菜所選用的肉如此敏感,非弄清不可?”

穆雷思索了一陣,覺得這老者深不可測,似乎有種能洞悉一切的本領,決定不說虛話,實言相告。“老先生,實不相瞞,我在年輕的時候,曾經吃過這種肉。”

老者微微張了下嘴,捋了一把胡須,臉上沒透露出太多表情。但站在他身邊的青惠,卻瞪大了眼睛,一臉驚愕的神情。

穆雷看出,他們顯然都十分驚訝,隻是這沉穩的老者控製住了情緒變化而已。穆雷暫時沒說話,靜待他們的回應。

過了片刻,老者問道:“你以前吃過也就罷了,為什麽現在非得追尋這肉的來曆不可?”

穆雷說:“正是因為我年輕時吃得不明不白,所以後來才窮盡一生的時間和精力,尋找此肉。除了想再次吃到之外,更是想弄清楚這到底是什麽肉——否則的話,會成為一生的遺憾!”

“這麽說,你現在再次在我這裏吃到了這種肉,不弄清楚,不會罷休?”老者問道。

穆雷咬著嘴唇思忖了片刻,堅定地說:“老先生,我不是故意要為難您,或者和您作對。但……您說對了,這次我是真的不達目的,誓不罷休!”

老者凝視穆雷,和他對視了一刻,歎了口氣,說道:“好吧,既然你這麽執著,我就滿足你的好奇心吧。”

穆雷一聽,喜不自勝,趕緊作揖道:“多謝老先生成全!我向您保證,這件事我一定不會外泄!”

老者盯著穆雷,突然說出了令他震驚萬分的話:“罷了,你不用做這種保證。要是你真能信守承諾的話,也不會忘記當初你父親交代過的話了!”

這話像一道電流擊中了穆雷,他立刻呆若木雞,隨即渾身顫抖起來:“老先生,您……認識我父親?您知道他當初……”

老者擺了擺手,不願多說了。“今天晚上十一點,你到這兒來,我把你想知道的事情告訴你吧。”

十一點?為什麽這麽遲?穆雷心中犯疑,卻不敢說出來。這老先生答應告訴自己關於這肉的事,已經很不錯了。他再次向老者道謝,離開了膳品居。

望著穆雷離開的背影,老者若有所思。他對青惠說:“你去把門關上。”

青惠說:“都四點過了,一會兒預定了晚餐的客人該來了。”

老者神情嚴肅地說:“你馬上打電話給之前預定了的客人,就說我突發重病,今晚無法承辦晚宴了。”

青惠詫異地說:“當家的,您這是……”

老者歎息道:“今晚這生意做不成了……不,以後都不行了。我們必須馬上轉移,離開此地。”

“就因為這個人?”

老者微微頷首:“是啊,沒想到這麽多年過去了,世界上還有吃過這種肉,並且記得這味道的人。我們把菜館開在這裏,看來是失策了。”

“那我們搬到別的地方去開?”

“恐怕暫時哪兒都開不了了。”老者說,“我看出來了,這個人真的是不達目的不會罷休。就算我們把菜館開到外地,他還是會找來的。”

“那我們就因為他,暫時躲起來?”

“還有什麽辦法呢?”老者深沉地說,“那種肉的秘密,是絕對不能讓一般人知道的。否則的話……”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青惠憂慮地望著老者,問道:“那您幹嗎叫他十一點到這裏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