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空山淒歎 (1)
不屈從命運,以自己的理想去尋找愛情,是勇氣。但是,如果為了和命運對抗而拒絕接受自己的真心——隻能說是傻氣!
這是一個平凡的清晨。狐狸春空清點了一遍倉庫裏的存貨,以便及時發現頭天晚上是否出現逃亡者,然後再變成雞毛撣子,把巨大的倉庫撣一遍。這是他的日常工作。
“下麵開始點明朝的……金枝玉葉硯匣。”
“到!”
“眠龍鎮紙。”
“到。”
“生花筆架。”
“有……”
“八仙竹雕帽箱。”
“在。”
“……”
“……”
第一項工作順利完成之後,春空非常好奇地問那些古董上的精靈:“你們為什麽不逃走呢?”
這個問題他問過N遍了,但是每次看到底簿上的那一大片被薇香劃掉的名單(那些可憐的古董都被這個冒失鬼弄壞了),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一遍。
沒人理他。好像那些剛才還會喊“到”的古董精靈們都消失了。
“大家住在一個屋簷下,應該多交流才對嘛!你們真不講團結友愛?”春空嘀咕一聲,變成雞毛撣,開始打掃。
當他撣到一麵銅鏡時,忽然看到鏡中的自己——一隻毛色黯淡的小狐狸。
“這個是照妖鏡嗎?”春空扮了幾個鬼臉,忽然悲從中來,“老是讓我變雞毛撣子打掃衛生,毛色都變差了!”
“哈哈!”鏡子忽然笑了起來,嚇得春空“嗖”的一聲躲到了桌子下麵。
“小狐狸,你怕什麽?”鏡子問。
春空變成人形,伸手彈了彈鏡麵,“不要突然在安靜的倉庫裏大笑!”
這隻是一塊色澤青黑的銅鏡,照出的影像不是非常分明,隻能依稀看到鏡麵上一隻狐狸,正叉著腰發脾氣。
鏡子嘻嘻笑了兩聲,“看在是你同類的份上,才嚇唬你。別的妖怪,我才懶得理呢。”
“我是狐狸,你是銅鏡。你覺得我們有共同點嗎?”
“這個是銅鏡沒錯,但我是狐狸,”鏡麵晃了晃,出現一張模糊的少女的臉,“我是被封在銅鏡裏的可憐的狐狸……”
“真的是狐狸?”春空湊上去細看,鏡裏的狐妖卻做了一個大大的鬼臉,又嚇了春空一跳。
“你真膽小,”鏡子裏的狐妖笑了起來。
“你怎麽被關在鏡子裏?”春空拿起鏡子前後左右仔細看了看,沒發現特別的機關,“不能出來了嗎?”
“不知道,”鏡子裏的狐妖滿不在乎地搖搖頭。
“我叫春空,你叫什麽名字?”
鏡子裏的狐妖答道:“我叫茱萸。”
“茱萸,你怎麽被封在鏡子裏?”春空從一邊搬過一個木雕椅,想坐下來認真聽故事。不過椅子精靈不屑被一隻狐狸欺壓,悄無聲息地退開了,害他坐了個空。
茱萸又哈哈大笑兩聲,說:“你也知道啦,通常道士就那麽幾手,晃晃鈴鐺扔點符、噴點神水吐點火,然後‘嘿’一聲把妖怪收服。可惜,我遇到的不是平庸之輩。那家夥——準確的說,是龍家的第7代——瞅準了我是一隻注重形象的狐狸,所以他在這個銅鏡上下了咒。我一照鏡子,就被吸進來啦!他可真不厚道。愛美難道有錯嗎?”
“你一定沒幹好事,才招惹了龍家。”春空聳聳肩,“一般來說,他們對妖怪還是不錯的。比如我見過的12代邃塵大人和現在的家主薇香,都是好人。”
茱萸幹咳一聲,對自己當初的作為絕口不提,卻不忘挖苦龍家,“好人不一定代代都有。毛手毛腳、常常破壞古董,害精靈紛紛去冥界報到……這在龍家才是必然的。”
“哢嚓!”空山中響起清脆的裂聲。
“哎呀!”薇香咧著嘴,滿懷歉意地看著水池裏的碎瓷盆。那是一個五彩蝶戲百花瓜瓣盆,在她手裏裂成兩塊……
水池裏騰起一個渾身的少女精靈,滿腹幽怨地瞪著薇香。
“紅雁姑娘,生氣也於事無補。去冥界報到吧,我爸爸會善待你的……”薇香雙掌合十,祝禱一句。
少女精靈憤憤地消失了,薇香吐了吐舌頭:“我也很為難啊。剛洗了這麽多水果,這下沒東西盛了……小留,去倉庫裏拿個盤子來!順便讓春空在底簿上把這個瓷盆劃掉。”
蜥蜴跳下她的肩頭,無可奈何地歎了口氣,“自從靜汐來訪之後,你心不在焉的頻率越來越高。可憐了我們倉庫裏的精靈。”
薇香把碎瓷片收拾妥當,默默無語。
靜汐上個星期手持遁地符,突然出現在薇香麵前。讓薇香驚訝的不隻是她輕鬆突破了溪月堂周圍的結界,還有她美麗容顏上籠罩的焦慮和憂愁。
“靜潮變了,”靜汐說,“他本來是去潯江找我們的母親,卻帶了一根樹枝回來,說那就是母親。他什麽都沒有解釋,我卻深信不疑。那根槐枝在我們的庭院裏紮根,每次看到它,我就覺得真的看見了母親……”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接著說:“靜潮自從回家,就變得深沉。他以前總是嘻嘻哈哈沒大沒小,我一直希望他能成熟一點,但看到他現在的樣子,我寧可自己從來沒有許過這樣的願望。”
“靜潮經曆了一些事情,”薇香嚅囁道,“經曆過的人,總會改變一點。”
靜汐沉默了很久,才悵然歎息,“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來找你。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找什麽樣的答案。靜潮還能不能變回我原來的弟弟?”
“即使變了,他還是你的弟弟。”薇香小聲回答。
於是靜汐走了。而薇香,從那時開始不能平靜。
靜潮變了,連他的姐姐都覺得他變得陌生。這個念頭湧動的時候,她心裏一陣難過。
“命運不是那麽容易對抗的吧?”她在心底對自己說。
“砰砰!”沉重的敲門聲打破了薇香的沉思,她擰起了眉頭。
深山中的溪月堂少有訪客,偶爾出現的,都是些不知從哪裏聽來風聲、來搜購古董的凡人。
蜥蜴小留一邊躥上薇香的肩膀,一邊感歎,“今天真是幸運日。又有一兩位精靈可以脫離苦海了。”
“還不知道是不是有緣人,”薇香撇撇嘴,很不情願地拉開厚重的山門。
門外站著一個年輕男子。薇香隻看了他一眼,就蹙起眉。
他有一頭長發。
薇香一直以為,如果一個男人有一頭長發,就算不熱,也會顯得邋遢。這個年輕人完全是個反例。他的頭發長及腰際,絲絲不亂,不僅沒有一點頹靡的跡象,反而有種超凡脫俗的氣質。
他的神情很冷漠。
薇香一直以為,如果一個男人沒有一臉剛毅的線條,最好不要裝冷漠。可他又打破了這個印象。他的臉龐清俊柔和,笑起來一定很好看,但繃起麵孔也一樣出色。
但讓薇香蹙眉的原因不在於他的外表,而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氣息。那是一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冰冷,完全不像人類。
他什麽也沒說,向薇香伸出手,手心是一個銅螭。
薇香愣了一下,“我們隻賣不收。”
年輕人眉頭一皺,“你是龍家的家主?”他聲音清泠動聽,口氣卻不友善。
“正是。”
“你不認得這個銅螭?”他的語調微微一提。
不等薇香回答,他又說:“不要緊。有時候,前代家主倉促謝世,來不及告訴龍家的繼承人。龍家有個規矩:當拿著這個銅螭的人出現時,帶他去倉庫。”
薇香的鼻尖抽了一下,哭笑不得地看著他,“你拿這東西來,說一段真假難辨的話,就讓我帶你去倉庫?你是誰?”
年輕人挺了挺胸膛,鄭重地說:“我叫風軒。”
“風軒?沒聽過。”薇香撓撓腮,拿過他手中的銅螭仔細端詳。
這是一隻弓著腰的螭,弓起的背部剛好形成一個精準的圓拱,內側被磨得發亮。銅螭首尾都如同被利器削過一樣平滑,像是從什麽地方切下來的。
“這是鏡鈕,”小留趴在薇香肩頭嘀咕,“好大的鏡鈕!照這樣看來,那麵鏡子的直徑至少有二尺多。”
“二尺四寸,”風軒冷冷地接口,“對應二十四個節氣。”
薇香當然知道什麽是鏡鈕。
那是古鏡背麵鑄的一個突起半環,持鏡的時候方便拿,也可以從中穿一條絲絛,將鏡懸掛起來。古鏡的鏡鈕通常很有講究,銅螭是比較常見的造型。倉庫裏有不少銅鏡,其中不乏大號的,比二尺四寸更大的也有。但薇香恰好想起,確實有一麵銅鏡,背麵沒有鏡鈕。
此時的春空正一邊在倉庫裏找盤子,一邊嘮叨,“可惡的蜥蜴!我敢打賭,薇香一定是讓他找盤子,他卻把事情推給我,自己跑了……盤子,盤子,在哪個箱子裏呢?”他翻開底簿,大叫一聲,“五彩鴛鴦蓮花盤、青花鯉魚盤、曲竹盤——我知道你們在!今天早上還點到了。趕快給我出來!”
“你以為他們會答應?這可不是開玩笑的,”茱萸在鏡子裏幹笑一聲,“誰知道毛手毛腳的薇香會不會把他們打發到冥界。”
春空有些泄氣。“好歹我也是一隻四百歲的狐狸啊!竟然活得如此沒有尊嚴……連盤子都指揮不了。”他一聲歎息,引來茱萸一陣大笑。
“怎麽?現在的狐狸,四百歲就開始裝老成了?我四百歲的時候,狐狸界流行扮成小姑娘,懂得委曲求全、裝可憐的,都很吃香。”她停了停,低聲說,“那時候風氣很差,很少能見到真情流露的狐狸……連歎息也像是假裝的。看你愁眉苦臉的樣子,反而讓我覺得很可愛呢。”
春空白了她一眼,“你一定是一隻作風不好的狐狸。”
“對啊,所以我的舍友被我氣跑了。”茱萸並不介意,幽幽地感歎。
“你還有舍友?”春空端起銅鏡左右看看,沒找到第二隻狐狸存在的跡象。
“都跟你說他被氣跑了……”茱萸又歎口氣,“龍家第7代那個老不死的家夥把我關在鏡子裏,可是沒考慮到另一個問題。這銅鏡已經有一個精靈。鏡精都是一些非常清高的家夥,當然不喜歡跟我擠在一麵鏡子裏。所以他走了,雖然我沒做半點對不起他的事情。”
春空知道精靈不能憑空存在,一定要附著在某個東西上。於是他有點好奇地問:“他找到新的身體了?”
“沒有,他帶走了銅鏡的一部分,”茱萸沒精打采地說,“不過每隔12年,他一定要回來,讓鏡鈕和銅鏡相合補充靈氣。”
她說到這裏,倉庫的門打開了。薇香領著一個年輕人走進來。
“我知道今天是他回來的日子,”茱萸“”一笑,好像忽然有了活力,“他會讓我知道12年來外麵的變化。”
“就是這麵鏡子?”薇香嘖嘖讚歎,“擦幹淨也滿漂亮的——”
“是我擦的!”春空急忙插嘴。
茱萸笑起來。笑了幾聲,她瞥到不動聲色的風軒,笑聲頓時硬生生止住。
“這些年過得不錯吧?”茱萸小聲問。
風軒沒有理她,徑直把鏡鈕貼在銅鏡背麵。那隻銅螭緊緊貼上去,不見一絲縫隙,好像從來就鑄在那裏不曾脫落。
茱萸沉默片刻。風軒這些年來的經曆,在鏡鈕與鏡結合時流入到她的心中,她微笑道:“原來你這次去了雪域高原!真好。真美的地方。”片刻之後又驚呼,“你一直走到了西方!”
風軒隻是默然佇立在一旁,不多說一句話。
過了一會兒,茱萸興奮的情緒似乎平靜了,半晌才猶豫地問:“你……那個少女看到了你?”
“嗯。”風軒鼻端哼了一聲。
“她跟著你走了很久……走了很多地方。”
“嗯。”
“她很喜歡你吧?”
“……嗯?”風軒遲疑一下,回答,“大概是吧。”
茱萸不再說什麽,低聲嘟噥一句:“她很漂亮。”
偌大的倉庫安靜下來。
薇香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明白了七八分。她雙臂抱胸,問風軒,“這個儀式要多久?”
“12個時辰。”
“這麽長時間?你在這時候幹些什麽?”薇香撇撇嘴,“我爸可沒交代這種事情。”
風軒輕柔地笑了一下,果然很好看,“我可以留在這個倉庫裏,如果你不希望我留在這裏,我也可以去其他地方走走。不能離開太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