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春城飛花 (4)

然而薇香知道,這隻是前奏。她擔憂地看看枝幹凋敝的槐樹,“這裏才是地脈真正的核心,其他地方的迸發隻是小打小鬧而已。”她從百寶囊中掏出不少好東西,掛在樹上。一棵樹被她打扮得珠光寶氣,她卻仍然滿臉為難,“不知道這些東西能不能代替它安定地脈。”

靜潮撒完了咒符,落在黑沉沉的大地上舒了口氣。他的雙腳剛剛著地,一道虹影燒破了咒符,驟然迸發……

“靜潮!”安妤心中一揪,把兒子推到一旁,自己卻撞在虹影之上。

流光溢彩將她包圍,她心中一寒:又被卷入地脈……難道就這樣死去?死前最後看到的,是兒子悲傷和內疚的臉?

“不,你不會死。”她心底忽然傳來一個聲音。

她的後背灼熱,散發出明亮的白光。散發的光芒在她身後凝聚成人形,從她背後溫柔地伸開雙臂,將她擁在懷中。那溫暖,讓她心酸……“我和你在一起,我們不會有事。”

安妤被白光包裹著,幸福得流出淚來……那是她僅存的記憶中的聲音!那個承諾與她永恒廝守的人,仍然和她在一起……

“素皙!”這個名字自然而然地溜出她嘴邊,往事頓時像突破了重重阻隔的屏障,清晰地一一展現。那時的她在他身邊幸福地仰著明朗的笑臉,他溫柔的眼睛為她而閃耀著純淨的光華……別的少年男女會在樹上共同刻下姓名,見證永恒的相守,她不忍心,也不需要。隻要仰望他安靜沉穩的麵容,已足以讓她知道他會守她到永遠。

可時間對真正相愛的人那麽吝嗇。他們還沒有開始真正分享人生,她卻香消玉殞在瑰麗的地脈虹光中。

“妤,不要跟他們走……”他從樹中艱難地掙紮而出,悲哀地看著黑白無常牽起她的手。

有了他這一句話,她便毅然推開了黑白無常的手,破碎的靈魂重投將要死亡的軀殼。

而他,也用同樣的堅毅拋開了他的身體和他守護的地脈。

“不要這樣,你會死!”她的聲音斷斷續續,“讓我這樣去吧,讓我看著你的花死去,用你的花覆蓋我的殘軀。我的靈魂碎片會融入你腳下的土地,和你相伴。”

“你不會這樣死去,”他微笑著在她耳邊說,“這不是死,這是我和你永恒的廝守。”

淚水從安妤臉上不斷滑落。她哽咽著把手放在心口,那裏隱隱作痛,“你在哪裏?我想你,我一直在找你!”

耳邊拂過一絲灼熱,像是有人含情脈脈地低語,“這一次讓我來幫你,幫你保護珍愛的人。”

斑斕的色彩忽然消失,白光和纏綿的低語歸於平靜。安妤麵前是傷心錯愕的靜潮。

他怔怔地看著淚流滿麵的母親,“媽,你明明,撞在地脈噴發的當口上……”怎麽會沒事呢?後半句話被他硬硬地咽下去。

安妤淚眼朦朧地看著兒子——他那麽年輕,還有無限遠大的未來。她要保護他,讓他平安地離開這裏。

“靜潮,快走吧!”她飛快地說,“帶著薇香飛走!”

她的口氣不容置疑,靜潮不敢反駁。他肩頭的雙翅瞬間飛離,重現為巨大的銀鷲,馱起靜潮去接薇香和她的助手們。

“素皙,”看著孩子們乘著銀鷲飛向空中,安妤的雙手交疊在心口,神情變得溫柔,“其實我們都知道,解決這個問題,隻有一個方法。”

心中那個聲音說:“你不一定要這樣做……你的孩子們會很傷心。”

“一定要!”安妤從容地走到槐樹下,撫摸著枯死的樹幹,柔聲說,“如果不重新駐守地脈,下一次的湧動又是一個悲劇。我不能想象更多的人卷入地脈是什麽情景——不是每個人都有一個精靈願意以死相守護,但每個人都會有人為之傷心。”

她張開手臂抱住樹幹,緊緊地抱著,不願鬆開一絲一毫。“我們的任性,不該讓別人承擔後果,”隨著這溫柔聲音的流動,她全身泛起明亮的光澤。

“她在做什麽?!”靜潮駕著銀鷲,在空中戀戀不舍地徜徉。母親異常的舉動給他非常不好的預感。

日食到了最黑暗的時刻,時間好像靜止,世界久久停留在黑暗中,仿佛再也不會有光明。然而靜潮和薇香卻看到了光——安妤的身體在發光,照亮了她虛無縹緲的微笑。從她的笑臉、她的心胸中發出的光芒緩緩淌入槐樹的軀幹。

把精靈還給大樹——這就是鎮守地脈的槐樹精靈返還的儀式?薇香怔怔俯瞰下方的枯樹顫動起來,仿佛巨人舒展四肢。

一個雪白的身影突然出現在安妤身邊。那是個陌生的身影,靜潮和薇香都沒有見過。雖然沒有見過,卻覺得熟悉。那個白衣女人拉住安妤的手臂,似乎想把她從樹旁拉開。

“沒有用的……”靜潮臉色慘白,呆呆地自語,“誰也不能把她從樹邊拉開……”

薇香深吸口氣,緩緩反問:“即使那個人是我們的老板?”

“妤!你在做什麽?”白衣女人的雙手似乎有無限大力,然而安妤已和槐樹融入成一團光,任誰也分不開。她在光芒中細細端詳著陌生的白衣女子,會心一笑,“原來,我在死前看到的最後景象,是樓雪蕭大人的真麵目!”

“妤,這麽做不值得!不值得!”樓雪蕭拉著她的手不放,“你的靈魂和素皙合一,無論是在人的身體裏,還是在樹中,你都不可能和他分開、不可能再看到他,為什麽要讓那些能看到你的人傷心呢?”

“我能看到他,”安妤的笑容充滿安慰,“他的臉,他的表情,都在我心裏呢!雖然你的法術讓我暫時忘記他,但他並沒有從這裏消失過。”她閉上眼睛喜悅地歎息:“現在做的事情是我情願做的……果然令人舒心啊!”說著,她身子一歪,倒在樹下。

“媽媽!”靜潮在鷲背上一晃,銀鷲知道他的心意,立刻飛落在樹下。

靜潮三步兩步衝到母親身邊,攙住她連連呼喚。

在樹幹散發出淡淡光華時,安妤似乎微微一笑——太迅速,靜潮還來不及細想,她的身體已經毫無征兆地化成了一片銀色細沙。

“落沙,落沙!”樓雪蕭臉色灰白,頹然向後退了兩步。

清風拂過她耳邊,化為細微的聲音,“這就是命運,你沒辦法阻止,沒辦法阻止!”

靜潮瞪著眼睛,無法相信發生的事情。他看著空落落的臂彎,疑惑地喚了一聲:“媽?”

頭頂傳來岩石崩裂一般的聲音。

龜裂的樹皮落在地上,刹那間便散為銀沙。無數新芽在槐樹的枝幹上抽發,生命破蛹而出,瞬間湧出一片新鮮的綠色,緊接著又是一片香甜的白花……仿佛,這棵樹從不曾死過。

薇香凝望這片綠色的奇跡,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變成一隻蜥蜴。小留謹慎地伏在地麵傾聽片刻,說:“地脈平靜了。”薇香垂下頭,微歎道,“槐樹的精靈回去重新鎮守地脈。所以地脈複歸平靜。”槐樹似乎是讚同她的見解,枝丫搖動,把她的法寶都搖落在地。

“我母親是槐樹精?”靜潮哭笑不得地轉頭望向樓雪蕭。

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穿著一身款式很不錯的白色連衣裙,黑色的長發在腦後隨意一挽,如月光般皎潔的臉龐在漸漸綻露的日光下莊嚴不可直視。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身上散發著與黑白無常相似的氣息,平和、靜謐、安寧。仿佛她本身就象征著人類亙古不變的永恒歸宿。

“靜潮……”風在槐樹的枝丫間呢喃,像是親切的呼喚。

靜潮猛然抬起頭,猶如真的在槐樹中心看到了他的母親。他焦急地伏在樹幹上發問:“媽,你怎麽會變成槐樹精?你為什麽說自己愛妖怪?難道我爸……是妖怪?”

樹葉沙沙地響著,連薇香也聽到了模糊的、溫柔的聲音:“不,不——你父親是個人,一個很好的人。但我愛的是個妖,一個槐樹精——素皙,我愛他。”這一刻,花和葉都纏綿起來,樹蔭中有無數個“我愛他,我愛他”在交錯響徹,好像要彌補多年失憶間虧欠他的。

“可是,可是樓雪蕭說‘不可以’……”枝條間的風化作一陣嗚咽。

“我是這樣說過,”樓雪蕭臉色依然蒼白,聲音苦澀無奈,“因為我知道,你會為他化為落沙。”

她說著,苦笑一聲:“雖然我知道,卻不能說出來。我隻能用自己的方式讓你繞開這種悲劇。可是120年前,地脈膨脹,你還是為保護他而來,還為他而死。但我沒想到,他會為了救你而犧牲自己。然而這不過又是一次悲劇的輪回,任何人都無能為力。”

槐樹沙沙地響了很久,安妤平靜柔和的聲音又響起來,“你讓我失去記憶、忘了素皙,是因為怕我會回來化為落沙?唉……雪蕭,你覺得我會為這種命運悲哀嗎?你一直覺得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對自己的命運不滿。所以你才會越來越痛苦,覺得命運無法對抗,自己隻能不斷失敗,卻不能守護重要的人。雪蕭,你有沒有想過:有些人並不憎惡自己的命運。這結局是我自己選的,讓我再選一次,我還是要做這樣的選擇,不會後悔。”

“你愛這個槐樹?那麽,我父親又算什麽呢?!”靜潮一拳打在樹幹上,“隻有你和槐精之間的感情才重要?你和父親之間的回憶、我和姐姐,又算什麽呢?!”

槐樹最低的枝條在靜潮頭上輕輕拂過,“你的父親是個好人,一個非常非常好的人。我在忘了素皙的日子裏喜歡上他,也不會後悔嫁給他。但想起素皙的那一刻,我知道,我這一生,隻真正地、深深地愛過一次。不論我們是否擁有軀體、是活在一個人的身軀中還是一棵樹當中。靜潮,我的兒子,你也會遇到命中注定的人,義無反顧地愛上她,然後才會明白。”

靜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反駁她的話。

“雪蕭,地脈不會再混亂,”槐樹說,“當初素皙拋下地脈挽救我,這太自私。如今我們回來為這個自私的決定負責。這塊土地會恢複寧靜,更多的人可以在這裏安心地相愛、相守。我們用自己滿意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選擇。”

陽光重新普照大地的時候,靜潮從槐樹上折下一根枝,頭也不回地向小鎮走去。

薇香追了上去,擔憂地看著他陰晴不定的臉色,小聲嘀咕:“靜潮……你反對伯母再婚?”

立刻,一道淩厲的目光從她臉上冷冰冰掠過,“其他再婚的母親不會變成樹!”

“作為人,她隻能憂傷地天南地北的遊蕩。能作為樹幸福地活下去,不是更好嗎?”薇香在靜潮身邊,緊跟他的步伐大步走著,“什麽樣的選擇能讓她幸福,她比我們清楚。”

靜潮的腳步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麽事情。他掉頭往回走。

樓雪蕭正站在槐樹下,像昔日的安妤那樣仰望樹冠。靜潮走到她身邊,垂下頭,看著手中的樹枝,說:“這不是她的命運,是她的決定。我想,我可以體諒。假如有一天,我告訴你:不管是不是命運的安排,這是我的選擇——也希望你不要反對。”

樓雪蕭無聲地看著靜潮,眼中流動著溫柔的光華。“我不能……”她溫柔地歎息,“我無法對你的命運袖手旁觀……”

“那麽請你試著不要去看我的命運,”靜潮輕搖手中的槐枝,坦然道:“阻撓別人的選擇並不能讓人家覺得幸福,對吧?”說完,他淺淺一笑,向薇香走去。

“如果我可以阻撓,”樓雪蕭的眼神黯淡,心中暗歎,“事情在千年之前就改變了!”

然而沒有人可以聽到她的心聲,她木然立在樹下,聽著安妤在樹中幸福地微笑,聽著靜潮心中堅決地說他不要別人的幹涉,聽著薇香心中嘀咕對她的猜疑。天地間紛繁複雜的聲音頓時如潮湧一般攻入她的耳中。天上的鳥、地上的花、空中的風、甚至遙遙的太陽都在述說他們對她的看法。她難過地捂上耳朵,但那些聲音還是源源不斷地前仆後繼。

“這個冥神是預言師!”他們說,“她負責監督妖魔不要幹涉人的生活,自己卻任性地幹涉別人!”

“她怎麽可以這樣呢?看透命運的人不是應該比別人更加尊重命運嗎?”

“如果命運讓她任意篡改,那不可抗拒的偉力又算什麽?天地間的法則又算什麽?”

……即使耳朵捂得再緊,她依然可以聽到萬物的心聲。

“看透吧,雪蕭!”她掩麵太息,指縫間滑落出一滴映著陽光的眼淚。淚珠又在她的腳邊化為一片冰涼的薄光,消失殆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