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春城飛花 (3)
春空和小留相互對視了一眼,露出狐狸和蜥蜴各具特色的笑容,“從來都是人類一廂情願把妖怪當作敵人。妖怪喜歡人的時候,比人類勇於獻身。”
夜色漸消,晨曦染上窗欞。小鎮一如既往,平靜如無風的水麵。
薇香一夜無眠,在旅店的窗台向外張望。“誰也不知道下麵暗流洶湧,”她說著,回頭看看房中的人,“今天有空了嗎?”
“我需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樓雪蕭的白紗在初陽下泛著柔和卻不耀眼的白光。
“和它有關?”薇香指了指遠處——從她的房間裏可以看到槐樹隱約露出的樹巔。
“嗯,”樓雪蕭輕聲說:“120年前,一群被人類趕出森林的猴子在這裏四處亂躥,弄壞了地脈的一個封印。地下一條大蛇因染上靈氣而不死,妖化為巨大無比的魔獸,把所有的封印都弄壞……當時我讓安妤來對付那蛇妖。”
“然後,她死了?”
樓雪蕭沒有回答,許久才歎了口氣,“你信不信人人都有自己的命運?”
薇香認真地想了想,答道,“我不想相信,可是我遇到的事情常有難以解釋的巧合。”她想從樓雪蕭的臉上看出這個問題背後的深意,可她的表情卻像一張沒有喜怒哀樂的白紙。
“命運要安妤在120年前為鎮壓地脈而獻身,但槐精素皙救了她。命運的錯位帶來兩個意外,其中一個就是:素皙不能再守護地脈,這條地脈遲早會出事。”這位幽冥世界的使者停了片刻,才說:“這個漣漪繼續擴散,還會有更多脫離陰陽和諧的事情發生。所以命運要糾正這個偏差——安妤會不斷尋找她的槐樹,她會回來,把精靈還給大地。這是命運的安排。”
“這意思是?”薇香的身子一震,急忙扶住身邊的窗欞。
“意思是——安妤要死在這裏。她的靈魂要回到槐樹的空殼裏,重新鎮守地脈。”樓雪蕭閉上眼睛,再睜開時,眼中溢滿悲哀,“可是,我不希望看到她再一次死去。”
薇香明白她的心意,她也不願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死去。
“下一個天黑,”樓雪蕭的聲音有些顫抖,“下一個天黑很不吉利——樹會在那時候枯萎。它死的時候,溢出的地脈靈氣會引出地下的妖魔。為了重鎮地脈,安妤會在那時殞命。”
“時間這麽緊?”薇香的臉色陡然變白,眺望遠處的槐樹,“它的花還那麽燦爛呢……你要我怎麽做?”
“平息地脈的迸發,”仿佛早知她不會拒絕,樓雪蕭鎮定地回答,“隻要地脈度過危機,安妤也不必死去。”看到薇香的神色有些猶豫,她加重了口氣,“救她,薇香!她是靜潮的母親啊!”
“我有那樣的能力嗎?”薇香遲疑道,“地脈中流淌著大地的力量,我隻是城隍代理人,怎麽能和大地的力量對抗?”
樓雪蕭握住她的手,口氣中充滿自信,“你絕不會有事。你是龍家的家主,還有為龍家在人間留下血脈的使命,不會在這裏遇到危險。”
聽她這樣說,薇香露出一個自嘲的微笑,“沒想到當龍家的家主還有這個好處。”她深吸一口氣,問:“你說命運錯位帶來兩個意外,另一個意外是什麽?反正我也不會輕易死掉,不如把兩個問題都解決。”
像是在逃避她的繼續發問,樓雪蕭的身影緩緩消失,淡若飄霧。薇香不能確定她是不是聽到一個詭異的回答:“另一個意外,是靜汐的出生……”
在薇香接待這位總是喜歡故弄玄虛的上司時,靜潮正遠遠地看著自己的母親。她立在槐花樹下,仰頭看著枝葉繁密處透露的隱隱日光,臉上是一片平和漠然——這種神氣,靜潮並不陌生。在他關於母親的記憶中,每當母親看到一株枝繁葉茂的大樹,都會這樣癡癡地仰望。
每次看到母親的這種神情,靜潮隻有一個願望——快把她從那裏拉開!她的魂要被樹吸走了!
“媽!”他奔過去,拉起母親的手。然而結局和以往一樣,母親隻是回頭向他笑笑,又去凝望那遮天的青翠。靜潮心中立刻又湧起了熟悉的挫敗感——他拉不開她。沒有人能把她從樹的旁邊拉開。
“這一棵,有什麽特別嗎?”靜潮的表情有些僵硬,幾乎不知道該和母親談些什麽。
安妤點點頭,“每棵樹都是特別而可愛的。”
每棵樹都讓母親感到親切,而她身邊的人對她而言卻無所謂……靜潮心裏這樣想著,沒有說出來。
他正在鬱悶,恰好看到一隻狐狸向他跑來。那是薇香的狐狸,跟她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甚至在同一個房間裏睡覺——靜潮知道它可以變成少年,智商也不低、審美觀也不異常,沒準會在半夜恢複禽獸本性。但薇香竟然容忍這個危險動物和她住在一個房間……靜潮眼中寒光一閃,準備拿它撒氣。然而狐狸的警惕性也很高,在遠處溜達著不再靠近,直到薇香的身影出現,它才得意洋洋地跑過去,在她腳邊蹭來蹭去。
這個不厚道的小動作激怒了靜潮,他默默把狐狸加入他的黑名單,位列蜥蜴小留下麵。
薇香的神情十分古怪,靜潮有些擔心。他知道薇香約了老板見麵,難道是老板帶來了壞消息?他急忙迎上去,關切地問:“是不是你應付不了?”
“我剛得知,這件事情和你母親有關係。”薇香偷眼看看安妤,壓低聲音說,“最後結果會怎樣,我也說不清,但最好讓伯母避一避。”
“地脈迸發和我媽有關?”靜潮瞪大了眼睛,立刻說,“我馬上讓星嬋把她送走!”
安妤看到他們竊竊私語,優雅地走了過來。“你要把我送到哪裏?”她問,口氣有些不快。
薇香神情尷尬地解釋:“老板說伯母在這裏不太合適……”
“樓雪蕭?”安妤眉頭一挑,貌似十分不屑,“她又來這套。不顧別人的感受,一定要人家順從她的建議——她知道我不會聽她的,才讓你來轉述。”她冷哼一聲,竟像是對樓雪蕭極度不滿。
安妤冷淡的表現讓薇香很驚訝。“你為什麽討厭她?她明明很關心你……”
“她總是用她認為好的方式關心我,不知道那是對我的傷害。”安妤歎了口氣,說:“我厭倦了她的幹涉,才不想再當城隍代理人的。”她想了想,又說:“薇香,靜潮,你們從來沒有懷疑過?想想看吧:能看到冥界官員的人,都有資格成為冥界官員!冥界怎麽會讓一個官員在眾多城隍代理人眼前出現?如果那是真正的樓雪蕭,我們豈不是都有了在冥界任職的資格?從我能看透妖怪本體的時候,我就看到了——那團白紗,隻是一個虛假的幻影,不是冥神!我不會讓幻象操縱我的人生。”
“她從來沒有操縱我的人生。”薇香大聲為樓雪蕭辯解。
“那是因為你的生活還沒有出現她不喜歡的意外。”安妤的雙臂抱胸,身子微顫,臉色更加難看。槐樹沙沙地搖曳,白花在風中婆娑,落花溫柔地撲打在她身上,像是在安慰她。“薇香,不要因為‘神’這個字聽起來很崇高,就輕信她。”安妤似乎有些疲憊,揉著額頭緩緩說,“憑自己意誌來支配我們的樓雪蕭,不值得尊敬。”
“媽,你是不是想起什麽了?”靜潮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聲音微微顫抖,生怕得到一個令人驚駭的答案。
安妤沒有理會兒子,卻把手放在薇香肩頭,柔聲說:“你和我一樣,都是女人,如果有一天,樓雪蕭不允許你和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你該怎麽辦呢?”
薇香被她陰冷的神情嚇壞了,結結巴巴地問:“她為什麽要這樣做?”
“因為她不認為我的愛情正確。我愛的是個妖怪。”
她慢慢吐出這句話的時候,薇香和靜潮的心都是一沉。猶如感應到他們的心思,天地也暗下來。
“怎麽回事?明明是白天啊!”春空和小留率先感應到不安的氣氛,從天空找到了答案,“日食!”
“下一次天黑。”樓雪蕭是這樣說的。
現在,天就要黑了。地脈湧動的時刻原來不是入夜,而是日食時分。陽光逐漸消失,槐樹的生命仿佛被黑暗抽走,巨大的樹冠在陡然而生的狂風中顫抖,白色的槐花瘋狂地散落。薇香捂著頭臉,肌膚仍被那些隨風狂舞的落花打得生疼。置身如暴雪一般的落花中,她幾乎無法看清對麵的安妤。直覺告訴她:一動不動的安妤在無聲地微笑,悲傷地微笑。
“靜潮,快把你母親送走!”紛紛揚揚的槐花、樹葉撲打著薇香的臉麵,她依稀覺得這場麵十分熟悉。
在安妤的夢境裏,這棵樹也是這樣,頃刻之間隻剩下一棵凋敝的樹幹。
一股強風拔地而起,一隻巨大的鷲馱著安妤衝上天空。薇香的手臂被人抓住,在胡亂飛散的落花裏,她被靜潮拉到槐樹下。“不必緊張,結界還在生效。待在樹下就好。”靜潮用力握了握薇香的手,眼睛卻不敢離開輕微震動的大地。
他的手心很溫暖,薇香不禁臉紅心跳,急忙調轉目光望向遠處。
尚未被黑暗吞噬的天際閃耀著一絲詭異的白光。日食帶來的黑暗一向為信奉神明的人所避諱。震懾妖魔的陽光衰弱,而隱藏在大地深處的魔物不會放過這個轉瞬而逝的機會,必定傾巢而出去掠奪那些不易在夜晚得到的精華。
“春空,百寶囊拿來!”薇香一聲疾呼,狐狸立刻從腰間解下一個布袋遞給她——這是能收入山河的百寶囊,是薇香居家旅行必備之裝備,裏麵放著她能用到以及可能用到的一切寶貝。
薇香從百寶囊中翻出許多小旗,和靜潮一起按方位深**入土中。大地的顫抖平息了片刻,薇香立刻推開靜潮的手,說:“你快走吧!我不會死在這裏,你卻沒這種好命。”她向遠處一指:鎮上的居民在地震的惶恐中撤向開闊地帶,那是與這棵大樹相反的方向。
靜潮瞪了她一眼:“亂說什麽!我怎麽能把你一個人扔在這兒!”
“薇香,下麵有東西要上來了!”蜥蜴一臉肅穆地盯著大地,“嘭”的一聲變成匕首,飛到薇香手中。
不用它強調,薇香也感覺得到:微弱的、熙熙攘攘的聲音正從大地中心湧向地麵。很快,地麵上升起許多光點。那是殘留在大地深處、幾乎要消失殆盡的屍體上保留的若有若無的死氣,與地脈的靈氣相混之後,它們開始聚攏成形。
薇香眼中寒光一閃,握著匕首衝了過去。“是怨念或是留戀,是悲傷或是興奮——靈魂早已不在,你們隻是終將的餘孽。回歸到大地的最深處吧!”寒光流蕩之間,那些宛若虛空的光點被一一擊破。
她剛鬆口氣,腳下忽然傳來了不祥的蠕動。
“地脈要迸發,快走!”靜潮大喊一聲,眼前忽然閃過一個黑影,比他更加迅速地飛馳而去。
一抹豔麗的虹色衝上雲霄……如此靜謐,如此縹緲,薇香幾乎不願相信:這絢爛的光就是傳說中危險的地脈崩潰。她在半空看著靜潮扔出一大堆吸收靈氣的咒符,它們輕飄飄落在虹色的根源,亮麗淒豔的色彩立刻消失不見。她又回頭看看將自己攔腰抱住的安妤,難以置信地大呼小叫起來:“伯母——你……你會飛?”
安妤抱著薇香浮在空中,悠然一笑,“我還是比較喜歡悠閑地走路。”說罷,她抱著薇香飛落在槐樹下,自己卻又衝到結界外圍,伸手按住蠕動的土地。
“神聖的地脈,請將偉大的力量分流,不要折磨這塊脆弱的土地!”安妤溫和地注視著大地,口中念念有詞,手心泛起明亮的光,把蠢蠢欲動的虹彩壓入地下。
不止是薇香,連靜潮也看得目瞪口呆。“我從來不知道她有這樣的實力……”他失神地喃喃,“她總是一副柔弱惆悵的樣子。這才是她做城隍代理人時的氣勢吧?”他微微一笑,向天空招手,“星嬋,我們去幫她!”
銀色的鷲從半空俯衝而下,隱入他的肩頭,成為他的翅膀。他騰空而起,將安撫大地的咒符四處散播。
“看樣子,沒什麽好擔心的!隻要等日食過去,一切都會好起來。”春空樂觀地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