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春城飛花 (2)

“狐狸的口音不錯嘛!”黑衣女子對那陣古怪的風沒什麽興趣,卻饒有興致地盯著春空——雖然春空此時已變作人樣,她看他的目光卻像是看透了他的原形,“你是南方狐仙吧?現在不容易見到啦!”

薇香拉著春空的手,驚詫地向後退了一步,一則為這來曆不明的女人,一則為空中那隻巨大的鳥。

一隻巨大的鷲全身泛著淡淡銀輝,在月光下飛舞,漸漸落向地麵。一個高挑的男子從鷲的背上跳下來,道聲:“謝謝你,星嬋。”那隻鷲立刻化為一名妙齡女子,跟在他身後匆匆奔到樹下。

“原靜潮的風妖原形是鷲。”小留唧咕一聲,“看來這次輪到他在你的活兒裏插一腳了。”

薇香沒有答話,怔怔看著那個神色焦急的青年從眼前一閃而過,直奔到黑衣女子麵前。他拉起那女人的手,滿臉嗔怪:“總算讓我找到了。這次該跟我回家了吧?”

黑衣女子笑了笑,輕拍著靜潮的手背,“用不著大驚小怪,嚇壞了小姑娘怎麽辦?不過,她看起來像是同行。”

靜潮這時候也看到薇香,俊秀的臉上閃過一絲紅暈:“薇香?是你?”

“不要叫得那麽親熱——這次是老板親自交給我的活兒,由不得你隨便插一腳。”薇香心中有些不爽,冷淡地哼了一聲:“不知這位姐姐是誰?”

靜潮沒想到她的態度如此冷淡,愣了一下,看到薇香身後的春空,也蹙起眉頭問:“那妖怪又是誰?”

“關你什麽事?!”

靜潮一挑眉,瞪著眼睛凶惡地看了春空好一會兒,直把春空嚇得露出狐狸尾巴躲在薇香身後,他才笑起來,“原來是隻狐狸。新助手?你挑助手的眼光始終這麽詭異。”

黑衣女子輕扯了扯靜潮的衣袖,低低地柔聲問:“靜潮,你們認識嗎?”

“她是溪月堂的堂主,是禦道叔叔的女兒。”靜潮微笑著衝板著臉的薇香點點頭,攙著黑衣女子的手臂說:“這位是銀香堂的前堂主——是我的母親。”

“什麽?!”薇香一聲驚呼:“你的……什麽?”

黑衣女子對這種反應見多不怪,和善地笑道:“原來是龍家的家主——果然和那些遊魂所說的一樣,年輕美麗。我是靜汐和靜潮的母親,叫做安妤。”

“可是分明很年輕,”春空和小留也疑惑地上下打量她,問:“你是妖怪?”

“你們才是妖怪呢!”靜潮沒好氣地白了這兩個家夥一眼,想到這話放在它們身上根本不算錯,又說:“能當上銀香堂的堂主,當然有非常之處。誰規定隻有妖怪才能駐顏有術?”

安妤看著兒子笑了起來。

她笑的時候,老槐樹在微風裏沙沙作響,又抖落了許多白花。安妤收斂笑容,若有所思地伸手去接落花。這美好的剪影讓薇香一時看呆了。

“媽——回家吧。”靜潮柔聲說,“你都一年多沒回家,姐姐也很惦念你。”

安妤心不在焉地答應了一聲,戀戀不舍地撫摸著老槐樹的樹幹,說:“這一棵非常像呢……”她的口氣那麽溫柔,仿佛在和許久不見的情人傾心交流。

“隻是一棵槐樹,伯母為什麽這麽在意?”薇香也摸摸槐樹,看不出蹊蹺。

安妤的笑容有些寂寞,淡然回答:“這是記憶的蛛絲馬跡。”她笑著向小鎮走去,頭也不回地擺擺手,“靜潮,你回去吧。難得找到一棵這樣相似的樹,我還不打算離開這裏。”

靜潮失望的神情一目了然。“我父親死後,她辭了銀香堂堂主之位,走遍大江南北,一直在找樹。”他的眼神有些涼,“這世上好像沒什麽事情比她丟失的記憶更重要。”

薇香看著安妤漸行漸遠的身影,十分惋惜,“那麽高雅的人,看起來卻那麽寂寞。”

靜潮又歎了口氣,換了一個話題,“你為什麽在這裏?”說話時,他看到薇香頭發上沾著落花,便伸手去拈。薇香的臉頓時通紅,向後退了幾步,一邊手忙腳亂地拂掉自己頭上的花,一邊慌張地回答:“我也來找樹。”

靜潮縮回手,尷尬地幹咳了一聲,又問:“鎮守地脈的這一棵?”他撫摸著樹幹,仰望樹冠,口氣變得極為莊重,“我就猜到這裏遲早要出問題——精靈不在,讓一個軀殼鎮守地脈實在很不明智。銀香堂每隔一些年就會在地脈附近設封印,去年我在這裏設的封印還完好,所以沒有妖魔靠近。但是如果遇到意外,地脈會在短時間膨脹,封印也未必能穩住。”

如此說來,此地的情況委實凶險。薇香聽著,表情越來越凝重,像是竭力忍著什麽,但終於忍不下去。

“咕——”她的胃發出響亮的聲音……

“不好意思,”她看看旁邊神色不定的靜潮,紅著臉撓頭道,“我的神經一緊張就容易餓……”

那天的夜宵很豐盛,而且又是免費的,格外好吃。春空和小留的眼睛閃著光,頃刻之間,飯桌便被他們掃蕩一空。做東的靜潮驚詫地張大了嘴巴,捏著筷子的手停在半空。

“你們不知道世上有種規矩叫餐桌禮儀?!”薇香漲紅臉,各賞了它們一記老拳。而靜潮隻得無可奈何地又點了一桌菜。

安妤看著薇香和她的兩個助手在飯桌上大打出手,恍若無事一般端起一杯蜂蜜,抿了一口,淡淡地說:“地脈膨脹很危險,這裏又沒有鎮守的精靈……你們要小心啊。”

“我以前從來沒見過這種情況,”薇香一邊和她的助手們搶菜,一邊坦言,“反正船到橋頭自然直。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了。”

安妤看看她,微笑著搖頭,“這可不行——重新鎮壓地脈,必須有豁出性命的覺悟。”

“咕!”薇香被食物噎住,拍了拍胸口,才吐出一聲驚呼,“什麽?豁出性命?”

安妤麵無表情地點點頭,“地脈迸發的事情,我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次,”她一邊不緊不慢地品嚐著蜂蜜,一邊緩緩說,“也許能幫上你。”

“謝謝伯母!”薇香感激地向她點點頭,仿佛老早就在等這句話。她無視在一邊搖頭的靜潮,親切地問:“我一看到伯母,就覺得特別有緣。不知伯母貴庚?”

“我?”安妤想了一會兒,漠然回答道:“應該是一百四五十歲左右吧。”

蜥蜴和狐狸停下搶食,驚得大呼小叫:“這把年紀還不承認自己是妖怪?哪有人活到這份兒上的?”

“龍家的曆史上有人活得比我還久,”安妤並不介意,嗬嗬一笑,對薇香道:“我親眼見過你爺爺的爺爺呢!和靜潮他爸結婚的時候,我至少一百二十歲了。”

薇香的眼睛從安妤身上轉到靜潮身上,嘴角不自然地抽了抽。

“仔細回想一下,我好像是在鎮守地脈失敗以後,變成這個樣子的,”安妤仿佛並不覺得自己正在說的事情十分古怪,托著腮歎了口氣,“好像是某個地方的妖魔破壞了地脈,我去解決這件事的時候被卷入到地脈中。”

“從那以後就青春永駐了?”薇香羨慕地觀察著安妤,“這就是所謂的因禍得福?”

“可是,被卷入地脈的人應該沒有生還的可能啊!”小留很不識趣地插嘴,“魂魄承受不了地脈靈氣的衝擊,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支離破碎。”

薇香急忙捏住蜥蜴的嘴巴,“小留!你真沒禮貌。”

安妤好像已經走神,不知有沒有在聽他們說話,托著下巴沉思。靜潮顯然習慣了她這副模樣,若無其事地吃著夜宵,在呆滯的母親耳邊輕聲說:“媽,別想太久。我先去休息了。”說完便搖搖頭走了。

薇香靜觀他們母子間的情形,又聳聳肩,“多麽詭異的家族。”她看著安妤,不懷好意地轉了轉眼睛,從包裏摸出一個小巧的望遠鏡。

“喂喂!這麽做不合適吧?”小留想跳起來奪望遠鏡,無奈吃得太多,身子不靈活。

“就一下,就一下!你難道不覺得美人沉思的內容十分令人好奇?”薇香把望遠鏡放在眼前,調了調焦距。

“好奇的隻有你,”春空一邊掃蕩殘羹,一邊問:“你拿的是什麽東西?”他知道龍家的寶貝多,不知道這個又是什麽。

小留舔著嘴巴答道:“可以看到別人在想什麽的‘望思鏡’。”

薇香“嗯”一聲,很想和他們分享自己看到的情形,卻說不出話。

安妤此刻正回味一個瑰麗的夢境——那是一個無聲的夜,她仰麵躺在地上,不計其數的雪從天空落下,整塊璀璨的夜空鋪陳在她麵前,看了讓人心中產生說不出的寧靜。她微微睜大眼睛,看清了那紛紛揚揚飄落在臉上的,不是雪,是槐花。

安妤費了很大力氣才勉強扭頭,看到不遠處那顆好大的槐樹,轉眼之間,花也落了,葉也落了,隻剩下一個悲傷的骨架……

“不要這樣,”她喉間掙紮出一句話,卻無法完完整整地說出來,隻能不斷費力地喘息,“你會死的,會死的!”

一個飄逸的身影靠近她身邊,緩緩伏低。安妤的視線漸漸模糊不清,薇香也無法看清那人的容顏,隻知道他一直伏低身子,直到他可以在安妤耳邊低喃:“不,這不是死。是我和你的永恒廝守。”

繽紛的幻境驟然閃過一道白光。薇香本能地閉上眼睛,再睜開眼時,卻發現“望思鏡”已經在安妤手裏。

“龍家的寶貝真不少。”安妤不動聲色地把玩那銀色細筒,平淡地問:“聽說龍家的祖先是龍,有時候,龍宮的人會送給你們禮物——這也是其中之一?”

薇香窘得麵紅耳赤,隻恨手邊沒有遁地符可以讓她溜走。

安妤仿佛不知她的心思,自顧自地悠然地問:“你覺得,那是什麽?”

“啊?”

“你覺得剛才看到的是什麽?”安妤柔聲問,“那個男人,看起來像什麽?”

薇香像犯了錯的孩子,放低聲音據實道:“超凡脫俗,不似人類。伯母能一眼看透小留和春空的本體,為什麽看不透他?”

“在鎮守地脈失敗之前,我沒有能看透妖怪原形的能力。”安妤歎口氣,站起身說,“算了,你隻是個孩子。連我都想不透的事情,你怎麽會明白呢。抓緊時間休息吧,薇香。”

“伯母不吃東西嗎?”薇香疑惑地指了指桌上未盡的晚餐,“隻喝蜂蜜?”

“我連蜂蜜也可以不喝。”安妤微微一笑,“我不需要吃任何東西,也可以好好地活下去。”

這家旅店有些年代,木結構的建築散發出清淨的魅力,誘來些貪戀靈氣的小妖魔,駐守在旅店的角落不願離開。安妤溫柔地避讓著,衝那些畏懼她靈力的小妖怪微笑。

薇香歆羨地看著她的背影,不無嫉妒地哼哼唧唧,“有這樣的媽媽,原靜潮真是走運。”

“應該說,有這樣的媽媽,才能生下原家姐弟那樣的人吧。”小留對安妤似乎並無好感,輕蔑地哼了一聲。

“我覺得她的靈氣和靜潮完全不同,”春空微微聳肩,“反而更接近妖魔……”

小留看著安妤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盡頭,才說:“薇香,你知道嗎?陷入地脈的人,絕對不可能在地脈強大的靈氣中保留完整的魂魄。魂魄破裂,即使是城隍代理人也不可能活下去。除非——”

“除非什麽?”薇香和春空都好奇地睜大了眼睛。

小留的聲音低沉而玄妙,“除非,有另一個靈魂去修補那些碎片。”

“……修補?”

“嗯。由另一個完整的魂魄與破碎的靈魂融合,重構一個完整的魂魄。”小留頓了頓,淡淡地說,“普通人是做不到的。能用自己的靈魂去彌補城隍代理人破碎的強大魂魄,隻有更加強大的神仙妖怪,才能做到。”

這不是死,這是我和你永恒的廝守……想到那槐花飛揚中的超凡身影,那吟詠誓言一樣的低語,薇香悚然變色,“你是說——”

小留點點頭,“城隍代理人安妤,早就死了,魂飛魄散。在她身體裏的,是一些零散的碎片和一個強大的妖魔——強大到可以讓她的身體不老,也不需要人類的食物。”

“那個妖魔救了她?”薇香垂下頭玩弄著手中的筷子,十分不解,“為什麽妖怪會心甘情願用自己的魂魄救城隍代理人?在妖怪眼中,蕩除妖魔的城隍代理人是敵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