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空山淒歎 (2)

“讓你待在這兒,我可不放心。”薇香撓頭道:“你跟我一起上去吧。”

風軒說聲“好”,看了銅鏡一眼,便跟著薇香走了。

這個短暫的插曲仿佛結束了。春空晃晃腦袋,繼續打掃倉庫,隻是沉默的茱萸讓他很在意。他在銅鏡旁邊晃來晃去,依稀覺得鏡麵有些發霧,急忙變成撣子去撣,卻蹭了一身水氣。他吃了一驚,忙問:“茱萸,你在哭嗎?”

鏡麵上的水氣聚成水滴,淌下來。

“這是最後一次。他以後再也不會回來啦!”茱萸說。

琉璃盤的精靈從盤子中央冒出頭,心驚膽戰地看著薇香舞動匕首。一顆顆野果在絲絲流光中化為黃豆大小的顆粒,“撲撲”落在盤子裏,砸到了精靈的頭。精靈顧不上抱怨,顫抖著說:“龍、龍、龍大人……小心——”

“我知道、我知道。”薇香切完最後一個野果,把匕首和果核往旁邊一扔。匕首“嘭”的一聲變成了蜥蜴小留。它不失時機地張開嘴接住果核,嚼得津津有味。

薇香端起琉璃盤,衝著提心吊膽的精靈擠擠眼睛,忽然手一滑,驚叫一聲“啊!”

果盤應聲而落……精靈嚇得翻翻白眼暈了過去。

薇香在琉璃盤落地之前穩穩地接住,一粒果丁都沒掉落。她不懷好意地衝昏死的精靈吐吐舌頭,把他埋在果粒下麵。“不想讓你在客人麵前多嘴。對不住啦!”

她說的客人當然不是鏡精。精靈鬼魂都不需要人類的食物。所以薇香端著一盤野果從風軒麵前走過時,他有些驚訝,眼看著她把果盤放在黑無常麵前,“請隨意用吧!”

黑無常身後蹦出一隻白色的野鳥,不客氣地啄食果盤中的野果,不時晃動小小的頭,發出“咕咕”的叫聲。吃飽的時候,野鳥抖抖羽毛振翅飛走,果盤旁邊剩下一個笑眯眯的白衣少年,心滿意足地摸著下巴說:“這個季節的野果果然和我估計的一樣好吃。”

原來是小鬼白無常借了野鳥的身體來嚐鮮。這是鬼的老把戲,他們沒有身體,但是可以借個身體暫時一用。尤其是遇到“吃”這樣的美差,很多小動物願意把身體借給他們。

風軒掉過頭不再理會,獨自在門廊一角眺望山色。薇香也不主動和他搭話,在門廊的另一頭和黑白無常聊天。

“黑無常不想吃嗎?我從來沒見過你借個身體吃東西。難道你沒有特別懷念的美味?”薇香問。當然,鑒於黑無常從不透露私生活,她這個問題實際上是說給白無常聽。

“他對任何東西都很淡漠,”白無常在薇香耳邊小聲說,“經過多年觀察,我可以肯定:黑無常的感情嚴重不健全。不過,等他認為你可以信賴的時候,就會對你很誠懇。”

“照這麽說,黑無常好像一隻被多次遺棄的狗啊……”薇香無限同情地摸了摸黑無常的頭,“可憐的黑無常,你一定經曆了很多人生挫折。”

“不要隨便摸地獄工作人員的頭,”神情冷漠的青年往旁邊縮了縮身子,避開薇香。作為報複,他冷冷地譏諷一句,“你遇到的挫折不比我少。尤其是最近,從前往拂水殿落戶的精靈數量來看,你應該是又進入焦躁期了吧?”

白無常瞪大眼睛,欣慰地拍拍薇香的肩膀,“看,他現在已經開始對你說這麽長的句子,可見已經把你當作自己人。這是個好現象。”

但薇香不覺得開心。提到“焦躁”這個敏感話題,她陷入低潮,垂下頭,陰鬱地嘀咕,“一定是我爸不放心,才讓你們來看我,對不對?”

“野果成熟也是一個很重要的理由,”白無常一臉回味無窮的神情,“那種果子隻有你家附近的山裏有。好吃啊,好吃。”

“這個小鬼……”小留一邊在薇香身邊嚼果核,一邊搖頭嘀咕,“年紀分明不小了,可是偶爾還要裝天真。小鬼畢竟是小鬼啊!”

白無常提起蜥蜴的尾巴,嘟著嘴瞪了它一眼,“你不覺得我現在的性格和外貌很相稱?我要是按照實際年齡來行動,會比閻羅大王還老氣橫秋。你看那邊那位大哥——”他指著門廊盡頭的風軒,“他的表現似乎很符合他的實際年齡,但是多麽缺乏生氣!外表明明是個年輕人,卻像個老頭子一樣曬太陽、賞山景……”說到這裏,他頓了頓——風軒正對他怒目相向。

白無常送給鏡精一個招牌微笑,迅速轉移話題,“薇香啊,最近有什麽煩惱嗎?聽說你和原靜潮在潯江合作了一次?有沒有趁此機會冰釋前嫌,順便發展一下城隍代理人之間的友愛?”

薇香翻了翻眼睛,口氣十分不屑,“我為什麽要跟他發展友愛?”

“因為他是個很好的人,前世、前前世的檔案都很清白,這輩子應該也不壞。”黑無常突然很熱心地插嘴。他看著薇香,鄭重地說:“你爸認為他是個不錯的女婿人選。”

“呸!呸!”薇香漲紅了臉,“難道我爸一天到晚沒事情做?既然已經成了冥界官員,就應該好好工作,為建設地獄做貢獻。我的事情就不用他瞎操心啦!”說著說著,她心中閃過一個念頭,於是用懷疑的目光緊盯黑白無常,“你們,該不會是知道些什麽吧?”

“什麽啊?”

“為什麽你們提起原靜潮?不是春空、不是小留、不是那邊那個鏡精,不是隨便哪個男人,而是原靜潮?”薇香狐疑地打量著黑白無常,想從他們的表情裏找到端倪,“你們是不是知道些什麽?”

“是你自己心裏知道吧?”黑白無常不知從哪裏摸出自帶的地獄靈茶,不緊不慢地喝起茶來。“春空?小留?鏡精?隨便哪個男人?”他們笑笑,異口同聲地問,“你以為他們能夠成為龍家家主的配偶嗎?”

“隻要我喜歡,有什麽不可以的?!”薇香提高了聲音,卻見黑白無常一起搖頭。

黑無常一邊吹著地獄靈茶上散發出的微弱靈氣,一邊平靜地說:“龍家的家主死後會成為地獄的官員,所以,不是什麽人都可以投生在龍家。投生在龍家的每一個魂魄,都經過地獄裏最嚴苛的挑選,不僅擁有強大的能力,還擁有無可挑剔的往生經曆。而他們的配偶,將要和這些精英孕育下一代。為了保證強大的力量和純潔高尚的靈魂代代相傳,挑選龍家的配偶是僅次於挑選龍家子弟的大工程。”

“整個過程涉及生死簿、姻緣簿甚至仙籙的製訂,我們黑白無常沒資格參與。”白無常放下地獄點心,聳聳肩,說,“即使不參與,也知道沒脫凡胎的龍、四百年的狐狸、身體不完整的鏡精,還有‘隨便’從人海裏揪出來的張三李四,都不可能有機會和龍家締結姻緣。”

“難道原靜潮就有那種機會?”薇香哼了一聲,臉微微一紅,卻仍然嘴硬,“我沒看出來他什麽地方比春空和小留優秀。”

“人的優點需要時間來發現,”黑無常悠悠地說,“薇香,仔細想想吧!到目前為止,你的人生中還出現過其他令人印象深刻的男性嗎?”

薇香想了想,確實沒有。她失望地嘀咕道:“誰都可以,幹嗎偏偏是他!”

黑白無常驚訝地對望一眼,不知道她為什麽對原靜潮如此排斥。不過,他們很清楚:薇香如果不想說,再怎麽問她,她也不會說出原因。這兩個鬼決定自己去找原因,匆匆道一聲“時候不早,還有工作”,便鬼鬼祟祟地消失了。

小留察言觀色,心中也萬分好奇。它料到薇香一定會倒苦水,於是明智地選擇了沉默。

薇香獨自鬱悶了一會兒,果然開口說:“我以前好像跟你提過,我小時候總是夢到一個女人。”

小留點點頭,“你覺得那個女人是前世的你。她在夢裏做了一些讓你不能認同的事情。”

“她有一個深愛的人,”薇香忸怩地扯著衣角,說,“她為了那個人才轉世的……也就是說,我的出世是為她實現繼續愛那個人的心願。”

她停了片刻,神情有些悵然,輕聲道:“當初遇到春空時,他說我在追逐輪回,讓我很生氣。我父母親欠的債,我可以還錢;我的祖先從地獄蹺班,我也不反對自己死後為他犯的錯負責。但我實在看不出來,為什麽我要為一個前世的女人實現心願。對我而言,她隻是遙遠時空中的亡魂。”

小留眨眨眼睛,慢吞吞地回答:“她可以是一個不相幹的古人,也可以是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和你密切相關的人,這取決於你信不信世上有種東西叫做‘命運’。如果你相信,那麽她在遙遠時間中所種的‘因’,都要由你來承擔‘果’。”

“可我身上已經有一個無法抗拒的命運,死後做地獄的官員。我不想承擔更多。”薇香閉上眼睛,輕輕咬牙。

“嚴格來說,活著的時候發生的事情才叫命運,死後的事情不能算命運,隻能算一種安排。”小留從容地說道,“所以,事實上,你對自己的命運一無所知。”

薇香苦悶地搖搖頭,努力甩開不快的念頭,卻拋不開心底的秘密。她終於忍不住說了出來:“誰說我不知道?我前世的那個女人,是個預言師。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卻知道我的命運。有一天,我忽然在夢中知道她在追逐的人是誰……”

“而你確實像她預見的那樣,喜歡了那個人。”小留的目光充滿憐愛,“那個人是原靜潮吧?”

薇香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苦笑,“前世的戀人……聽起來真是浪漫。我應該用這理由去喜歡他嗎?”她搖搖頭,堅定地說,“就算曾經相愛,也早就變成曆史。可前世那個女人卻一定要繼續糾纏他。”

她重重地歎了口氣,“我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按照自己的意誌活下去。如果我對靜潮的感覺隻是來自那個固執的女人、隻是姻緣簿上這樣寫,那還有什麽意義呢?靜潮的母親讓我羨慕。她明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愛著誰,不在乎是不是合乎命運的安排。我也想和她一樣灑脫。可我甚至不知道現在所想的,是我自己的心意,還是命運的安排。”

門廊盡頭,始終一言不發的風軒忽然冷笑,好像薇香的苦惱在他看來十分荒謬。他的嘴角微揚,上下打量薇香,眼神中卻沒有一絲笑意。

“為追求所愛不計後果、奮不顧身的拂水公淨澤,竟然會有這樣唧唧歪歪的後人。”他的口氣充滿諷刺,“興師動眾為你這樣的龍家子弟安排姻緣,真是浪費!”

“又不是我請他們為我安排!”薇香不服氣地衝風軒揮揮拳頭。

風軒根本不在乎她的反應,繼續說:“不屈從命運,以自己的理想去尋找愛情,是勇氣。但是,如果為了和命運對抗而拒絕接受自己的真心,隻能說是傻氣!我不知道靜潮的母親是誰,我隻知道你和她的差距就在於你傻得要命!”

“你、你、你……”薇香窘得結結巴巴,一時想不到怎麽反駁這個鏡精。

恰巧春空衝了過來,凶神惡煞地衝風軒怒吼,“我不知道你和茱萸之間發生過什麽事情。我隻知道:讓女性傷心的妖精,絕對不是一個好妖精!而你,鏡精,就是一個最差勁的妖精!”

風軒繃起臉,滿麵寒霜。

薇香“嘁”一聲,撇撇嘴,“還以為你有多大的道行,原來不過是個讓女性傷心的差勁妖精!春空,出什麽事了?說來聽聽。”

“茱萸在哭呢!”春空忿忿不平地說,“根據我的推測,一定是這個鏡精始亂終棄!”

“唔……好嚴重的罪行啊,”小留咋舌道:“連狐狸精都玩弄,真不像話。”

風軒仍是一臉漠然,口氣平淡,“茱萸的表現不足為信。她可以放聲大哭吸引別人的注意,也可以立刻破涕為笑。隻要能讓別人相信她、支持她,她不在乎用什麽樣的手段。”

春空瞪大眼睛,一副“朽木不可雕”的神氣,搖頭道:“你根本不了解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