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4∶55(1)

認識辛蒂蕊拉(Cinderella)是在台北火車站。

說得明白點,第一次看見她是在台南火車站,而認識她則是在台北火車站。

如果看見可以等於認識,那每個人認識的第一個人,就應該是產婆或護士小姐。

所幸不管是台南或台北,遇見她都是在火車站。

Cinderella?外國人嗎?

不然怎麽會有童話故事《仙履奇緣》中灰姑娘的名字?

不,這隻是她的英文名字。

她說她本名叫欣蕊,於是取了Cinderella這個英文名字。

“真的跟灰姑娘沒任何關係?”我有次好奇地問她。

“叫Clinton的也不全是美國總統吧!”她總是一貫地隨口頂了回來。

記得那個周末,我從台南火車站搭下午4∶55的莒光號往台北。

在第一月台上等車時,我就已經注意到她了。

其實也不是因為我無聊,而是很難不看她第二眼。

就像在一堆檸檬裏出現一顆蘋果,那顆蘋果總是會特別搶眼。

她穿著深藍色的緊身牛仔褲、暗紅色馬靴、純白的短大衣。

她沒上妝,卻仍擁有一臉素白。

微卷的濃黑長發散在十二月底的寒風中。

由於她的短大衣潔白得可以媲美鮮奶,所以她的膚色比較像是豆漿。

本應如此,不然皮膚白皙的東方女人早被排除在黃種人之外了。

她悠閑的樣子不像在等車,倒像是在欣賞風景,或者是欣賞博物館裏的美術名畫。

如果以小說家的角度,她不該屬於會在人潮擁擠的火車站內邂逅的那一種人。

她隻應該出現在一杯咖啡就要二百元的昂貴咖啡館裏。

我不自覺地看了她第三眼。

目光相對時,她也不避開,仿佛根本不在乎。

不在乎看人,也不在乎被看。

但就像動物園裏的老虎一樣,即使隻是慵懶地在午後的陽光下打嗬欠,仍有殘存的餘威讓人無法親近。

火車進站的廣播聲響起,所有的檸檬一擁而上,蘋果卻還在原處玩弄滿地紅馬靴。

我被其他的檸檬擠上了車,幸好天氣微寒,不然就會聞到一股酸味。

找到了座位,卸下背包。

透過車窗,我發現她隻是慢慢地踱向車門。

“請讓一讓。”

我終於聽到她的聲音。像十二月的風,有點冷。

我移到走道,看著她坐在窗邊,脫掉短大衣,然後掛上。

借著眼角餘光打量著她,黑色的緊身線衫,襯托出她纖細的腰身。

她拿出CD隨身聽,戴起耳機,調好座椅,閉上眼睛。

火車甚至還未起動。

仿佛受到她的感染,我也試著閉上眼睛,不過卻睡不著。

若要數窗外的電線杆,視線得經過她的臉龐。

雖然她已經閉上雙眼,我仍然卻步。

那種感覺,就像我走在台北最繁華的忠孝東路上不敢穿拖鞋的道理是一樣的。

隨手從背包裏翻出一本《樹上的男爵》,打發時間似的瀏覽。

說也奇怪,我背包裏有好幾本漫畫書,但我連拿出來看的勇氣也沒有。

原來我閱讀的書籍水準高低,會跟身旁女孩的氣質好壞46蔡智恒文集成正比。

這有點像在逛書店一樣,在誠品時總是利用指尖輕柔地翻過每一頁,但在金石堂時則不在乎是否會把書翻爛。

“台中過了嗎?”

她突然張開眼睛,拔下耳機,轉頭詢問正在看書的我。

“這班火車走的是海線,不會經過台中。”

“我知道。”她皺一下眉,調回座椅,直起身,“所以我問‘過了嗎’而不是問‘到了嗎’。”

“沒有‘到’台中,又如何‘過’台中?”我說。

“不要玩文字遊戲。”她又皺了皺眉,“我隻想知道火車現在的位置。”

“算是過了台中吧,已經快到竹南了。”

“謝了。”她嘴角勉強上揚,算是擠出一個微笑。

我再度把主要的視線回到書中,次要的視線仍試著打量著她。

她的右手輕輕揉弄著右耳環,耳環上麵鑲了一個正方體的透明水晶。

在光線的折射下,水晶散發出淡藍的水樣色彩,穿過我的眼鏡,有點刺眼。

“你看卡爾維諾?”她的右手離開耳環的瞬間,問了一句。

“隨便翻翻而已。你也喜歡?”

“談不上喜歡,隻是不討厭。我喜歡的是卡布奇諾。”

“卡布奇諾是咖啡吧?”

“我當然知道卡布奇諾是咖啡,但你不覺得跟卡爾維諾的發音很像?”

“這好像有點……”

“有點太扯是吧?我的幽默感不是一般人能欣賞的。”

她說完後,戴起耳機,再度閉上眼睛。

等她又張開眼睛時,台北已經到了。

我下了車,在上樓梯離開月台前,又舍不得似的回頭往車廂內眺望。

她仍然坐著,右手逗弄著右耳環。

我仿佛可以看到水晶耳環刺眼的淡藍色彩。

我想她可能要坐到這班火車的終點站——鬆山吧。

看了看表,十點十分左右,跟朋友約十一點在西3門碰頭,還有得等。

有煙癮是很可憐的,何況現在公共場合全麵禁煙。

隻得走到西3門外,吞雲吐霧一番。

台北好冷,尤其是飄了小雨的深夜,更是凍到骨子裏。

“Shit!”

等人已經不爽,點不著火更讓人火大。

叼著那根煙,突然很想嚼碎它,然後再……“鏘”的一聲,她突然出現在我麵前,點了火,湊上來。

“哦?謝謝。”

“不客氣。同樣有煙癮,我能體會點不著火的痛48蔡智恒文集苦。”她淡淡地說。

我點燃了煙,狠狠地吸了一口,希望能為肺部帶來一絲溫暖。

“等人?”她拉高短大衣的衣領,撥了撥被風吹亂的頭發,問了一句。

“是的。”我小心翼翼不讓吐出的煙霧,迷蒙了我的視線和她的臉龐。

“我也是。”

她抽了一口煙,白色的Davidoff。

“等女朋友?”她又問。

“我不是等女朋友,我朋友是男的。”我說。

“我也不是等女朋友,”她吐了一個小煙圈,“我等的是男朋友。”

“為什麽來台北?”她撚熄了煙蒂,回頭問我。

“我住台北,在台南念書。”我抬起左腳,用鞋底撚熄了煙蒂。

“我跟你相反。”

“你念的是?”

“我今年剛從南部的大學畢業,來台北補托福。”

“喜歡台北嗎?”

“很遺憾,我不是蟑螂。”

“啊?”

“你難道不覺得,能在這種擁擠城市過活的人,具有蟑螂性格?”

“很奇怪的比喻。”我說。

“沒辦法,我真的不喜歡台北。”她搖了搖頭,“你呢?”

“我在南部長大,這兩年家裏才搬到台北,還來不及討厭它。”

“你的感覺太遲鈍。我來台北的第三天,就想喊救命了。”

“是嗎?幸好我明年又會搬回台南。”

“那麽恭喜你了。不過可惜的是,台北將少了一隻蟑螂。”

這應該還是她的幽默感吧,我在心裏納悶著。

“他慘了。”在一陣沉默之後,她又開了口。

“啊?為什麽?”

“我最討厭等人。超過二十分鍾以上,我會抓狂。”

“也許是因為塞車吧。”

“晚上十點多會塞車?我倒寧願相信他出了車禍。”

我有點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她。

她若無其事地聳聳肩,微微一笑:“你還是無法欣賞我的幽默感。”

“算了,我自己坐計程車吧!”她在看了手表後突然下了決定。

“這樣不好吧,你男朋友來了以後找不到你怎麽辦?”

“他讓我等待,我令他焦急。很公平。”

“快十一點了,你坐計程車有點危險,等我朋友來,我們送你?”

“不用了。兩個陌生的男人和一個陌生的計程車司機,你認為哪種比較危險?”

“你說得沒錯,我和我朋友比較危險。”說完後,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你進步了,終於可以欣賞我的幽默感。”她也笑了笑。

她跨進計程車,關了車門。我向她揮手道別。

她突然搖下車窗:“喂!接著。”

我伸手接住在黑夜中劃過的一道銀色弧線光亮。

低頭看了看,是她的打火機。

“送給你的,bye-bye,卡爾維諾。”

“Bye-bye,卡布奇諾。”

坐上我朋友的車,腦海裏一直想著這個應該算是陌生的女子。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季節的關係,我總覺得她給人的感覺很冷。

這種人應該在夏天認識,才不需要吹冷氣。

如果在冬天認識,就應了那句成語:“雪上加霜。”

就在我逐漸淡忘這個女孩時,她卻又再度出現。

這次仍然是在火車站,買預售票的窗口前。

“Hi!又遇見你了。”她從後麵輕拍我的肩膀。

“是啊!真巧。你也是來買火車票嗎?”我轉頭說。

“到火車站不買票,難道買毛線衣?”

“真是金玉良言,小弟茅塞頓開。”我已經習慣了她的幽默。

“你買哪天的票?”

“明天下午那班4點55分的莒光號。”

“很好,買兩張吧!”

隔天,在月台上,我遠遠地看到她的微笑。

這次她穿著淺藍色風衣外套、米白色直挺牛仔褲,還有和上次一樣的暗紅色馬靴。

仍然是青天白日滿地紅。

“你那麽熱愛民國嗎?”我打趣地問著。

“你說什麽?”她斂起了笑容。

“我是指你衣服的顏色。”

我納悶地回答,並思索剛剛的玩笑有何不妥之處。

“哦。”她漫不經心地回答。

我想不僅旁人很難欣賞她的幽默感,她似乎也很難容許旁人的幽默感。

在車上,我們繼續交談,我才知道她的名字:欣蕊和Cinderella。

我們之間,沒有曾經共有的經曆,也沒有同時屬於我們的朋友。

因此我們的交談,與其說是找話題,不如說是試著滿足對彼此的好奇。

“你到美國打算念什麽?”

“教育統計。”

“隻念碩士?還是要念博士?”

“如果可能,我希望待在國外愈久愈好,最好不用回來台灣。”

“你那麽討厭台灣?”

“很多人都討厭台灣吧!不隻是我。”她挑了挑眉,語氣有些冰,“台灣的環境太爛了,國外的天空比較遼闊。”

“我覺得想到國外求學或生活,是自己的事,不必扯到台灣的環境。”

我深吸了一口氣,企圖讓自己的膽子強壯一點。接著說:“台灣的環境確實很爛,但也不用說成好像因為台灣太爛,而‘逼’你不得不到國外去求學或生活。”

“每個人當然都有權利追求更好的生活環境或求學機會……”我看了她一眼,“但追求的同時,也該勇於承認自己的,而不必找代罪羔羊。”

“你教訓得很好。”她的口氣依舊冷冰。

“對不起。”我突然覺得剛才說的話有些衝動,於是道了個歉,“這是一個想出國卻又無法出國的人的酸葡萄心理作祟,你別介意。”

“我是說真的。”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柔和,“我一直很想出國,卻從不知道為何要出國。而通常用來說服自己的理由,就是‘台灣很爛’,或是‘大家都出去’。”

我看了她一眼,不知道該接什麽話。

過了一會兒,她用右手摸了摸右耳垂,歎口氣說:“有時想想,去國外鍍了一層金,好像也不能改變什麽。”

“那你男朋友怎麽辦?”

“他?應該快分了吧。”

“啊?為什麽?”

“跟他在一起時是年少無知,現在我想離開他了。”

“不會是因為上次在台北火車站的事吧?”

“即使沒發生那件事,我跟他仍然是名存實亡。所以,我很慶幸。”

她又用右手再摸了一次右耳垂,仿佛鬆了一口氣地說著。

順著她的動作,我不禁瞥了一眼她的耳朵。

透明水晶的耳環卻已經不見。

穿了耳洞的耳垂,似乎透露出一些空虛。

“今天怎麽沒戴耳環?”

“誰規定穿耳洞就必須戴耳環?”

“我隻是問問,沒別的意思。”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也隻是回答,不代表我不高興。”她淡然地說。

交談似乎結束。

隻剩下火車的引擎聲和後座小孩吵著要吃魷魚絲的哭鬧聲。

這種沉默的氣氛,從嘉義持續到新竹。

她左手托著下巴,若有所思地望著窗外,她的視線總是停留在遠方。

而這種遠方,隨著火車的移動而移動。

天空中飄過的雲,鐵軌旁奔馳的樹,農田上矗立的廣告標語,都不能幹擾她的視線。

“那副水晶耳環是他送給我的情人節禮物。”

在火車快到新竹,列車長用客家話提醒下車的旅客別忘了隨身行李時,她突然開了口,但視線仍然朝向窗外。

我還來不及反應該接什麽話時,她又接著說:“我還為了這副耳環,特地去穿了耳洞。”她又摸一下右耳垂。

如果我沒算錯,這是從開始沉默的嘉義算起,第六次同樣的動作。

“那時我們南北相隔,想念他時,我總會戴上耳環,撫摸耳環上的水晶。”

第七次了。

“今年畢業,到台北補托福。”她終於轉過身朝向我,“剛開始時很高興,因為不用再忍受相思之苦。”

“現在呢?”我好不容易掌握住空當,****一句話。

“現在發現,一段不再需要思念的感情,根本不叫感情。”

“有點難懂。”

“思念是用腦子想,相處是用眼睛看。可以思念的感情總是比較美。”

“為什麽呢?”

“因為腦子容易美化,眼睛卻隻能笨拙地反映現實。”

她終於歎了一口氣,在第八次之後。

“算了,我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再去思念他了。”

我不忍心再計算她撫摸右耳垂的次數,於是沉默地思考她剛剛所說的話。

一如沉默的她。

隻是沉默的我正在思考,沉默的她是否正在思念呢?

我想她一定以為拔掉耳環就可以拋棄曾有的感情,斷絕所有的思念。

但即使水晶耳環已經不見,她仍會不知不覺地撫摸著她的右耳垂。

她希望給自己所有不思念他的理由,卻還保有思念他的習慣。

有形的耳環易丟,無形的感情不是說拋就能拋的。

因為可以輕易拋棄的,又怎能叫感情?

“終於到台北了。”她穿上外套,站起身微笑地看著我,“一起去吃個東西吧!我該請你。”

“Why?”

“喲!講英文哦!難道你忘了我還沒給你車票錢嗎?”

她突然很燦爛地笑著,我不禁看得呆了……也許是因為她的笑容很燦爛,也許隻因為我沒見過她如此輕鬆而不帶低溫的笑容。

雖然我知道在南極的冰山上也會看到太陽,但總無法將冰山和太陽聯想在一起。

“車票是五百七十一元,我們去吃頓好一點的吧!”

走出火車站後,她興致勃勃地提議。

“你不是要‘請’我?”

“你覺得可能嗎?”

“我想一定不可能。”

“知道就好。因為認識我算你倒黴,所以還是把這些錢用掉比較好。”

“好吧。”我聳聳肩。

我們在台北火車站附近找了家西餐廳,那是一家服務生微笑得很誇張的店。

通常這種西餐廳的價位會跟服務生的微笑成正比。

我們邊吃邊聊,她開始訴說她的大學生活,還有她在台北的悲慘歲月。

“悲慘”是她用的形容詞。

對我而言,一客五百元的牛排才叫悲慘。

更慘的是,還得加一成服務費。

“要加一成服務費真的很沒道理。”走出餐廳,我有點不情願地抱怨。

“當然要加呀!不然人家為何要很有禮貌地微笑說‘歡迎光臨’呢?”

“我倒寧願服務生罵我:‘幹嗎要來?’然後省下這一成服務費。”

“你的幽默感比我還奇怪。”她又燦爛地笑著。

“不敢不敢。在你麵前,我的幽默感隻是比較具有人性而已。”

“你拐彎抹角地罵我哦!”她用開玩笑的口吻說著。

沒想到她也跟一般的女孩子一樣,會開這種正常的玩笑。

“還有二十一元,吃什麽呢?”

大概是因為天氣的緣故,她的語音有點發顫。

我正想開口詢問她是否感覺冷時,她突然興奮地“哇”了一聲。

“那裏有賣紅豆餅的,”她指著一個在對街的歐巴桑,“吃紅豆餅好嗎?”

“Ofcourse,whynot?”

“你又講英文了。”她用眼角瞄了瞄我,“別忘了,正在補托福的我,可是處於英文程度的最高峰呢!”

“是是是。以後不敢獻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