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吊軹道賦並序

王昌齡

王昌齡(698—757),字少伯,京兆萬年(今陝西西安市)人。玄宗開元十五年(727)進士及第,授秘書省校書郎。二十二年(734)登博學宏詞科,遷汜水尉。因事謫嶺南,後改江寧丞,人稱王江寧。又貶龍標尉,世稱王龍標。安史亂起,避禍江淮,觸怒濠州刺史閭丘曉,為曉所殺。與王之渙、高適、岑參、王維、李白均有交往。擅長七絕,有“詩家夫子王江寧”之稱。其文《全唐文》卷三三一收六篇,其中賦三篇,為《公孫宏開東閣賦》《灞橋賦》《吊軹道賦》。

軹道是秦王子嬰降漢處。《史記·高祖本紀》:“秦王子嬰素車白馬,係頸以組,封皇帝璽符節,降軹道旁。”司馬貞《索隱》:“《漢宮殿疏》雲枳道亭東去霸城觀四裏,觀東去霸水百步。蘇林雲在長安東十三裏。”張守節《正義》引《括地誌》:“軹道在雍州萬年縣東北十六裏苑中。”王昌齡此賦抒發吊古傷今之情,以及懷才不遇之憂憤。

軹道[1],秦故亭名也。今在京師東北十五裏,署於路曰[2]:“秦王子嬰降漢高祖之地。”豈不傷哉!餘披榛往而訪之[3],則莽蒼如也[4]。夫以戰國之弊,天下創夷[5],又困於秦,使無所訴[6]。罪在於政[7],而戮乎嬰[8],嗚呼!殺降不祥[9],項氏之不仁也[10]。遂作賦以吊雲。

長林之墟[11],荒草無垠,躊躇訪古[12],隱嶙如存[13]。耆老曰[14]:“此秦之軹亭也。莫不隕泣而傷魂。我聞中原版蕩[15],曆數更造[16],來為都邑[17],去為郊道[18]。化育人寰[19],盛德攸保[20],其有隨覆車之遺跡[21],躡鹹陽以崩倒[22]。陳炯戒而罔懷[23],終滅裂以蕩掃。今者行旅有悲涼之色[24],將未識聖人之大寶[25]。”聽之哉!不義而強,其弊必速。徒以金城千裏[26],鐵馬萬軸,九國既夷[27],上慢下黷[28]。東遊莫返,白帝先哭[29]。是以沙丘禍[30],製出趙氏[31],扶蘇賜死,大事去矣[32]。海內洶焉,雷駭飆起[33],自非蹂先王而隳道德[34],亦無能而及此[35]。五星夜聚[36],漢瑞秦亡[37],白馬素車,降於道旁。非子嬰之罪也,而殺身於項王。悲夫!以暴易亂[38],莫知其極[39]。且聞追懷而霸楚[40],無乃弛義而爭國[41],東城引劍[42],亦其宜哉[43]!

至於後稷貽周[44],三聖九賢[45],合於成康[46],千有餘年。猶複慎終如始,爰作《顧命》[47],宣文武之重光[48],訓艱難於執政[49]。乃屍天主[50],遂誥諸侯,高奭內軸[51],齊魯外輈[52]。此周之所以盤石相維[53],數革龜謀[54],孰與夫離擯子弟[55],甘心賊臣?身死國滅,如火燎薪[56]。設使雍州為輿[57],伊傅為輪[58],當朽索之不馭[59],豈龍虎之能馴[60]?不其然乎!

賈生聞之[61],於是讓東陵故侯曰[62]:“昔王子有殷墟之歌[63],大夫有周廟之作[64]。子,秦人也,豈無情哉?”邵平乃太息久之[65],且為歌曰:“道不虛行兮,史沒位[66]。吾寧範伯之徒歟[67]?感夷齊而多愧[68]。麟鳳遠去[69],龍則死之[70]。河水洋洋兮[71],先師莫歸[72]。往者不可諫[73],來者吾誰欺!始退身以進道[74],曷颺言而受非[75]?彼蕭相國知予乎布衣[76]?”

(《文苑英華》卷一三○,中華書局影印本)

[1]軹(zhǐ)道:亦作枳道,秦王子嬰降漢處。故址在今陝西西安市東北。

[2]署:題字。

[3]披:撥開。榛:樹叢。

[4]莽蒼:空曠無際貌。

[5]創夷:創痍,創傷。比喻百姓遭受禍害。

[6]無所訴:嬴政暴虐,秦法苛刻,誹謗者族,偶語者棄市,百姓敢怒而不敢言。

[7]政:嬴政,秦始皇。

[8]嬰:子嬰,秦二世之兄子。《史記·秦始皇本紀》:秦二世被逼自殺後,趙高等人立子嬰為秦王。子嬰為秦王四十六日,劉邦率兵破秦軍入武關,遂至霸上,使人約降子嬰。子嬰即係頸以組,白馬素車,奉天子璽符,降軹道旁。沛公遂入鹹陽,封宮室府庫,還軍霸上。居月餘,諸侯兵至,項籍為諸侯長,殺子嬰及秦諸公子宗族。遂屠鹹陽,燒其宮室,虜其子女,收其珍寶貨財,諸侯共分之。秦竟滅亡。

[9]“殺降”句:《史記·高祖本紀》載子嬰降,“諸將或言誅秦王。沛公曰:‘始懷王遣我,固以能寬容,且人已服降,又殺之,不祥。’乃以秦王屬吏,遂西入鹹陽。”不祥,不吉利。

[10]不仁:不慈愛。項氏:指項羽。

[11]長林之墟(xū):深林掩映中的故址。

[12]躊躇:徘徊,盤桓。

[13]隱嶙:突起。

[14]耆(qí)老:六十歲老人。特指受人尊敬的老者。

[15]中原:此指黃河中下遊地區。版蕩:同板蕩。政局變化,社會動蕩不安。

[16]曆數:天道。也指朝代更替的次序。更造:更替創立。

[17]來:時來。都邑:國都。

[18]去:時去。郊道:郊野道路。

[19]人寰:人世間。

[20]盛德:大德。攸:是。

[21]覆車:翻車之戒,喻失敗的教訓。

[22]躡:緊隨在後。崩倒:滅亡。

[23]炯戒:明白的鑒戒。罔懷:無知。

[24]行旅:來往的旅客。

[25]大寶:《周易·係辭下》:“聖人之大寶曰位。”後通指帝位。

[26]金城:堅固之城。賈誼《過秦論》:“天下已定,始皇之心,自以為關中之固,金城千裏,子孫帝王萬世之業也。”

[27]九國:秦統一六國前的九個諸侯國。即齊、楚、韓、魏、燕、趙、宋、衛、中山。賈誼《過秦論》:“陳涉之位,非尊子齊、楚、燕、趙、韓、魏、宋、衛、中山之君也;鋤耰棘矜,非銛於鉤戟長铩也;謫戍之眾,非抗於九國之師也。”

[28]慢:傲慢,怠慢。黷:輕慢。《史記·秦始皇本紀》:“上不聞過而日驕,下懾伏謾欺以取容。”

[29]白帝:蛇神。《史記·封禪書》:“秦襄公既侯,居西陲,自以為主少暤之神,作西時,祠白帝。……其後十六年,秦文公……作鄜峙,用三牲郊祭白帝焉。”此當以白帝代秦。《史記·高祖本紀》載:高祖夜徑澤中,有大蛇當道,乃拔劍斬蛇,蛇分為二。後人來至蛇所,有一老嫗夜哭。人問何哭,嫗曰:“人殺吾子。”人曰:“嫗子何為見殺?”嫗曰:“吾子,白帝子也。化為蛇,當道,今為赤帝子斬之。”此化用,喻漢滅秦。

[30]沙丘:《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東遊,崩於沙丘平台。沙丘,故址在今河北廣宗縣境。(bì):遭。

[31]趙氏:趙高。《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駕崩,趙高等人陰謀破去始皇所封書,偽製遺詔,立胡亥為太子。製:計策。

[32]“扶蘇”二句:《史記·秦始皇本紀》載:始皇臨終為璽書賜公子扶蘇,趙高等人偽造遺詔,賜扶蘇死。

[33]“海內”二句:指天下反秦,聲勢浩大。《史記·秦始皇本紀》載:秦二世元年,“七月,戍卒陳勝等反故荊地。為‘張楚’。勝自立為楚王,居陳,遣諸將徇地。山東郡縣少年苦秦吏,皆殺其守尉令丞反,以應陳涉,相立為侯王,合從西鄉,名為伐秦,不可勝數也。……武臣自立為趙王,魏咎為魏王,田儋為齊王。沛公起沛。項梁舉兵會稽郡。”

[34]自:假如。蹂:踐踏。隳(huī):毀壞。

[35]無能:不能。

[36]五星:天棓五星。《史記·天宮書》:“紫宮右五星曰天棓。”張守節《正義》:“天棓五星在女床東北,天子先驅,所以禦兵也。占:星不具,圖兵起也。”

[37]瑞:好兆頭,吉祥。

[38]暴:凶惡。亂:動蕩不定。

[39]極:達到最高限度。

[40]追:追認,事後認可。懷:楚懷王。《史記·項羽本紀》:“項王使人致懷王。懷王曰:‘如約。’乃尊懷王為義帝。……項王自立為西楚霸王,王九郡,都彭城。”

[41]弛:廢,毀壞。

[42]東城引劍:《史記·項羽本紀》:項羽兵敗垓下,灌嬰率五千騎兵追擊,又引兵而東,至東城,僅剩二十八騎,再退烏江,自殺。東城,故城在今安徽定遠東南。

[43]宜:應該。

[44]後稷:《史記·周本紀》載:周後稷,名棄。“棄為兒時,屹如巨人之誌。其遊戲,好種樹麻、菽、麻、菽美。及為成人,遂好耕農,相地之宜,宜穀者稼穡焉,民皆法則之。帝堯聞之,舉棄為農師,天下得其利,有功。帝舜曰:‘棄,黎民始饑,爾後稷播時百穀。’封棄於邰,號曰後稷,別姓姬氏。後稷之興,在陶唐、虞、夏之際,皆有令德。”貽(yí):遺留。

[45]三聖九賢:泛指周世紀。據《史記·三代世表》,由後稷至文王昌,共十三世。

[46]成康:周成王誦與其子康王釗。成康時期為周之盛世。

[47]爰:語首助詞。顧命:臨終之命,天子遺詔。

[48]文武:周文王姬昌與其子武王發。重光:日月重明,比喻後王繼前王之功德。

[49]訓:教。執政:掌握政權,主持政務。

[50]屍:主持。《史記·周本紀》:“成王將崩,懼太子釗之不任,乃命召公、畢公率諸侯以相太子而立之。成王既崩,二公率諸侯,以太子釗見於先王廟,申告以文王、武王之所以為王業之不易,務在節儉,勿多欲,以篤信臨之,作《顧命》。太子釗遂立,是為康王。康王即位,遍告諸侯,宣告以文武之業以申之,作《康誥》。故成康之際,天下安寧,刑錯四十餘年不用。”

[51]高:姓。齊薑太公(呂尚)之後,食采於高。奭(shì):姓,傳為召公奭的後裔。

[52]齊魯:古諸侯國。《論語·雍也》:“子曰:齊一變,至於魯,魯一變,至於道。”言齊魯有太公、周公之餘化,若有明君興之,由齊之霸道而變為魯之王道。輈(zhōu):轅。

[53]盤石:巨石。維:聯接。喻堅固穩定。

[54]數:命運。革:變化。《周易·革》孔穎達疏:“革者,改變之名也。此卦明改製、革命,故名革也。”龜謀:占卜謀劃。龜:古人以龜為靈物,灼龜甲以卜。

[55]離擯:拋離擯棄。此句指秦始皇信讒言逐公子扶蘇。

[56]燎:火燒。

[57]雍州:古雍州即今陝西、甘肅及青海部分地區。輿:皇帝的車子。

[58]伊傅:伊尹、傅說的合稱。二人皆為殷之名相。

[59]索:繩子。

[60]龍虎:喻強敵。

[61]賈生:賈誼。曾著《過秦論》。

[62]讓:責備。東陵故侯:即召平,又寫作邵平。《史記·蕭相國世家》:“召平者,故秦東陵侯。秦破,為布衣。”

[63]王子:當指箕子,殷紂王諸父。《史記·宋微子世家》:“箕子朝周,過故殷墟,感宮室毀壞,生禾黍,箕子傷之,乃作《麥秀》之詩以歌詠之,曰:‘麥秀漸漸兮,禾黍油油。彼狡童兮,不與我好兮!’”

[64]周廟:周幽王殘暴無道,西戎攻破鎬京,殺死幽王。平王東遷洛邑,是為東周。東周初年,有王朝大夫到鎬京來,見到宗廟宮殿均已毀壞,長了莊稼,不勝感慨,作《黍離》詩。

[65]太息:歎息。

[66]史(qiū):也作史魚。字子魚,衛國大夫。相傳死前遺命諫衛靈公任用蘧伯玉。《論語·衛靈公》:“子曰‘直哉史魚!邦有道,如矢;邦無道,如矢。君子哉蘧伯玉!邦有道,則仕;邦無道,則可卷而懷之。’”沒位:殉職,指以屍諫的辦法勸諫。

[67]寧:難道。範伯:範增。《史記·項羽本紀》:居鄛人範增,年七十,輔助項羽稱霸諸侯,羽尊為亞父。增屢勸羽殺劉邦,羽不聽。後羽中劉邦反間計,疑曾有二心,增憤而離去,途中疽發背死。

[68]夷齊:伯夷、叔齊。《史記·伯夷列傳》:伯夷、叔齊為商朝孤竹國君之二子,父死,互讓國君位而逃。“武王已平殷亂,天下宗周,而伯夷、叔齊恥之,義不食周粟,隱於首陽山,采薇而食之。……遂餓死於首陽山。”

[69]麟鳳:杜預《左傳序》:“麟鳳五靈,王者之嘉瑞也。”《史記·封禪書》:“今鳳凰、麒麟不來,嘉穀不生,而蓬蒿、藜莠茂,鴟梟數至。”鳳凰、麒麟俱為神靈之物,隻有在天下太平時才出現。

[70]龍:指秦始皇。《史記·秦始皇本紀》:“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因言曰:‘今年祖龍死’。”裴駰《集解》引蘇林曰:“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

[71]河:黃河。洋洋:盛大貌。

[72]先師:指孔子。孔子西遊不到秦,故雲。

[73]諫:直言規勸。言不可挽救。

[74]退身:隱居。進道:修養完備德行以求天下有道時做出貢獻。

[75]颺言:大聲疾言。受非:遭受責難。

[76]蕭相國:蕭何。《史記·蕭相國世家》:“(漢高祖劉邦十一年)上已聞淮陰侯誅,使使拜丞相何為相國,益封五千戶,令卒五百人一都尉相國衛。諸君皆賀,召平獨吊。……召平謂相國曰:‘禍自此始矣。上暴露於外,而君守於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衛者,以今者淮陰侯新反於中,疑君心矣。夫置衛衛君,非以寵君也。願君讓封勿受,悉以家私財佐軍,則上心悅。’相國從其計,高帝乃大喜。”召平時為布衣,種瓜為業。

嬴秦滅亡的禍敗根源,賈誼一篇《過秦論》道出了真諦,但他對子嬰的責備,被後代許多史家、學者非議,王昌齡也認為“罪在於政”。又聯及子嬰被殺的事實,暗將項羽戮嬰與劉邦“殺降不祥”之語對比,指出項羽不仁,敗在理中。由此引發,推及國家興亡,以周比秦,指出秦亡的關鍵在於“離擯子弟,甘心賊臣”。接著虛設賈誼與邵平對話,認為王朝的興亡,非布衣所能挽救,更無由負責。邵平的慨歎,不僅僅在一個朝代的興亡,實際上抒發失意士大夫的憂憤。而才不見用的梗概之氣,極其隱約地灌注全賦中:第一段寫項羽殺降,實質在不能用人;第二段秦“離擯子弟,甘心賊臣”,實質仍然在不能用人;第三段邵平歎息,歎己為布衣,呼喚月下追韓信的蕭何,還是“用人”的問題。因此,本賦明在吊古,實則傷己,目的在諷今。全賦建構,頗具特色,超越時空,與其“秦時明月漢時關”異曲同工,正見出王昌齡“測之無端”(陸時雍《詩鏡總論》)、“意旨微茫”(沈德潛《說詩晬語》)的構思風格,在唐賦中別具一格。殷璠亦評曰:“《吊軹道賦》,仁有餘也。”(《河嶽英靈集》卷中)

(楊曉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