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請別說無可救藥(1)

雖然我接觸過各種情況的孩子,大寶的狀態還是讓我倒吸一口涼氣,據他父母的描述,孩子完全處於失控狀態,看上去簡直無可救藥。

這是大寶媽媽的描述:

大寶每天都玩到很晚還不寫作業。我急呀,急得咬牙切齒,用食指指著他怒吼,威脅他再不寫就不許吃飯、不許睡覺。大寶就好像沒聽見一樣繼續玩。我在一邊咆哮升級,忍不住動手抽他一通,嘴裏發泄著我的不滿:“叫你不聽話,叫你不寫作業!”剛開始大寶撇撇嘴哭兩聲就繼續玩,後來他鍛煉成了我的對手,我抽他一下,他還我兩下。我們常常是鬥爭了一晚上,結果大寶就是不動,困了躺在地上就睡。我拿著針對著他,他一合眼就紮一下。

那時候大寶剛上學,我就已經被搞得精疲力盡。老師也三天兩頭找我,說他和同學打架、上課睡覺、上課離開座位、不寫作業……一大堆的問題襲來,我都要崩潰了。最讓我心驚膽戰的是,老師找我說:“大寶上課不聽講,瞪著老師,眼神很可怕,帶孩子去看看吧。”

在谘詢開始的時候,我給出的第一個建議是先停止打孩子,作業的問題慢慢解決。大寶的父母極力控製自己,不再打罵孩子,但對於這種失控的局麵依然無計可施,這是大寶的爸爸當初寫的一段日誌,描述孩子做作業的過程:

今天是正月十五,打算晚上去孩子奶奶家吃晚飯的。我6點回到家,地上到處都是書、筆、本、尺子、橡皮……孩子鬧了一下午一個字都沒寫。聽他媽媽說,一直和他僵持著不理他,他也不寫。媽媽盯著他不讓他玩他就扔東西。媽媽沒給他撿,他繼而起身往床上扔鞋,媽媽還是沒理他。他找來鑰匙把門鎖上,並說:“想要鑰匙嗎?需要5000塊錢,您給我1塊就行!”他媽媽還是沒理他。他說:“反正我今天得去奶奶家,不帶我去,我就自己去!”正在這時我回來了,我讓他媽媽先去孩子奶奶家,我盯著他要求他必須把作業完成,否則就不讓出門。孩子又開始撕心裂肺地哭,沒完沒了玩命地鬧,要求先去奶奶家回來再寫作業。

這中間奶奶來了兩次電話,姑姑也打過一次電話,勸他趕快寫,我在電話裏跟她們說:“不完成作業,哪兒都不能去!”孩子沒完沒了地重複一句話:“我就要去奶奶家,我要給媽媽打電話,我就要去奶奶家!我等媽媽來接我!”並猛烈反抗。他的作業用不了多長時間就能完成,他就是磨蹭。我一次又一次地用盡各種辦法,把他“請”回書桌前坐好。我剛把他放在座位上,他就打出溜兒,然後趴在地上爬。要是想把他拉起來,他就打墜兒。一不留神他又跑到床上去了。反反複複一次又一次,我真是身心疲憊了。等到他媽媽從奶奶家回來了,他還是隻字未寫,此時已經晚上8點了。我和他媽媽輪番上陣,他一直鬧到12點才寫完作業。總共半個小時就能完成的作業耗了一天,補寒假作業的時間被他耗沒了,原打算帶他出去玩的時間也被他耗沒了。

爸爸寫得詳細而稍顯煩瑣,看了這個過程,我既能理解這對父母的疲憊和無奈,也能理解孩子的無助和痛苦。媽媽曾經用手機錄了一些視頻片段給我看,其中一個片段是大寶不寫作業,媽媽的話也聽不進,自顧自地在床上打滾兒。媽媽的話多了,他索性把整個被子蒙在頭上,躲在他自己製造的黑暗中,嘴裏哼哼哈哈地在床上轉圈兒……

父母和孩子天天這樣相處,對雙方來說都是災難。

谘詢正式開始後,在不打孩子的前提下,我和孩子的父母共同尋找新的策略。對這個家庭來說,改變並不容易。一方麵是因為孩子的情況確實比較嚴重;另一方麵因為父母已經習慣了打罵的方式。當然,孩子的表現主要是父母不當的教育方法造成的。

這個家庭給我的感覺是,媽媽的內心儲存著很多憤怒和敵意,而這些負麵情緒來自於她的童年。這位媽媽說,她的家庭成員都屬於簡單粗暴型的,爸爸非常嚴厲,她做錯了事就挨打,也不敢反抗。她內向、膽小,做事總是小心翼翼,無法化解心中的鬱悶而常常生悶氣。她在學校也很孤僻,很少說話,也不合群,總是受欺負。家人親戚都不喜歡她,她遇到困難時也不知道向誰求助。而她有一個聰明漂亮的妹妹,大家總是拿姐妹倆作比較,總是否定她,誇獎妹妹。

也正因為這樣的童年遭遇,她沒有形成健康的化解情緒的方式,她的情緒反映到軀體方麵,就是一直被莫名的疼痛所困擾,吃了很多年中藥。

客觀地說,這位媽媽如此粗暴地對待自己的孩子的確不對。了解了她的童年故事,對於她所經曆的無助和痛苦,我感到憐惜,畢竟她也曾經是一個孩子。值得慶幸的是,這位媽媽已經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並且痛下決心改變自己。

媽媽在情緒方麵遇到的困難超乎我的預料。有幾次遇到一些比較小的事情,我建議她嚴肅地和孩子說一下即可,不必過度處理。結果她“嚴肅”地和孩子溝通的後果,竟然是發生了激烈的爭吵。按照常理來判斷,無論如何都不應該發生激烈的衝突,怎麽會這樣呢?開始我以為是我的判斷出錯了,反複推敲這個過程,可想來想去都很費解。我反複問媽媽她是怎樣和孩子說的。媽媽說,就是“嚴肅”的態度。這個細節困擾了我一段時間。有一次,這位媽媽又需要“嚴肅”地和孩子談一件事情,我建議她用手機錄下這個片段。看了視頻我恍然大悟,原來這位媽媽一直以為自己是“嚴肅”地和孩子談話,事實上,她是在“生氣”地訓斥孩子。

一個成年人分不清“嚴肅”和“生氣”似乎不可理解。聯係她的成長經曆則很容易解釋:在她看來,像父親那樣暴怒的時刻才算是“生氣”,相比之下,平時話語中帶出來的奚落和訓斥都已經是家常便飯,是她眼中的“嚴肅”。原來,我們之間存在這樣一個情緒換算的公式:我們眼裏的“暴怒”,在她看來是“生氣”;我們眼裏的“生氣”,在她看來隻是“嚴肅”而已。

於是,我不得不想方設法教她學會真正運用“嚴肅”的態度,光用語言描述顯然不夠,我們最終回到了那段視頻,一句話一句話地揣摩,慢慢地,她能找到真正的“嚴肅”的感覺了。這個過程對我倆來說都是挑戰。在後來的谘詢中,我盡量通過具體的細節,讓她學會識別自己的情緒,也學會解讀孩子的情緒。

這也產生了一個新的任務,我們把表情、眼神、音調作為一個專題來訓練。過程中這位媽媽錄製了大量的視頻片段。我發現,她輔導孩子的時候,語調非常尖利,而且語氣很生硬,她總是一臉冰霜,像個監工一樣。作為旁觀者,我聽了都覺得很不舒服。這樣的表情語氣會讓孩子感到緊張。媽媽在旁邊輔導孩子的本意是幫助孩子,其實她的負麵情緒反倒幹擾了孩子。有一次,我們通過對視頻的分析,完整地把她幹擾孩子的過程呈現了出來。她說,要不是這樣分析,她永遠都不知道自己的細微情緒會對孩子有這樣大的影響。

後來,我幹脆給她布置了一個“作業”——每天花點時間,對著鏡子練習笑容。我的要求並不高,隻要她麵對孩子的時候表情能有點“溫度”就可以。這個作業顯得很“可笑”,還好,這位媽媽一直堅持做了,而且堅持了很長時間,她甚至特意在辦公桌上放了一麵小鏡子。同時,我教她怎樣更細致地肯定孩子——加上表情語氣的變化。漸漸地,孩子和她的互動不再劍拔弩張,這給了我們很大的信心。媽媽說:“我改變了表情,大寶的性情不那麽急躁了。我改變了語氣,大寶學會了和同學互動。”

後來,她給了我一個意想不到的反饋:有一次回老家,老家的一個長輩竟然說她“變樣了,好看了”。她說從小長輩們就說她長得醜,一副“幹巴樣”,現在居然說她好看了,她自己也感到非常意外。我想,所謂的“好看”,是因為她的表情明媚起來了。其實,這位媽媽一點兒都不醜,以前別人說她醜,是因為她把內心深處的憤怒和敵意都寫在了臉上。

這位媽媽的堅持精神讓我非常感動。因為她的童年缺少溫暖和關愛,所以對於很多微妙的體驗,她特別不容易找到感覺。比如,讓她學會對孩子示弱,不要太強勢,孩子便會有所不同。遺憾的是,她小時候,長輩從來不曾對她示弱過,現在她也從來不曾對孩子示弱過,因此,她總是很難理解“示弱”的意義,也無法想象自己弱下來孩子會怎樣。但她願意一直去嚐試,做得不妥當的地方就反複討論,不斷改進。終於有一天,她體會到了示弱的價值:“我生病的時候,就對他說:‘大寶,媽媽渾身沒勁兒,頭也疼,顧不了你的學習了,你自己寫作業吧。我還沒吃藥呢,能幫我倒杯水嗎?’就見大寶縱身一跳:‘媽媽您等著啊!’一會兒就端來一滿碗熱氣騰騰的水,還說‘倒水的時候都燙到我了,不過沒事,吹吹就好了’,我聽了那叫一個熱淚盈眶呀,這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我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