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最後的攻堅戰 (1)
老兵們的工資手冊
董裕國率領中鐵十二局齊嶽山眾將士,兩次完工要返鄉,都沒有走得成。到2008年11月5日,他們正式前往隧道出口——中鐵十五局許建賦標段,接替這項工程。
兩大工程局同屬於中國鐵道建築總公司。這幾天,總公司工程部高曉東部長和宜萬總指常務副總指揮朱鵬飛,都集中到齊嶽山來了。高、朱、董、許四人麵色無比凝重。周邊頭頭腦腦一大堆,人人不苟言笑,隻顧一根接一根抽煙。
深山小鎮——恩施州利川縣謀道鄉,成為八方關注的新焦點。
工地上一片靜寂。機輪車不再轉動。
一群群新老工人聚在一起,低聲議論著什麽。不少人眼裏含著淚水。
回想25年前,1984年元旦這一天,位於北京西長安街上的中央軍委鐵道兵大院,一下子轉變為中國鐵道建築總公司大院了。百萬大裁軍,老鐵道兵10個師,被組成10個工程集團,從此由軍轉工,脫離計劃經濟母體,割斷臍帶,麵向波譎雲詭的市場海洋。20萬官兵,耳畔回蕩著國務院副總理、鐵道部老部長萬裏的臨別贈言,振聾發聵。萬裏是個改革派,他說:“鐵道兵脫下軍裝走向市場,能活則活,活不了就死!”隻有最愛鐵道兵的人,才會說出這番話。不經曆風雨,見不到彩虹。
早在1953年9月,中央軍委組建了鐵道兵領導機關。從那時起,這支英勇的軍隊,在祖國大地上成為名副其實的“開路先鋒”。他們先後擔負和參加了黎湛鐵路、鷹廈鐵路、包蘭鐵路、成昆鐵路、京原鐵路、襄渝鐵路、嫩林鐵路、青藏鐵路、南疆鐵路、北京地鐵等52項艱巨工程的修建任務,總計建成優質鐵路線1.3萬多公裏。他們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特殊兵種。鐵道兵在中國大地上修成了最後一條鐵路——兗石鐵路,成為王者之師永久的紀念碑。
令人揪心的是,“七五”期間,王者之師差一點兒真的餓死過去。那5年,全中國修建鐵路總量不足1200公裏,通車最多時一年僅僅300公裏,勻給“中鐵建”那麽一點點肉絲,離餓死不過半步之遙。於是,老鐵們私下裏流傳著三句話:第一句說,老鐵不如老外,指的是外資企業;接著說,老鐵不如老三,指的是三資企業;第三句說,老鐵不如老鄉,指的是農民工、包工隊、打工仔。
這三句話,高度概括了王者之師虎落平陽、鳳凰落架的真實境況,牢騷之下,確有其理。
市場經濟,對那時的老鐵們來說,無異於盲區。英雄們陷入悲涼貧困之中。
《中國鐵道建築報》記者張榮文先生,曾經記述了一件獨特的“當代文物”,很有價值:鐵道兵軍轉工之後,各工程局為老兵們發放過一種“工資手冊”,一連用了二十多年。有一個特別能幹的老兵,名叫郝石寬,在工地上是個通才,技藝高,又非常細心。他把自己從1984—2005年的《工資手冊》完整地保留下來,前後跨越21年。記者張榮文詳細察看了這份手冊後,不由得落下辛酸眼淚!這位郝石寬,每年每月的收入記載分毛不差,包括獎金、節日補貼、防暑降溫等等小項,筆筆不漏。請看,前10年,郝石寬總共才掙了25802元,其中收入最低的1984年,僅僅收入799?郾77元!一個骨幹職工,苦幹春夏秋冬,每年平均收入僅僅2508?郾2元——每個月不足200塊錢,不知道能不能養活全家?說老鐵不如農民工老鄉,那是一點兒不假。令人難以置信啊,每月200元,一熬就是漫漫十載,而這位老鐵道兵,他有著獨自一人領工修成一座大橋的能力!
後11年,郝石寬的年均收入,也不過1.3萬多元。可歎一個大能人,在長達21年的歲月裏,日夜苦幹,總收入不過17萬元——即使在一個縣裏,也買不起一套房子!真不知道這些老兵們,幾十年風雨,是怎麽熬過來的。他們崇高的思想境界,還用怎樣渲染嗎?
張榮文記者有句話說得好,他說:認識曆史,要吹糠見米!
咱就別玩虛假繁榮那一套啦。
吹糠見米真好。一本老兵《工資手冊》說明,在中國,活的勞動力成本大幅度下降,勞動力價值是不斷貶值的。因此,以公共產值論英雄,以GDP為中心的年代,理應質疑。以人為本,以勞動為本的觀念理應確立。如果說,一個遵紀守法的優秀技術工人,到退休前,仍然不能擺脫重負,過不上與他勞動貢獻相當的幸福生活,那麽,這個社會一定是有問題的,一定是不合理的呀。
如今,中國鐵道建設總公司,正在經曆著一場曆史性的大轉型。他們再一次成為國有企業轉化機製的排頭兵。盡管,一連十幾年的國企改革,尚且難以掙脫自上而下、依靠體製、長官意誌等等羈絆與局限,盡管,各大國企依舊困境重重,積弊深厚,但是不改革更不行,不改革更悲痛。
交接中的陣痛
眼下,利川深山謀道鎮,這場無情的標段交接,一家含淚撤下去,一家負重頂上來,正是以深化企業改革為背景的。
這一天,我和讀者已經熟悉的恩施鐵路辦周昌發先生也匆匆趕到了這裏,以期現場觀察兩大施工隊交接過程。使我驚奇的是,十二局齊嶽山指揮長董裕國,手持一冊有些油漬的報告,時常翻開來學習學習。是啊,當人們把政治學習滿不當回事兒的時候,萬榮老董卻決不這樣看。他認為,我們國家正在自上而下發生著一場大變革,高層開會,處處與我們萬榮人相關,與我們公司相關,與大夥兒的人生道路相關。
我從老董手裏接過這本小冊子,翻看中發現,老董用筆畫出不少重點段落,其中一段,確實指出了中國發展中存在的尖銳現實問題:
國民經濟總量中外貿和投資比例過重;自主創新能力不強,結構性矛盾和粗放型增長方式尚未根本改變;收入分配差距拉大、城鄉和區域發展差距拉大;民主法製建設不適應等等。
這段話無疑需要我們學而時習之。不過,普通老百姓會說,咱學了能管什麽用呢?老董則會說,你不學,咋知道不管用哩?你隨時隨地都會遇到實際問題嘛!
果然,一行人尚未進入十五局工區,嚴重問題便迎頭出現了。
道路泥濘不堪。周邊農村,景象蕭瑟凋零。在進入工區的唯一路段,當路停放著一輛農用汽車,堵塞了來往車輛出入。農民工特地把這輛車的左前輪拆卸掉,用石頭支撐著車頭重量,讓你拖都沒法拖。沒能領到工錢的農民工,用這種方法堅決阻撓十五局撤離。
我和老董等人隻好棄車步行,心情沉重。
深一腳淺一腳,來到十五局指揮部大院前,情況更糟。農民工使用自己的鐵鎖,鎖死了鐵柵欄大門。我們進不去,裏麵的人出不來。
周昌發當即上前交涉,無效。
董裕國走向前去,和氣地對農民工說:大家可能沒有領到工錢吧?他拍打著報告小冊子,仿佛那是一本工資手冊。
農民工厲聲回答:十五局要撤了,十二局要上來,我們幹了3年,沒錢誰管?
老董手舉小冊子說:我就是十二局派來的指揮長。
農民工聚攏過來,擁著鐵門要求解決問題。
老董說:你們不讓我進去,又怎樣解決問題呢?
農民工態度緩和下來,稍作商議,開鎖,讓我們從小門魚貫而入。
我在現場隨口一問,一位來自貴州的包工頭說,十五局欠他300萬元。另一位來自南充的民工說,十五局欠他3萬元。不一而足。
到處都是問題呢。上百號農民工,個個愁眉苦臉。
所有的問題都非常具體。
宜萬總指專項撥給十五局1000萬元,以利於交接。而十五局自身有困難,匆匆把這1000萬調整到更急迫的地方去用。
企業有企業的難處,民工有民工的痛苦。
一場交接,涉及到多方麵社會矛盾。
一場改革,就是全中國利益再分配。
我們分配好了嗎?
當日,宜萬總指朱鵬飛、中鐵建工程部高曉東,立即聯手行動起來,協調各方首腦,從速解決問題。
絕不能拖欠農民工的救命錢。
遙想一百年前,在這條路上,不是發生過狂濤巨瀾般的保路運動嗎?
在泥中在水中,在一群群農民工的注目之下,我悄悄地相問周昌發先生:你的百年夢想能不能實現呢?
周昌發堅定地昂起頭來,遙望群山滴翠,耳聽清江濤聲,他長久地沉默著。
三天後,農民工開鎖撤退,董裕國挺進新區。
一場交接,一場陣痛,總算處理完畢。
很遺憾我沒有直接與十五局項目指揮長許建賦先生對談。不用談,也能夠體察到他那顆沉重的心。
中鐵十五局,駐紮開封府,必將置之死地而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