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第十二章 “男耕女織”的詛咒 (1)
“當農事甫畢,男婦老幼共相操作,或篝燈紡織,旦夕不休,或機聲軋軋,比屋相聞。”
——《漢川縣誌》
1373年前後的某一天,江南首富沈萬三與當上皇帝不久的朱元璋侃侃而談,有過一番很精彩的對話,他當時的心情一定非常的愉快和得意。不過,他不會想到的是,僅僅十多年後,他將家破人亡,他的兒子沈文度爬著去見一位官府新貴。
沈萬三是元末名氣最大的商人,民間流傳一句諺語曰:“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柳樹,人的名兒,樹的影兒。”他出生在吳興(今浙江省湖州)南潯鎮的沈家漾,後遷居周莊。從各種筆記資料看,沈萬三成為巨富的原因有三個。一是糧食生產和土地兼並,“躬稼起家”繼而“廣辟田宅,富累金玉”,以至“資巨方萬,田產遍於天下”,有野史說,沈家擁有了蘇州府三分之二的田畝;二是繼承了一位巨富的財產,據楊循吉《蘇談》記載,吳江富商陸道源富甲江左,晚年意氣闌珊,決心出家為僧,就把所有的資產都贈給了沈萬三;三是從事海外貿易,他以周莊為基地,利用白硯江(東江)西接京杭大運河,東入走瀏河的便利,把江浙一帶的絲綢、陶瓷、糧食和手工業品等運往海外,《朱元璋傳》的作者、曆史學家吳晗考據說:“蘇州沈萬三一豪之所以發財,是由於作海外貿易。”沈萬三的豪富之名,在當時就流傳全國,民間傳說他家藏一個“聚寶盆”,因此有取之不盡的金銀珠寶。
江南士民反抗元朝之時,江南一帶眾多漢族富商地主給予了積極的支持。沈萬三先是資助張士誠,助其購糧擴軍。後來,他又投靠了更有勢力的朱元璋。出身於草根的朱元璋廣泛吸納這些富商當官,甚至還與他們稱兄道弟,沈萬三就是最重要的金主之一,民間傳說,他與朱元璋曾結拜為金蘭兄弟。明政權定都南京後,要修築城牆,財政捉襟見肘,於是,沈萬三出巨資,獨力修建了三分之一的城牆――洪武門至水西門城牆,還獻出白金二千錠,黃金二百斤,助建了南京的廊廡、酒樓等,朝廷上下對之稱頌不已。
有一次,君臣閑聊,春風滿麵的沈萬三突然提出,願意拿出一筆錢來犒勞三軍。
朱元璋冷冷的說,“朕有兵馬百萬,你犒勞得過來嗎?”
沈萬三應聲答道,“我每人犒勞一兩黃金如何?”
沈首富在說這句話的時候,內心應該非常明快得意,他可能沒有注意到朱皇帝臉色的莫測變幻。
《明史·後妃傳》中記錄了此次對話之後,朱元璋與皇後馬秀英的交談:皇帝忍著怒氣說,“一個匹夫要犒勞三軍,他是想要犯上作亂呀,朕一定要殺了他。”皇後勸說道,“這種不祥之民,老天自會殺他,何須陛下動手。”
在“朕即天下”的皇權年代,誰是老天?當然還是皇帝也。馬皇後的意思其實是,您還沒有到殺沈萬三的時候。
中國的每一個朝代,在開國之初都會展現寬鬆氣象,任由工商自由,恢複民間元氣,明代也不例外。朱元璋登基之後,提出了一個大規模的減稅計劃,減輕民眾負擔,同時還是明令不得擾商,官府不能以節慶為名,低價強買民物。
然而,當政權稍有穩定,統治者對工商的態度立即會發生微妙的變化。每次朝代更迭,新的建政者都會反思前人的失誤。朱元璋的反思心得是:“元氏閽弱,威福下移,馴至於亂。”也就是說,中央集權渙散,民間的勢力強大,才造成了禍亂。因此,當他聽到沈萬三要犒勞三軍後會勃然變色,正是這種心理的條件反射。
朱元璋深感豪族在地方盤根錯節,必成尾大不掉之勢,一定要予以割除。在登上皇位的洪武初年,他就下令把江南十四萬戶民眾遷到他的老家安徽鳳陽,其中有很多就是富商地主,據明代學者貝瓊的記載,三吳地區的巨姓大族離開故土後頓成離水之魚,資產全數流失,在數年之內,或死或遷,無一存者。這些人留戀昔日的豪華生活,便常常扮成乞丐回家掃墓探親,沿途唱著他們自編的鳳陽花鼓——“家住廬州並鳳陽,鳳陽本是好地方,自從出了朱皇帝,十年倒有九年荒。”
定都南京後,朱元璋又先後分兩次,把天下6·73萬戶富商遷居到南京,這幾乎是對商人階層的一次圍殲式的打擊,明初名臣方孝孺對此的評論是:“大家富民多以逾製失道亡其宗”。
對於商人階層“先用之,後棄之”,朱元璋非第一人,前可見兩漢的劉邦、劉秀,後可見1928年的蔣介石,幾乎是所有造反成功者的共同“秘芨”。對於這種做法,朱元璋自己有一段話講得非常明白,他說,“以前漢高祖劉邦把天下富商都遷到關中,我一開始還覺得不可取,可是現在想來,京師是天下的根本,才知道必須要這樣,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
當剪滅豪族成國家戰略之後,沈萬三的命運就無從更改。1374年(洪武六年),沈萬三被按了個莫須有的罪名,充軍雲南,他死於何年,已不可考。1386年(洪武十九年)春,沈家又因為田賦糾紛而惹上官司,沈萬三的兩個孫子沈至、沈莊被打入大牢,沈莊當年就死於獄中。到了1398年(洪武三十一年),沈萬三的女婿顧學文被牽連到一樁謀反案中,顧學文一家及沈家六口被“同日淩遲”,近八十餘人被殺,沒收田地。沈家從此衰落。
《明史·佞幸·紀綱傳》記載了沈萬三之子沈文度的一段故事:朱元璋駕崩後,其四子朱棣奪位登基,是為明成祖,紀綱是朱棣心腹,擔任特務機構錦衣衛的指揮使,此人極善斂財,曾構陷上百個富豪之家,將其資產全部抄收。當時,沈萬三家族已經被抄家,不過還有一點家底留存,萬三之子沈文度匍匐在地上,爬著去求見紀綱,進獻了黃金、龍角等珍貴之物,願意當他的門下之客,年年供奉,歲歲孝敬。紀綱就派沈文度幫他尋找江南美女,沈家靠上這棵“大樹”之後終於“重振家門”,沈文度將搜刮來的金錢與紀綱五五對分。
一個時代或國家,商人階層的地位高低如何,隻要看一個景象就可以了:當商人與官員在一起的時候,是站著的,還是坐著的,或是“跪”著的。從沈萬三的“犒勞三軍”,到沈文度的“蒲伏見綱”,明初商人地位之演變,可見一斑。當帝國最著名的商人之子隻能爬著去見一個新晉權貴的時候,工商業的政治尊嚴已無從談起。
錢穆曾說,“現代中國大體是由明開始的。”此論頗有深意。
明帝國初建的十四世紀中期,正是世界政治史和經濟史上的一個轉折時刻,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
在西方,由自由民組成的新興商業城市成為歐洲的新希望,教皇和各國君王的權力受到控製,一場偉大的、以“文藝複興”為主題的啟蒙運動拉開了帷幕。同時,北歐和西歐各國開始海外大冒險。在政治革命、科學革命和工業革命的綜合推動之下,“世界時間”的鍾擺終於從東方猛烈地搖向西方。
而在東方,從皇帝、知識分子到草民百姓,竟沒有一個人察覺到這一曆史性的變局。在這裏,成熟的農業文明正達到前所未見的繁榮高度,與之相伴隨的是,中央集權製度也曆經千年打磨而趨於精致。朱元璋悍然取締了沿襲千年的宰相製度,將一切國政大權均集中於皇帝一身,政治的化和獨裁化達到了巔峰。錢穆因此說,“可惜的是,西方曆史這一階段是進步的,而中國這一階段則退步了。”
退步的最大特征是保守。
當漢人從蒙古人手中重新奪回統治權柄之後,他們首先想到的是如何不再旁落。於是,“穩定”成為一切政策的出發點,在治國策略上,一切以內向孤立和向往靜止為治理的目標,而其手段則必然是自我封閉。
“穩定”是一個政治概念,而非經濟概念,它幾乎是中央集權製度追求的惟一目標。以研究明史而著名的黃仁宇在《明代的漕運》中如此描述獨裁者們的共同心理:在他們看來,“穩定性的地位總是超越發展和擴張。”也就是說,“穩定壓倒一切”,在這一點上,不容爭論。
具體到明朝,黃仁宇尖銳地指出,“從一開始,明太祖主要關心的是建立和永遠保持一種政治現狀,他不關心經濟的發展。”他寫道:“就明人關心的問題來說,雖然中國向來是世界的中心,但是必須保持其農業特點,不能兼容並包發展商業和對外貿易。中華帝國對外並不尋求領土擴張,同時出於安全的角度考慮,明王朝當局非常想把國土與世界隔離開來。隻要能夠,同世界各國的交往和聯係減少到最低程度。”
對於一個型政權而言,影響“穩定”的因素有兩個,一是外患,一是內憂。控製前者的最可靠的辦法是杜絕對外的一切交流,與各國“老死不相往來”;實現後者的辦法,則是讓人民滿足其溫飽而民間財富則維持在均貧的水準上。
明代治國者分別找到了兩個辦法,那就是,對外——實施閉關鎖國的“大陸孤立主義”,
對內——追求“男耕女織”的平鋪型社會格局。
與元代積極鼓勵海外貿易截然相反,明朝從創建之初起就推行對外封閉的政策,具體而言,就是“北修長城,南禁海貿”,把帝國自閉為一個鐵桶。
在北方,為了防止蒙古勢力的卷土重來,明朝修築了東起鴨綠江、西至嘉峪關的萬裏長城,全線劃分為九個防備區,由重兵駐守,時稱“九邊”,這些邊關成為被官府嚴密管製起來的邊貿集散地。從此,自漢唐之後就綿延不絕的“絲綢之路”日漸堵塞,中國與歐洲的大陸通道上駝馬絕跡、鴻雁無蹤。
在南邊,朝廷下令禁止民間出海,朱元璋在登基的第四年,1371年12月,就下達了“海禁令”,禁止臨海的民眾私自出海(“禁瀕海民不得私出海”)。隨後二十餘年中,多次頒布禁止海外經商的敕令——
1381年(洪武十四年),禁止民眾私通海外諸國(“林示瀕海民私通誨外諸國”);
1384年(洪武十七年)正月,禁止民眾下海捕魚(“禁民入海捕魚”);
1390年(洪武二十三年)十月,戶部重申不得與外商貿易的禁令(詔戶部“申嚴交通外番之禁”);
1394年(洪武二十七年)正月,禁止民間使用國外的任何香料和商品(“禁民間用番香、番貨”)。
朱元璋製訂律法,對於違禁者及私行放禁的濱海軍衛官兵,都處以嚴刑。明成祖朱棣登基後,仍然遵循“洪武事例”,宣布“不許沿海軍民人等私自下番交通外國,遵洪武事例禁治。”
在如此嚴厲的海禁政策之下,唐、宋、元以來的海外貿易遭到毀滅性打擊,已經繁榮數百年的泉州、明州(寧波)等大型港口城市迅速衰落,民間的海外貿易從此成為非法生意。
在國門徐徐關閉之際,還發生過一個很突兀的“意外事件”,很多年後,它的“意義”一再被放大,以證明我們是一個多麽開放和強大的國家,那就是“鄭和下西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