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十一章 馬可·波羅的中國 (1)
“人生不願萬戶侯,但願鹽利淮西頭;人生不願萬金宅,但願鹽商千料舶。”
——楊維禎《鹽商行》
泉州商人蒲壽庚晝夜難眠,整日在院子裏低徊歎息。城門之外,一支丟盔卸甲的殘軍正急切地等著他做出一個決定。那是1276年的冬天,烽火燃燒長江之南,蒲壽庚的一念之差即將直接影響趙宋王朝的存亡。
十三世紀初,一股蒙古族的軍事力量崛起於北方,它的傑出領袖叫鐵木真,他統一了蒙古高原的各部落,被尊稱為成吉思汗,既“天之驕子”。1271年,鐵木真的孫子忽必烈建立大元帝國,定都於大都(今北京市)。五年後,元兵攻陷臨安,宋恭帝投降,大臣陸秀夫率殘部奪海路南逃,另立年僅七歲的趙昺為皇帝,在元兵的追殺下,陸秀夫竄逃入閩,其目的地就是南方重鎮泉州。而蒲壽庚正是泉州的實際控製人。
在血統上,蒲壽庚不是一個漢族人,他眼呈寶藍,頭發微卷,是一個祖籍西域的白種阿拉伯人(白番)。
蒲家事跡散見於元、明兩代的各種筆記之中,其祖先信奉伊斯蘭教,由西域南下到越南占城經商,成了富饒之家,南宋名將嶽飛的孫子嶽珂曾經到占城蒲宅參觀過,其奢富之景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後來蒲家又輾轉到了廣州,不知道因為怎樣的因緣成了廣州國際貿易市場上的商人領袖(“總諸番互市”),流傳至今的《蒲氏家譜》中記載,蒲家在廣州港首建了第一座燈塔,白天以懸旗為號,晚間以火把為標,指揮進出的經商船舶,這很可能就是他們獲得權威和財富的關鍵所在。到了蒲壽庚的父親蒲開宗一輩,舉家遷居到了福建的泉州,時間約在南宋末期。
泉州港與明州港(今浙江寧波)、廣州港並列為南中國三大海港。與明州、廣州相比,泉州的內陸腹地最大,當時閩江的上遊與江西的信江河、浙江的錢塘江相接,跟繁華的江南市場連為一體,其下遊則與福州港相連,循海道而達南北洋。除了在地理上的居中便捷之外,泉州的製造業優勢最為突出,中國出口外洋的大宗商品為瓷器、茶葉和絲綢,泉州的德化白瓷產量很大,同時與另外兩大造瓷中心——江西景德鎮和浙江龍泉最為靠近,泉州茶葉自古出名,是鐵觀音的故鄉,另外,泉州的蠶桑生產及絲綢紡織也很發達。因此,泉州有天然的外貿優勢。自唐代之後,西域及南洋商人大量定居泉州城鎮南門附近一個被稱為“蕃人巷”的居住區,到了十二世紀的北宋中期,“蕃人巷”中即已擁有十萬人之眾,他們組建遠洋船隊從事遠航貿易,操縱和壟斷了本港的海外貿易。蒲家遷居此地後,獲得了更大的商業成功。
蒲壽庚自幼以“豪俠無賴”而聞名,他一邊經營家族事業,一邊積極參與到當地的政治事務之中,南宋朝廷視之為人才,對他頗有倚重。就在元軍南下的前兩年,1274年(鹹淳年間),他因平定海寇有功而被授官為福建安撫沿海都製置使,後來又升任閩廣招撫使,主管閩廣一帶的市舶關稅,成為一個名符其實的“官商”,他壟斷了泉州地區的香料海外貿易,成為一時巨富,據記載,他有家仆數千人,儼然是一支不可小窺的私人武裝力量,有一次,一位安徽籍的軍閥南下,一次就搶走了蒲家四百艘貨船,由此也可見他擁有的船舶數量之多。
元軍渡江攻擊南宋之後,東南沿海風聲鶴唳,蒲壽庚先是組織力量抗擊元軍,成為南方重要的抵抗勢力。因此,當宋兵被一路追殺之時,小皇帝一行首先想到的避難之地就是蒲壽庚控製的泉州,以此為據點,或可再聚力量,頑隅反擊。
然而,蒲壽庚在這時卻做出了一個重大的選擇,他下令關閉城門,不讓小皇帝進城。眾君臣隻好繞道經泉州城郊,繼續向東南流竄,最後在廣東湛江與追兵展開最後的決戰,宋兵全軍覆滅,陸秀夫背負小皇帝在崖山投海殉國。脈衍300多年的趙宋王朝自此終結。
南宋滅亡時,是世界上最富有和最先進的國家,蒙古人的入侵導致華夏文明的徹底毀滅,因此有“崖山之後無中國”的歎息。後世學者常常把南宋的失敗歸罪於統治者的道德淪喪――沉迷於享樂而不思進取。不過,法國學者謝和耐的觀點卻不同,他認定,“中國崩潰的真正原因其實與道德鬆弛無關,而似乎更像是在其經濟性和社會學的本質之中。”
投靠元朝的蒲壽庚得到了回報,他被忽必烈大汗授予昭勇大將軍,任閩廣都督兵馬招討使,他在泉州大開殺戒,誅殺趙宋宗室三千餘人,屍堆成塚。終元一代,蒲家三世顯赫,統治泉州達數十年之久,也成為當時最著名的首富家族。在元人筆記之中,蒲壽庚的女婿佛蓮也是一個巨商,他擁有大型海船八十艘,家藏珍珠一百三十石。
蒲壽庚叛宋投元,被漢人和史家唾為不齒,更成了商人見利忘義、隨風使舵的範例,對蒲氏家族的詛咒和懲罰甚至延續到一百多年後,在明朝初年,政府曾明確規定“蒲姓子孫不得參加科舉考試、不能入朝當官”。(“禁蒲姓者不得讀書入仕”。)
不過,他的這一決定不但保全了上百萬生靈,更把泉州帶上了一段無比輝煌的曆史。由於廣東的漢人拚死抵抗,元兵血腥屠殺,“三入廣,廣州始平”,廣州港自此一蹶不振,泉州取而代之,成為中國最大港口,並與亞裏山大港並列在當時世界最著名的兩大海港。
蒲壽庚對泉州的崛起居功闕偉,在他的主導下,泉州與上百個國家形成了貿易關係,貨物貿易十分繁忙,市舶司管理的的海船數量一度有一萬五千艘之多。他還在泉州至杭州之間,專門設置了“海上站赤”(即海驛)15站,每站備有海船5艘,水軍200人,專門運送從泉州入口的蕃貨及貢品。因商貿之繁榮,泉州商人名聞天下,元代學者吳澄記載,泉州是“富商巨賈之窟宅,號為天下最。”
蒙古人在十三世紀的崛起,是世界史上的一個重大事件。它不但統治了中國,同時還發動了大規模的西征戰爭,成為歐洲和東北亞曆史的一場夢魘。據國內外學者考證,蒙古國在全世界屠殺的人數達到一億人左右,其中約有七千萬為中國人,這一項記錄被保存在《吉尼斯世界記錄》中。
元朝是中國曆史上第一個由少數民族建立起來的帝國,它的統治將延續到1368年,前後長達98年。在後世的記憶中,這是一個特別黑暗的異族統治時期,在滴血的蒙古戰刀的威懾下,漢人戰戰兢兢地苟活了將近一百年。不過在一個人看來,當時的中國卻是地球上最最富有的國度,它的繁榮和生動讓人心生向往。
1298年,這個叫馬可·波羅的威尼斯商人被關在監獄中,無所事事之餘,他向獄友羅斯特·切羅口述了他在1271年到1295年之間遊曆東方的傳奇故事,其中很重要的內容是他在元朝的經曆,這次講述被編成一部書,它就是日後非常出名的《馬可·波羅遊記》。
馬可·波羅被認為是第一個深入中國的西方人。他自稱跑遍了大江南北,還在朝廷中當過官,忽必烈派他護送闊闊真公主去伊利汗國(今伊朗)與阿魯渾汗完婚,他率14艘四桅十二帆的巨船,從泉州啟航,經蘇門答臘、印度等地到達波斯。
在《遊記》中,他詳盡地描述了中國的各地風貌。他曾兩次抵達泉州港,在遊記中它被稱為“刺桐”,馬可·波羅寫道,“印度一切船舶運載香料及其他一切貴重貨物鹹蒞此港。是亦為一切蠻子商人常至之港,由是商貨寶石珍珠輸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議,然後由此港轉販蠻子境內。”在這本《遊記》中,馬可·波羅對前朝故都臨安城的工商繁榮描寫得更為精細,他寫道――
“按照通常的估計,這座城方圓約有一百英裏,它的街道和運河都十分寬闊,還有許多廣場或集市,因為時常趕集的人數眾多,所以占據了極寬敞的地方……據說,該城中各種大小橋梁的數目達一萬二千座。那些架在大運河上,用來連接各大街道的橋梁的橋拱都建得很高,建築精巧,豎著桅杆的船可以在橋拱下順利通過。
……城內除掉各街道上密密麻麻的店鋪外,還有十個大廣場或市場,這些廣場每邊都長達半英裏。大街位於廣場前麵,街麵寬四十步從城的一端筆直地延伸到另一端,有許多較低的橋橫跨其上。這些方形市場彼此相距四英裏。在廣場的對麵,有一條大運河與大街的方向平行。這裏的近岸處有許多石頭建築的大貨棧,這些貨棧是為那些攜帶貨物從印度和其它地方來的商人而準備的。從市場角度看,這些廣場的位置十分利於交易,每個市場在一星期的三天中,都有四、五萬人來趕集。所有你能想到的商品,在市場上都有銷售。
……居民的住宅雕梁畫柱,建築華麗。由於居民喜好這種裝飾,所以花在繪畫和雕刻上的錢數十分可觀。本地居民性情平和。由於從前的君主都不好戰,風氣所致,於是就養成他們恬靜閑適的民風。他們對於武器的使用,一無所知,家中也從不收藏兵器。他們完全以公平忠厚的品德,經營自己的工商業。他們彼此和睦相處,住在同一條街上的男女因為鄰裏關係,而親密如同家人。
……在此處所經營的手工業中,有十二種被公認高於其餘各種,因為它們的用處更為普遍。每種手藝都有上千個工場,而每個工場中都有十個、十五個或二十個工人。在少數工場中,甚至有四十個人工作。這些工人受工場老板的支配。這些工場中富裕的手工業主人並不親自勞動,而且他們還擺出一付紳士的風度,裝模作樣地擺架子。”
馬可·波羅在《遊記》中所記載的不少數據讓後世學者一直不敢相信,比如,他說臨安城“方圓約有一百英裏”,相當於方圓170公裏,這一麵積比現在的杭州城區麵積還要大很多。再比如,他說自己在臨安期間,正好碰上大汗的欽差在這裏聽取該城的稅收和居民數目的報告,因此有機會了解臨安的人口數目。當時上報的有一百六十個托曼(Toman)的爐灶,所謂爐灶就是指住在同一間屋子裏的家庭,一個托曼就是一萬,所以馬可·波羅推算臨安城有一百六十萬戶人家。按當時每戶四人計算,就有640萬人,這也是一個十分誇張的數字。
當代西方學界一直在爭論馬可·波羅到底有沒有到過中國。馬可·波羅說他於1275年到達大都,在中國旅居17年,可是讓學者們疑惑的是,他在《遊記》中為什麽沒有提及長城、茶葉、筷子、書法和女人纏足?中國學者則大多認定馬可·波羅確實到過中國。史家錢穆就說,他“寧願”相信他真的到過中國,因為他對馬可·波羅懷有一種“溫情的敬意”。泉州的地方學者則提供了更有說服力的證據,他們論證說,馬可·波羅在遊記中對泉州海船有細致的描寫,他看到的船體底部有二至六層板,而這些細節不見於其他史料,一直到1980年代中期,泉州灣出土宋代沉船,其構造與馬可·波羅的描寫完全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