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七章 長安城裏的商人 (2)
中國曆代君王要休養民間,都必須輕賦薄徭,然而稅賦收得少了,政府就可能沒有錢來養活龐大的官吏階層。
唐朝嚴禁官員經商,高祖李淵下詔規定“食祿之家不得與民爭利”,唐太宗更下令“五品以上,不得入市。”唐朝的官員按官職高低都可以領到一塊“職份田”,此外還有永業田,即便是八品或九品的小官,也有永業田二頃。不過,因為大幅減免稅賦,政府的財政收入捉襟見肘,不堪支付。在大一統的集權製度下,這似乎是一個天然的治理矛盾。作為一代雄主,唐太宗想出了一個“公廨錢製度”——就是對富豪家庭定向征收一筆“特別財產稅”,以此來養活政府的官員。
早在高祖時期,朝廷就對天下的富商進行了一次資產清查,按資產多少定為三等――後來改成九等,並規定“每歲一造冊,三年一造籍”,不過,沒有象漢武帝那樣的通過告發的方式來進行清算。到了公元637年(貞觀十一年),唐太宗下達詔書,容許長安七十多所衙門,每所可選“身能估販、家足資財”的商人九名,號稱“捉錢令史”,每人貸予“公廨錢”5萬錢,用於商業活動,每月納利息4千錢,一年4·8萬錢,以單利計算,年利率約為百分之一百。這一政策,相當於讓長安城裏最富足顯赫的700個富豪家庭,每年繳納一筆數目不菲的“特別稅”。很可能的情況是,政府貸出的“公廨錢”僅僅是名義上的,而繳納的利息則是真金白銀的。這一政策很快在全國各州普遍實行。
為了鼓勵商人接受公廨錢製度,唐太宗在全國特別設立了7000個基層官員崗位(“防閣”),隻要納滿一年的家庭就可以派出一人當官,不過任期隻有兩年,之後由其他納稅的“上戶”取代。從7000個官位設置可見,當時被征收特別稅的商人家庭約為7000戶。唐朝初期,官員人數非常之少,貞觀年間,中央政權機構中的文武官員最少時隻有643人,也就是長安城的700來位“捉錢令史”,每人養活一個官員。
公廨錢製度在唐代執行了很久,玄宗初年,年利率降低為70%,繼而再降到60%、50%,每筆強迫貸款金額也有降低,被選中的商人所獲權益,早期是當官吏,後來則改為免除徭役。唐太宗發明的這個製度,在後世的學界引起過很大的爭議。褒之者認為,這一製度雖然“粗糙”卻很直接,政府養活了官員又巧妙地避免了廣征稅賦。貶之者則認為,這是對富有家庭的一次強製性的製度盤剝,它雖然比漢武帝的算緡令溫和一些,不過本質卻是一致的,另外,百分之一百的高利率亦是對全國金融市場的破壞,富戶很可能以類似利率放貸給一般平民,從而導致全社會資金流通成本的抬高,當時就有人批評說,其結果是“富戶既免其徭,貧戶則受其弊”。
盛唐崛起的公元六、七世紀,在西方史學上正是“黑暗中世紀”的開始。此時的歐洲群龍無首,隨著羅馬帝國的衰落,封建割據帶來頻繁的戰爭,造成科技和生產力發展的嚴重停滯,而在中東地區,穆罕默德於公元610年創立伊斯蘭教,穆斯林終而組建成一個強悍的、與基督教國家長期軍事對峙的阿拉伯帝國。展開當時的世界版圖,可以用“東明西暗”來形容。
有唐一代,隨著國力的強盛,治國者自信開放,國際貿易出現了空前繁榮的景象。
據《唐會要》記載,公元630年(貞觀四年),唐太宗試圖組建一個跨國聯盟,當時有西域二十多個國的君主及其代表集聚長安,奉太宗為“天可汗”,而且規定,各國君主去世者,必須由唐朝廷下詔冊立其後嗣,《唐會要》因此宣稱“統製四夷,自此始也。”十年後的公元640年,唐太宗派軍隊攻滅西域的高昌國(今新疆吐魯番地區),重新打通了“絲綢之路”,從此,由長安向西,可自由橫穿整個歐亞大陸,直驅地中海東岸的安都奧克,全長約7100公裏。
正是通過這條漫長的貿易走廊,東西文明進行了一次大流通,中國的絲綢、瓷器源源不斷地販銷到歐洲市場。當時,羅馬城裏的多斯克斯地區有專售中國絲綢的市場,其價值約與黃金等重,造紙術也在這一時期傳入穆斯林地區。而西方的動、植物和新技術也傳入中土,其中比較重要的動物有駱駝、波斯犬、孔雀、鸚鵡、鴕鳥等等,植物有胡蔥、胡椒、菠菜、小茴香、橄欖、無花果、水仙等等,此外還有用甘蔗製糖的技術。這些動植物及技術,在日後成為中國人生活的一部分。
作為絲綢之路的東方終點,七世紀到八世紀的長安無疑是當時世界上最繁榮的城市,它被稱為“世界性首都。”
芩仲勉在《隋唐史》中讚曰,“全城坊市,棋羅星布,街衢寬直,製度弘偉,自古帝京,曾未之有。”據趙岡在《中國城市發展史論集》中的計算,唐代長安有常住居民62·6萬人,如果加上駐軍、僧尼以及往來客商,其人口總數很可能已經超過一百萬,其舊址麵積約七十平方公裏,大於現今的北京。
從流傳至今的圖冊可見,宮城在北麵,皇城在南麵,宮城和皇城內,多種梧桐柳樹,全城南北中軸線兩側東西對稱。東半部設萬年縣,有東市,西半部設長安縣,有西市。全城街道兩旁都有排水溝,並栽種槐榆,棋盤式的街道寬暢筆直,綠樹成蔭,市容十分壯觀,。白居易《登觀音台望城》詩:“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正反映了這種整齊劃一的棋盤式格局。
東、西兩市是長安城的商業交易中心――後世的“東西”一詞由此而來,四麵各開兩門,各有兩條東西街、兩條南北街,構成“井”字形街道,把市場分為九個方塊。每方的四麵都臨街,店鋪就設在各方的四圍,同行業的店鋪,集中在一個區域裏,叫做行。東市有二百二十行,西市更加繁榮,除了店鋪,還有平準局、衣肆、典當行等等。
《唐六典》記載,唐王朝與三百多個國家和地區發生過交往,每年都有大批外國客人來到長安。唐王朝設有專門機構(鴻臚寺、禮賓院)負責接待外賓。西方的安息(波斯)、大秦(羅馬)、大食(阿拉伯帝國)等大小國家不斷派遣使者前來長安,很多波斯人世代留居長安,他們控製了珠寶行業,大多住在西市,長安城裏有專門的波斯邸(專供波斯人居住或存放貨物之處)、波斯酒店等。
在長安城裏,政府對兩市交易進行嚴格的管製,其中包括交易時間、產品規格、尺寸質量、銷售價格乃至店鋪租金。
——兩市遵循“日中而聚,日落而散”的古訓,中午的時候,擊鼓兩百聲,民眾聞聲而聚,到了黃昏時刻,擊鉦(一種與鍾形似的銅製樂器,可執柄敲擊)三百聲,民眾陸續散去。
——出售的弓劍刀具及器皿,由政府提供式樣,需勒刻工匠姓名,以備監督。各種器皿以及絹布,都有規定的質量標準以及尺寸,如有不牢固的、假冒偽劣的或缺斤缺兩的,一旦抓住,就要杖打六十。
——商賈帶進兩市的所有物品,都先要經過市場管理機構(市司)的評定,分為上、中、下三等,規定價格,然後方可出售。
——政府還特別對店鋪租金進行了規定,限定月租不得超過五百文。
由這些規定可以看見,長安城裏的商品交易,與其城市規劃一樣,完全控製在政府的幹預之下,是一種“有計劃的商品經濟”。
盛唐氣象,如孔雀開屏,華麗滿目。
以長安為起點,朝廷修築了七條放射性的驛道,通往帝國的各個城鄉,沿途每15公裏設立一個驛站,全國共有1639處之多。這些驛站均在交通要道,有永久性的建築及常駐的管理人員,在一片曠野之中,成了最好的地理標誌,於是,它們很自然地成為當地農民進行集市交易的最好場所。區別於城市中由政府管製的“令市”,它們被稱為“草市”,盡管根據唐律,規定不是州縣政府所在的地方均不得設市,然而“草市”似乎並沒有被嚴格地禁止。
除了都城之外,其他城市的工商景象同樣十分繁榮。
東都洛陽的城市規模僅次於長安,人口也超過了五十萬。洛陽城裏有南北西三市,以南市最為熱鬧,其中有一百二十行,三千多個肆,周遭還有四百多個店,貨物堆積如山,在城市西北的新潭是水路樞紐,這裏常常有上萬艘舟船聚集,河道擁擠填滿,各路商販搬歇貨物,馬車為之長塞。
在南方,最繁華的城市是揚州、成都、蘇州和杭州。大運河開鑿之後,與長江交匯於揚州,使之成為通達江、淮、河、海的水陸中心,唐代揚州城的麵積據考有三十平方公裏,商貿非常繁榮,號稱“南方第一”,詩人李白有詩雲“煙花三月下揚州”,此地的造船業尤其發達,鑒真和尚東渡日本,第一次出發的海船就是在揚州新河趕造的。在杭州,錢塘江上的船檣連綿二十裏,城內大小店鋪多達三萬室。長江中遊則有益州(今四川成都),時稱“揚一益二”,杜甫有詩說“城中十萬戶”,市井之盛僅次於揚州。這些描寫和數據或有唐人誇張的地方,卻也可想象當時的盛況。
唐代的工商貿易中出現了兩個前所未見的新人物,一是“行頭”,二是“牙人”。
長安東市有二百二十個行,每行都有一個行會,其主持人稱為“行頭”,負責本行的祭祀、調協及與政府周旋交涉等事宜。史書之中對唐代行會的記載非常零星,然而從企業史的角度來看,卻是一件破天荒的事情,它表明工商業者開始出現組織化的萌芽,是日後非常活躍的商幫文化的淵源,那些姓名無從考據的“行頭”則是中國曆史上的第一代商人組織的領袖,胡寄窗在《中國經濟思想史》中對之評價甚高,認為“由漫無組織的工商業者進而成為較嚴密組織的行業,不能不算是質的變革。”
“牙人”則是由官方認定的職業經紀人。商業活動中的中介人早在周代就出現了,時稱“質人”,到了西漢被稱為“駒儈”,不過,經紀人形成職業規範是在盛唐時期。隨著商品交易的繁榮,各類牙人穿梭在買賣雙方之間,居中說合,中介得利。唐代牙人製度的興盛,與當時國際貿易的空前活躍有很大關係,唐朝在邊境地區開設了很多番市,因為語言與習俗上的巨大差異,需要有中介者加以撮合。
盛唐最出名的牙人,名叫安祿山。他是營州柳城(今遼寧錦州)的胡人,幼年喪父,十五歲時就在幽州(今北京城西南)當邊境貿易市場上的“番市牙人”,因為他懂得六種民族語言而且勇敢好鬥、善於揣度人心,所以在當地非常出名,他有一個也是牙人的同族好友,名叫史思明。安祿山當了十多年的牙人,到了30歲時與史思明一起棄商從軍,因軍功升遷至鎮守一方的節度使。到了開元年間,正是這兩人,一手終結了盛唐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