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偉,有你真好
隻有團圓,沒有永恒的離別。
約莫十年前,大偉才四十八歲,心髒已裝了支架。我在他的廣告公司辦公室裏,看著他蒼白的臉;傾聽他敘述家族的病史,他的哥哥在同樣年歲時,因著同樣的病況已離開人間。之後他這麽告訴自己,天上有最疼愛他的父母與哥哥,地上有他最疼愛的兒子與妻子。人生向前走,是團圓;向後走,也是團圓。
孫大偉與辜家、嚴家子弟,都情如兄弟。這在廣告界或任何圈子裏都太少見。他本隻是伸手向大企業討錢的廣告創意人員,雖說是才子,一般人總得恭恭敬敬。大偉卻始終堅持不受廣告客戶的氣,不爽拉倒。他家世雖平凡,卻有一大家子給他無限的愛與異常耿直的家教。大偉的傲氣,來自其母,他常說起自己的東北媽媽,如何跑到警察局理論吵架,查戶口的問籍貫,東北籍老媽隨即大嚷“大清帝國”,戒嚴時期警察都怕她。以大偉的性格,本應不容於商界,他太歡樂,太調皮,太有才氣,又太有義氣。許多人和他在一起,會不自覺地放下身份、放下平日的矜持,與他真心誠意地交起朋友。嚴凱泰13回憶,他剛推出Cefiro車款之前,媒體先把他打得趴在地上,後來車子大賣又反過來將之捧為“經營之神”。孫大偉不但沒加入吹捧行列,反而潑他冷水:“凱泰,你今年才三十一歲,已被捧上天,未來你還有四十、五十……人生怎麽過?”
看得長,也看得遠。他麵對告別人生的態度,也因此特別揶揄。為辜振甫14辦告別式,剪輯人生錄影帶時,他忍不住告訴辜家女兒懷如,“這麽多人說好話,死了以後又聽不見,多可惜!幹嘛不生前說呢?”
他真是一個反差體。愛玩,但工作嚴謹;相信自己廣告的產品,到了無聊誠信的地步。對屬下平日嚴厲嚇人,另一麵卻又照顧到底。
大偉火化的前一天,我鼓起勇氣再走入他個人辦公室,熟悉的座椅斜置,像一種平日隨意的擱置,仍在等待主人的歸來。大偉每天不離身的帆布書包放在椅腳一旁;滿室各類物品眼花繚亂,卻又不失整潔,木刻老頑童、釣魚竿、騎車英姿照??然後我看到牆上徐老師寫給大偉的四個書法字“有你真好”,簡單說明了所有人對大偉內心的感受。
大偉火化、用他美麗二姐的形容“臭皮囊”升天那一晚,我又回到熟悉的“偉太公司”,舉屋人人雖穿著黑衣,卻到處擱滿了小菜、蒸籠包以及各式各類的酒;舍不得他離去的朋友每隔一段時間快哭時,就舉杯向天上的大偉大聲地吆喝。一位兩個月來在醫院夜夜始終守著大偉的女孩,站上小板凳大聲尖叫,“今夜我們要永續經營。”其實她想說的是,“大偉我們不想讓你走。”大偉身邊最倚重的總經理筱俐,冷靜地和大夥處理事情,忍不住時才衝進廁所大哭。兩個才二十歲上下的兒子,一個貼心地為眾人倒茶;一個時而站在陽台,獨自沉思,時而聽到大夥歡呼要幹杯了,又衝進來加入向爸爸舉杯的行列。
孫大偉一生有說不完的“典範”之事,也有說不完的“土匪”之事。李豔秋與他大學同班,回憶大偉大學時,全靠作弊,但不知為何全班都毫不埋怨地罩他。他曾“勒令”一名英文最好的同學幫他寫考卷,但不準填名字;沒想有一回,考題特別難,離考試截止時間隻剩二十分鍾了,罩他的同學還沒把該抄寫的考卷交給他,他一回頭趁老師不注意就把同學的考卷搶過來,填上自己的名字。那一次,他英文全班最高分,當然那個罩他的同學差點不及格。孫家二姐一生習佛,追求唯美,唯獨放不下頑皮又善良的弟弟。她出國時曾把花園新城附近的農莊交給孫大偉代管,等她回來時,大偉帶著所有朋友哥們兒,早把她農莊裏的雞鴨都給殺了,自己的魚池全吃光不打緊,連鄰家的大魚也給他全抓烤偷吃了。孫春華一麵笑著說自己的弟弟是“土匪”,卻很驕傲地告訴我們,大偉打從童年起,就是位耿直的小孩,每次看到電影裏的奸臣迫害忠良,就放聲大哭。
大偉昏迷時,我送了幾個木刻小天使陪他;我沒告訴大偉太太的是,大偉本身就是一名天使,隻是太頑皮,上天懲罰他,把他扔降凡間。他的靈魂與我們這些七情六欲的俗人始終不合;人生最後十年,常為一些人事之無情而傷心。上天把天使借給有福認識他的人,如今他要收回了。作為認識他數十年的朋友,我感念上天,也想舉杯向天上的大偉說,有你真好。
每次到孫大偉的公司造訪,他總是幾盤水果伺候,無酬提供創意,甚至扛起我難以為繼的工作;等談畢之後離去,他會陪著我下樓來,站著目送我離開。
他過世前我數度至醫院探訪他,小時候曾是多動兒的他,直躺躺地沒有動靜。從國泰醫院下樓來,這一次送我的已不是大偉,而是長得和他幾乎一模一樣的兒子小牛。
某個星期二夜裏,我們幾個朋友被通知當天大偉開始腦水腫;大偉的二姐篤信密宗,她才剛離開醫院,甫抵家門,遠方捎來大寶法王的訊息,今夜大偉有個難關,請眾人陪著他,為他祈福。我和趙少康夜裏九點半到,聽此訊息,也留了下來;雖然我們都不是密宗的信徒,但我們都是大偉的信徒。天下去哪兒找一個如此古道熱腸,如此鬼才創意,卻又渾身骨氣,天不怕地不甩,不輕易向權勢、向庸俗低頭的人呢?
認識大偉十五年,收了他無數禮物。家裏門口擺著一台捷安特腳踏車,屋後榕樹上的山蘇,斷腿時親手削刀的拐杖,還有一根怪魚竿。大偉之所以成為廣告界教父,不隻是因為他的頭腦。我記得某位曾幾何時失業,如今已是大廣告外商董事長的女企業家告訴我,當她失意時,大偉就拍著自己已裝上支架的胸膛說,“沒問題,大哥給你靠。”
我監製《±2℃》,原中天電視台團隊很難一邊兼顧《文茜世界周報》,一邊完成超越電視界技術層次的紀錄片。紀錄片開始工作一個月後,人人都快崩潰,我夜裏打了一個電話給大偉,他人正與老婆在北京南鑼鼓巷裏蹓躂,聽我的求救聲,二話不說,就把工作接下來。
和他開會時,我才發現他對“全球變暖”理解很有限,純是衝著我一股熱情,才點了頭承擔起最困難的工作。他聽完我囉裏巴唆的陳述,第一句就劈頭問我,“你這不是幫馬英九風災解套吧?”我愣了一下,再把相關訊息告訴他,我們麵對的不是一時的權力更迭,而是地球和孩子們未來百年甚至僅三十年後的風險。聰明的大偉聽完我談哥本哈根大會的結論“關鍵兩度”,在黑板上寫下“±2℃”。然後他作出幾個重大決定,這個影片是我們當代人要為下一代拍攝的,影片要讓孩子們感動,要求他們的父母親作出改變,因此應大量使用幾米的插畫。然後拉著我到他的辦公室,聽一張我數個月前送給他的CD,“就是這首音樂!”
《±2℃》的剪輯過程,曆經外界難以想象的艱辛,我隻記得血壓低的我,有一天進中廣錄音,雙手顫抖,血壓飆升至一百四十左右,是我正常血壓的兩倍。快過年了,我們尚未完成滿意的作品,大偉臉都白了,我怕他心髒病發作,請他給意見後,自己帶著幾位《文茜世界周報》的朋友,求著大夥不過年,最終與導演洪雯麗共同完成了紀錄片。
《±2℃》播出後,有強大的共鳴,也有措詞尖刻,有對有錯的批判。大偉傳了一張紙條給我,他說想做大事人要任勞、任怨,還要任謗。大偉勉勵我,要我挺住;我則笑笑回他,這一生,不是就這麽一直走過來了嗎?
《±2℃》影片中,接受我們專訪的美國國家科學院院士施耐德教授,曾自稱是“地獄來的病人”,罹患血癌,卻仍為全球氣候變暖奔走。今年六月二十日,我邀請他至國科會演說,與他愉快地吃了一頓晚餐;接著他又四處為全球氣候變暖議題奔走,七月十九日於瑞典飛往倫敦途中,血管栓塞心髒病發作死亡。他走的時候隻有六十五歲,醫生勸他多休息,但他得為自己的科學良知奔走,最終把生命獻給地球。
大偉倒下前,也正為選戰煎熬煩惱,身為廣告人,他隻為自己的理念服務,絕不為五鬥米折腰。他總有許多堅持,八月三十一日他才剛宣布解散選戰團隊,九月一日看郝龍斌身陷風暴,半夜裏又爬起來決定免費幫郝龍斌寫文案;九月三日下午,他的身體撐不住他滿腔的熱情,倒下了。
大偉擱不下他深愛的土地,這裏是他和他孩子未來的希望;曾經奧美邀請他至北京,重出江湖掌重責,但他考慮數天後,婉拒了;在孫大偉的字典裏成功不是他的守則,情與義才是孫大偉的信念,用他的話人有情有義才“”(他用這個字,比周傑倫早了十年)。
大偉的朋友在他昏迷後為他趕製一個小別針,“大偉,加油”、“WakeUp”,我和趙先生那天夜裏待在國泰醫院,眾人念經時,我不知自己是否太累,還是幻覺,竟老覺得孫大偉正一臉猴相,對著我們做鬼臉。
有些人擁有金錢,有些人擁有權勢地位;隻有少數人擁有無數的朋友對他無盡的愛。在我身邊,孫大偉,是第一人。
二○一一年十一月十二日
13嚴凱泰,台灣知名企業家,裕隆汽車的經營者。——編者注
14辜振甫,台灣知名企業家,台灣海峽交流基金會董事長。——編者注
人活著的時候要愉快一點,因為死了以後時間會很長。——孫大偉
人活著的時候要愉快一點,因為死了以後時間會很長。——孫大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