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兩位第一夫人

她們兩人的晚年,均終結於紐約。兩人皆享有一個特殊的稱號,“永遠的第一夫人”。一位來自東方中國,一位則是土生土長的美國女子。晚年,她們的生活雖共同於紐約交會,但從未相遇。

宋美齡晚年居住在紐約曼哈頓上東區格雷西廣場公寓,傑奎琳也居於上東區,但是在更豪華的地段,第五大道一○四○號宅邸。兩人的住所相隔二十條街,兩人成名的世代也整整相隔了二十年。

傑奎琳雖被美國曆史喻稱為“永遠的第一夫人”,但實際上她的白宮歲月隻有短短三年。三十四歲時她的總統丈夫在她的身旁倒下,那一刻起她即成了寡婦。返回華盛頓途中,她緊挨著夫婿的棺木,襪子與粉紅色套裝前襟沾滿血跡甚至丈夫的腦漬,但她選擇不脫掉外套。這兩顆貫穿丈夫腦部與頸部的子彈,已然在生命留下永遠的烙印,洗不掉了,永遠也不會消逝。

三十四歲的她神誌堅定。根據身旁人回憶,一路上她大半沉默不語,甚至未曾撫棺啜泣。她先要了一杯威士忌,這種平時不曾需要的飲料;接著借著酒精,她開始清晰地規劃如何處理肯尼迪總統的喪禮;放下酒杯,她指引幕僚大方向,比照“林肯葬禮”。

空軍一號載著棺木緩緩降落白宮草坪。十一月初冬,薄霧彌漫;幼小才三歲的小約翰不知他的世界已永遠改變,高興地跑到窗邊,以為父親回家了;而同一時間,約翰遜副總統站在草坪上,迎接肯尼迪靈柩,然後登上機坪宣布繼任美國總統。

一切結束了。

離她可愛的兩歲半女兒卡羅琳,活蹦亂跳地跑到他們臥室跟前,清晨俏皮地向爸爸宣告當選:“早安,總統先生。”隻隔了三年二個月又十五天。

一個女人,三十一歲當上了全球最有權勢的第一夫人,什麽滋味?三十四歲驟然失去,又是什麽感受?短短三年的白宮歲月,傑奎琳讓一切傳奇故事綿延著她終生不斷,最終與宋美齡同稱“永遠的第一夫人”,她到底是一位什麽樣的女性?

閱讀傑奎琳的傳記,我發現她與宋美齡有許多相似之處,一亮相即光芒四射,甚至更加耀眼璀璨;不同的是,她沒有宋美齡的才華與膽識,也沒有宋美齡酷愛權力。

三十一歲已當上總統夫人的傑奎琳,尚未認知後來人生須經曆的一切不幸。榮耀來得太早,盡管自打十二三歲起,她勢利的母親已無數次提醒她,“嫁得好”比什麽都重要。但在那個宣告肯尼迪當選的早晨,她穿上舊風衣,獨自一人走出家門。等在室外的記者發現她沿著海灘一人漫步;這是“第一夫人”的第一天,天空飄起了微雨,她的人生也飄起新局。

三年的白宮歲月,她改寫了許多“第一夫人”的紀錄。她是美國史上第三年輕的第一夫人,是至今為止唯一不斷上時尚雜誌創造“傑奎琳風格”的第一夫人。就職典禮上她號稱穿著美國設計師的服裝,但坊間充斥傳言,那是法國設計師紀梵希的草圖,美國設計師隻是縫紉完工者。她太鍾愛法國風格,先是愛上紀梵希,後來迷戀華倫天奴,甚至她與先生達拉斯死亡之旅攜帶的記事本也是愛馬仕的皮革產品。在傑奎琳推動之下,法國時尚因此加入美國風格;這成了她的標誌,緊身長褲、鄉村俱樂部、騎馬駕船,還有一根Newport香煙。

公眾場合傑奎琳風格百變,戴白色大框眼鏡,穿露腳趾平底鞋,穿戴之間流露現代女性的自在與自信;在招待英國首相的國宴上她身穿優雅斜肩晚宴禮服,驚動保守的國際政治圈;在羅斯福、杜魯門、艾森豪威爾年代不可想象的第一夫人形象一一發生。於是借由比言語文字更龐大的視覺力量,傑奎琳為美國寫下了新紀元。她的出現標誌著美國最美好的時光,美國能為世界帶來最美好的一切:登陸月球、改造宇宙……直至肯尼迪被兩顆子彈擊中,美好的劇本才戛然改寫。

美國後來公布的檔案顯示,約翰遜總統曾致電邀請傑奎琳出任美國駐墨西哥大使,她聰明且禮貌地拒絕了。肯尼迪死後她曾想把自己包藏起來,回歸平凡;但這太難了。一位美麗守寡的年輕總統遺孀,人們湧入對她更多的愛與渴望;新上任老派的約翰遜夫人取代不了她,而她已像一根燃燒過度即將成灰燼的蠟燭,隨時快倒下來,隻存一點餘溫。

她決定搬離華盛頓,踏進紐約。

肯尼迪遇刺兩年後,傑奎琳複出紐約社交圈,立即又轟動全美各大小報,當然包括時尚雜誌。她費了心血挑選一件白色無袖亮麵貼身時裝,外罩也是無袖深褐色貂皮外套,反差十足。當晚她玩到淩晨兩點四十五分,以一個享樂的夜晚,跳著扭扭舞,嚐鵝肝、法式點心……她表達了人生新意願,往者已逝,傑奎琳要切斷過往。

外界不知同一時間她已秘密與希臘船王奧納西斯約會。一九六八年三月當她告知準備參選總統的小叔羅伯特·肯尼迪這件事時,羅伯特大怒,“我的老天,傑奎琳,這會讓我失掉五個州。”三個月後,羅伯特還來不及輸掉任何一州,在洛杉磯他已先輸掉了性命;肯尼迪家第二個兒子再度遇刺身亡。

傑奎琳聽聞噩耗絕望地隻想飛離一切,她告訴朋友,“我想變成一隻鳥。”沒有什麽事可以讓她回頭了。

她走了,羅伯特·肯尼迪死後不到五個月,她與奧納西斯於一個希臘小島教堂舉行婚禮;那一年她三十九歲,奧納西斯六十八歲。大部分的美國人,把此事當成醜聞。

世人一致認定這是一場交易,正如蔣宋聯姻,一個為了名,一個為了錢。傑奎琳嫁給奧納西斯後,揮霍任性了一段時光。一九七二年十四幅傑奎琳日光浴的裸照被色情雜誌全彩刊登,優雅的“第一夫人”徹底消逝,街頭嘲笑已然四十三歲的她“不性感”、“有些僵硬”。這一段時日,她隻淪為街坊笑柄,狀況比宋美齡一九四九年因孔宋家族貪腐,在美國被指稱“一家都是賊”還糟。

色情照片事件後一年,傑奎琳的人生悲劇再度降臨。奧納西斯的獨子飛機失事死亡,父親無法從喪子之痛平複,最終遷怒傑奎琳,認定她是一名“黑寡婦”,隻要她在,不祥便會抓住她身邊的人。兩人不隻決裂,奧納西斯甚至移情女高音歌唱家卡拉斯;離婚手續來不及完成,奧納西斯已病逝巴黎。

再一次,傑奎琳回到紐約。這一回,她認清了,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隻有她自己。

傑奎琳從此投入出版業工作,直至六十四歲。醫生告訴她得了癌症,放射治療期間,她仍努力工作。一九九四年,某一個星期四,中央公園的鬱金香發了芽,她在兒孫的陪伴下,病逝家中。那一刻,紐約及全美國選擇遺忘傑奎琳曾前往希臘的記憶;整個上東區,為她哀悼。肯尼迪家族僅存的愛德華參議員出麵為她舉辦喪禮,“旅程已然結束,她的勇敢與優雅”,在死亡的片刻,重新被人提及;她重回了肯尼迪家,並與丈夫同葬阿靈頓公墓。

上帝如果最終決定垂憐她,讓她相對早逝,唯一的目的應是不希望五年後,她得活著再親眼經曆兒子小約翰三十八歲駕機墜落外海。她先走一步,讓不能承受的悲劇,告一段落。

蔣宋美齡晚年時曾問,“上帝留我這麽久,為了什麽?”或許就是目睹這一切吧!曾經輝煌的,總要消逝;曾經美好的,會被記憶;曾經早到的,會被奪走。兩位第一夫人,最終命定孤獨終寂於紐約,盡管她們不曾相識。

寫於傑奎琳逝世二十七周年

二○一一年五月二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