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我到最後

你躺在那裏,無助,鼻、口不斷地出血。我將淚水隱藏於鎮靜的表情背後,與醫生談論你的病情。過去九年半,你總是什麽都不要,隻渴望我抱你在懷裏;但這一刻,你一生唯一的渴望已被擱棄。你喘不過氣來,隻好伸出長長泛黑缺氧的舌頭。醫生說你的肺泡破了,隻能借著口呼吸,接著告訴從工作場合趕至醫院的我:“Smokey的狀況很不樂觀。”刹那間,我正要哭出來,你卻站了起來,像是抗議,像是無言的掙紮。你想證明,再一次向媽媽證明,這一生你已熬過了無數的病痛,這一回你不會真的倒下嗎?

你走的那一天,七月十三日,早上還在社區裏“追殺”一隻討厭的貓。盡管十天前,你已經被診斷出心髒瓣膜完全脫落,但你仍舊維持每天神采奕奕,像一頭永不屈服的小獅子。九年半前,我和你奇遇,當時在一家寵物店裏,你歪著頭,烏溜溜天使般的眼神望著我,店主人說“這隻狗天生殘障,活不久”,我二話不說買了你,帶回家。給著名的獸醫看,他先誤診你得了水腦症,活不過兩年;我隻好每天抱著你,怕你受傷,也怕你痛苦。在我的七隻狗裏,你最像我的孩子,使我平生第一次領悟當媽媽的滋味。過去我疼愛的狗,半像玩伴,半像親人。隻有你,總在我的懷裏,搖著你,唱歌給你聽。我不是一個好媽媽,工作太忙。閑的時候,嗬護備至;忙的時候,匆忙抱個五六分鍾,即出門上班。你的身體後來被診斷僅是耳線不平衡,但為時已晚,那時你已兩歲了,脊椎彎曲成S狀,成了一隻徹底殘疾的狗。可是無論我多忙碌,你總是靜靜地等待我;歪歪的頭,踩著不對等的前腿,你能守在門口,就守門;家裏的人把你抱進室內,讓你早點睡覺,你還是固執地等在樓梯口;等一個不盡責但深愛你的媽媽回家。

七歲時,你又因行動不便走得慢,不小心被家裏的工作人員關門時活生生碾斷了腳掌。你燒成骨灰後,我看著兩年半前早已細碎、斷裂的腳盤,Smokey,這後來的兩年半,是什麽力量支撐著你,每天仍堅持跳上三樓找媽媽?院子裏追鳥?社區追野貓?正常時你走路總免不了一跛一跛,但每當我喊你的時候,你卻仍可以斷掌之腳飛奔至我身旁,隻渴求我一抱。住溫州街時,有次我胃出血住院,救護車把我從竹籬笆門帶走。你和“李敖大哥大”,哥倆兩隻小博美望著一切情景,從此每天隻急著吃飽了飯,一前一後坐在竹籬笆門前等我回家;家裏的人告訴我,你們整整等了七天七夜,叫你們進門,也不應。

你走的這幾天,我回想你像天使般的點滴過往。我給你的那麽少,總是忙碌、匆促;你回報我的卻那麽多。媽媽的世界很大,但你卻堅忍地死死相守。照顧你的管家助理們總半開玩笑半抱怨,“奇怪,每天都是我們在喂他吃飯,帶他散步,為什麽他知道你才是他的媽媽?”我在家讀書時,你坐身旁;我彈琴時,你躺腳下;我上廁所、泡澡,你抓門,也要跟進。小時候,我最常唱《向星星許願》(WhenYouWishUponAStar),每當我輕哼,你就高興地自個兒躺下,四腳朝天;我還曾警告你,“Smokey,這不是向星星許願的好姿勢。”你走那天,我已無法也無心工作;過幾天再回去主持廣播時,拿起美國歌唱選秀亞軍十一歲的潔姬·伊凡可(JackieEvancho)新推出的追夢專輯,頭一首收錄的歌竟也是WhenYouWishUponAStar。親愛的寶貝,據說廣播的頻率可以遠傳至天空中,我播著歌,流著淚,如果你已到了天堂,我想向星星許願,願它叫醒你,聽見我為你播放這首牽緣我們之間最難忘的音符。

搶救你的那一天,有一度你不太流血了,而且站起來撒了一泡尿,我以為奇跡出現了。因為肺積水的人或動物,要能救回命來,最重要的就是得把肺裏的水趕緊排掉。我興奮地問醫生,你是否好轉了?我高興得手舞足蹈,頓時竟把手中為你輸送氧氣的管子拿在半空中,害你差點斷了氣。等醫生再測你的心髒,答案很殘酷,仍隻維持每分鍾四十下的微弱心跳,我聽了放聲大哭。你似乎聽到媽媽的哭聲,不忍心以沾滿血水的舌頭,舔了我的手。Smokey,你不會說話,不能如人一般留下遺言,你想告訴我,放手讓你走?還是一如往常,你要克服到底呢?

救你至深夜,探望你的朋友愈來愈多,梁蕾阿姨、袁自育、趙詠華、中天電視台同事們……而曆史像一張沒有顏色的影片,在我們眼前一一走過。你生於二○○一年約莫九月,這期間養育你的我換了幾個工作,搬了兩次家,進了政壇,又遠離政壇。與你一起活在島嶼上的人們覺得時間翻轉了好幾個輪盤,隻有單純的你,無須掛念一切名利得失,一生隻有一個信念,打敗家裏其他爭寵的狗,然後躺在媽媽懷裏,把你本來歪歪的頭斜靠媽媽的心口;那裏,你知道永遠有一個愛你的角落。

近深夜了,搶救你的醫生一口未進食,試一個療法無效、再試另一個療法;我整個人則陷入分裂狀態。冷靜部分的我,委托朋友們去誠品為你準備後事用的箱子、玩具;另一部分不肯放棄的我,不斷地向你喊話“Smokey,記得媽媽永遠愛你。”我沒說出的是你一生毅力驚人,我渴望奇跡。

十一點二十分,你站起來,便血。我問醫師,這代表什麽意思?醫生告訴我,你心髒衰竭,體內已經有許多組織壞死;雖然離第二劑強心針結束還有二十分才終止一切可行的治療,我冷靜堅決地請求醫生,立即讓你平靜地走,我不要你再吃苦。醫生掙紮了一會兒,終於答應我的請求。她拿出大針筒準備結束你的生命時,你原本已下垂疲憊的眼神,瞬間咕嚕咕嚕左右輪轉。Smokey,你怨懟媽媽沒有讓你嚐試到最後?還是你想留給媽媽最後最可愛、最像天使、表情最美的回憶?

醫師要注射最後的**,幫助你了結並放下一切掙紮與痛苦。那一刻,我大聲告訴你“媽媽永遠愛你”,詠華唱著《慈悲的滋味》,小妹一旁為你祝禱;你睜著眼,眼眶帶淚,接著鼻孔湧出大量鮮血。

那一秒,我知道我的天使解脫,走了。

拔掉你身上討厭的管子,脫下當天我穿在身上橘紅色的新衣包裹著你,抱著你,一路擁著你回家。睡覺前,我對你再唱一回WhenYouWishUponAStar,然後才把你置入詠華親手為你布置美麗的新床。

清晨,鳥叫了。我打開窗戶,窗外雲飄著,天很藍。是的,我與你終生總是向著天空許願;這一天你要上天堂,老天為你洗滌了一個幹淨的天空,好讓我摯愛的Smokey找著喜愛的雲朵,帶著你飛向最想去的地方。

你火化的那天,我帶著你,再去一趟最愛的咖啡館,再走一圈社區的路。近午,我身上橘紅的衣服,包著你,火化了。回家已近夕陽時分,天仍藍,白雲也未散,雲朵個個輕柔如我可愛的小天使;唯獨一朵泛著如博美毛皮的黃光雲霞,豎立我家門前的山頭;像是一生等候忠心的伴侶,向我最終的告別。

Smokey,感謝你一生的守候。而做媽媽的我,最終能為你做的,竟隻是陪你到最後。

二○一一年七月十九日

Smokey攝於死前九日,七月十三日,二○一一年。我失去了九年半來最重要的生命伴侶。

失去哥哥的“李敖大哥大”。

當我彈琴時,那個腳下永遠陪伴的身影,二○一一年,已然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