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惠安館 (4)

我最記得秀貞說過的話,還是她講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我早早溜到這裏找秀貞,她看見我連辮子都沒梳,就端出梳頭匣子來,從裏麵拿出牛角梳子、骨頭針和大紅頭繩,然後把我的頭發散開來,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夾在她的兩腿中間,我的兩隻胳膊正好架在她的兩腿上,兩隻手摸著她的兩膝蓋,兩塊骨頭都成了尖石頭,她瘦極了。我背著她,她問我:

“英子,你幾月生的?”

“我呀?青草長起來,綠葉發出來,媽媽說,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熱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貞總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連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貞說,“青草要黃了,綠葉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熱的秋天。那個時光,桂花倒是香的,聞見沒有?就像我給你搽的這個桂花油這麽香。”她說著,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聞著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來,我好像懂得點那意思。

秀貞很高興地說:

“對了,小桂子,就是這麽起的名兒。”

“我怎麽沒看見桂花樹?這裏哪棵樹是桂花?”我問。

“又不是在這屋子裏生的!”秀貞已經在編我的辮子了,編得那麽緊,拉著我的頭發根怪痛的,我說:

“為什麽用這麽大的力氣呀?”

“我當時要是有這麽大力氣倒好了。我生了小桂子,渾身都沒勁兒,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邊了。我睡覺時還聽見她哭,怎麽醒了就沒有了呢?我問,孩子呢?我媽要說什麽,我嬸兒接過去了,她瞥了我媽一眼,跟我和和氣氣地說: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邊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說,噢。我又睡著了。”秀貞說到這兒停住了,我的辮子已經紮好,她又接著說:

“仿佛我聽我媽對我嬸說:不能讓她知道。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麽檔子事兒?我怎麽到這兒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們把孩子給——?還是扔——?絕不能夠!絕不能夠!”

我已經站起來,臉衝著秀貞看,她皺著眉頭,正呆呆地想。她說話常常都會忽然停住了,然後就低聲地說“真讓人納悶兒,到底是怎麽檔子事兒”的話。她收梳頭匣子的時候,我看見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裏,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裏,又說:

“小桂子她爹也有個大懷表,可是死了當了,當了那個表,他才回的家,這份窮,就別提了!我當時就沒告訴他我有了,反正他去個把月就回來。他跟我媽說,放心,他回家賣了山底下的白薯地,就到北京來娶我。千山萬水,去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訴他我有了,不也讓他惦記著!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沒告訴我媽我有了,說不出口,反正人歸了他了,等嫁了再說也不遲……。”

“有了什麽?”我不明白。

“有了小桂子呀!”

“你不是剛說什麽沒有了嗎?”我更不明白。

“有了,沒了,有了,沒了,小英子,你怎麽跟我亂擾?你聽我給你算。”她把我給小桂子的表收起來,然後用手指捏著算給我聽: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兒多好,他提著那口箱子,都沒敢多看我,他的同鄉同學,有幾個送他到門口兒的,所以他就沒好再跟我說什麽。他在頭天晚上我給他收拾箱子的時候,我們倆也說得差不多了。他說,惠安的日子很苦,有辦法的都到海外謀生去了,那兒的地不肥,不能種什麽,白薯倒是種了不少。他們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飯、白薯粥、白薯幹、白薯條、白薯片,能叫外頭去的人吃出眼淚來。所以,他就舍不得讓我這個北邊人去吃那個苦頭兒。我說可不是,我媽就生我獨一個女兒,跟你去吃白薯,她怎麽舍得!他說,你是個孝女,我也是個孝子,萬一我母親扣住了我,不許我再到北京來了呢?我說,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門口,看他上了洋車,抬頭看看天,一塊白雲彩,像條船,慢慢地往天邊兒上挪動,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飄的,就跟沒了主兒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裏來,惡心要吐,頭也昏,有點兒後悔沒告訴他這件事,想追出去,也來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終沒回來,我肚子大了,瞞不住我媽,她急得盤問我,讓我說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顧不得害臊了,就告訴了我媽。我說,他總有一天回來,他不回來,我去!我媽聽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說:姑娘,可別這麽說了,這份丟人呀!他真要是不回來,咱們可不能嚷嚷出去。就這樣,把我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下來,真不容易,我一點勁兒都沒有,就聞著窗戶外頭那棵桂花樹吹進來的一陣陣香氣,我心說,生個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我咬住了辮子,使勁,使勁,總算落了地,呱呱呱,哭聲好大呀!”

秀貞說到這兒,喘了一大口氣,她的臉色變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說了,她說: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嬸嗎?”

“誰是三嬸?”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嬸,你還算不過這賬來。叫我一聲。”

“嗯——”我笑了,有些難為情,但還是叫了她:“三嬸。秀貞。”

“你要是看見小桂子就帶她回來。”

“我怎麽知道小桂子什麽樣兒?”

“她呀,”秀貞閉上眼睛想著說:“粉嘟嘟的一個小肉團子,生下來我看見一眼,我睡昏過去那陣兒,聽我媽跟姥娘婆說,瞧!這真是造孽,脖子後頭正中間兒一塊青記,不該來,非要來,讓閻王爺一生氣用手指頭給戳到世上來的!小英子,脖子後頭中間有指頭大一塊青記,那就是我們小桂子,記住沒有?”

“記住了。”我糊裏糊塗地回答。

那麽,她現在問我說的事記住沒有,就是這件事嗎?我回答她說:“記住了,不是小桂子那塊青記的事嗎?”

秀貞點點頭。

秀貞把桌上的蠶盒收拾好,又對我說:

“趁著他睡覺,咱們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裏。牆根底下有幾盆花,秀貞指給我看,“這是薄荷葉,這是指甲草。”她摘下來了幾朵指甲草上的紅花,放在一個小瓷碟裏,我們就到房門口兒台階上坐下來。她用一塊冰糖在輕輕地搗那紅花。我問她:

“這是要吃的嗎?還加冰糖?”

秀貞笑得嗬嗬的,說:

“傻丫頭,你就知道吃。這是白礬,哪兒來的冰糖呀!你就看著吧。”

她把紅花朵搗爛了,要我伸出手來,又從頭上拿下一根夾子,挑起那爛玩意兒,堆在我的指甲上,一個個堆了後,叫我張著手不要碰掉,她說等它們幹了,我的手指甲就變紅了,像她的一樣,她伸出手來給我看。

我的手,張開了一會兒,已經不耐煩了,我說:

“我要回家去了。”

“你回家非弄壞了不可,別走,聽我給你講故事兒。”她說。

“我要聽三叔的故事。”

“小聲點兒。”她向我擺手,輕輕地說,“讓我先看看他醒過來沒有,他要不要喝水。”她進去了一下,又出來了,坐下後,手支撐在大腿上托著下巴頦兒,忽然向著槐樹發起呆來。

“說呀!你。”我說。

她驚了一下,“嗯?”好像沒聽見我的問話,但跟著眼淚掉下來了,“還說呢,人都沒影兒了,都沒影兒了!老的!小的!”

我一聲不響,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會兒,才又大喘了一口氣,望我笑了,那淚坑!我就覺得在什麽地兒看見過秀貞這個人,這個臉。

秀貞用手指抹抹淚,拉過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這樣,我就輕鬆點,不覺得張開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側起身子看著跨院門,好像在張望什麽人。她自言自語地說:

“就是這時節他來的,一卷鋪蓋,一口皮箱,搬進了這小屋裏。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別著一支筆。我正在屋裏沒打掃完呢!爹領他進來的,對他說,‘會館裏正院房子都住滿了,陳家二老爺讓給您騰出這兩間小屋來。’他說:‘好,好,這樣就很好。’爹給他打開行李,把那床又薄又舊的棉被攤開,我心想,他怎麽過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會館念書的學生,有幾個有錢的?有錢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說,想當年,陳家二老爺上京來考舉,還帶著個小碎催伺候筆墨呢!二老爺中了舉,在北京做官,就把這間會館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窮學生上京來念書,都是找著二老爺說話。二老爺說,思康是他們鄉裏的苦學生,能念出書來,要我們把堆煤的這兩間小屋收拾了給他住。

“我還在趕著擦玻璃呢,沒正眼看他。我爹對他說,這床被呀!過不了冬。爹真愛管人家的事,他準是不好意思了,就亂嗯嗯啊啊的沒說出什麽來。爹又問他在哪家學堂,他說在北京大學,喝!我爹又說了,這道不近,沙灘兒去了!可是個好學堂呀!

“爹幫著他收拾好了那幾件破行李,就出去了,臨走看見我還在擦玻璃,他說,行啦,姑娘。我跟出來了,回頭看了他一眼,誰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裏一跳,邁門坎兒差點摔出去!看他那模樣兒,兩隻眼兒到底有多深!你還沒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裏來,我吃飯睡覺,眼前都擺著他的兩隻那麽樣看人的眼睛。這就是緣分,會館一年到頭,來來往往的大學生多了,怎麽我就——我就,……咳!”

秀貞的臉微微紅漲,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幹了沒有,她輕輕地吹著我的指甲,眼皮垂下來,睫毛像一排小簾子,她問我:

“小英子,你明白了嗎?緣分?”她並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沒打算回答她,隻是心裏想著,這樣的長睫毛,有一個人也有的,我想到西廂房我那位愛哭的朋友了。秀貞又接著嘮叨:

“我天天給他送開水去,這件事本該是我爹做的。早晚兩趟,我們燒了大壺開水,送到各屋裏給先生們洗臉、泡茶。爹走慣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給忘了。有時候思康就自己到我們窗根底下來要。‘長班。’他就是這麽輕輕地叫一聲,‘有滾水嗎?’爹這才想起來,趕緊給人家補送去。有時爹倒是沒等叫就想起來了,可是他懶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來二去,這件差事——到跨院送開水,仿佛就該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話也沒跟他說過,我進了屋,他在書桌前坐著,就著燈看書呢,寫字呢,我就繃著臉兒,打開那茶壺蓋兒,刷——的,就聽見開水灌進壺的聲兒。他膽子小著呢,連眼都不敢斜過來,就那麽搭拉著眼皮坐著。有一天,我也好新鮮,往前挪了一步,微探著身子看他寫什麽,誰知他也扭過頭來了,說:‘認得字嗎?’我搖了搖頭。打這兒起,我們倆就說話了。”

“那時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忽然想起這個跟秀貞有關係的人。

“她呀!”秀貞笑了,“還沒影兒呢!對了,小桂子到底哪兒去了?你給找著沒有?那是我們倆的**呀?我還沒跟你說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這麽拉你的手,說:‘跟了我吧!’他喝了點兒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為的取暖,兩間屋子,生一個小火,還時有時無的。那天風挺大,吹得門框直響,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讓舅媽來陪我,她睡了,我就溜到這跨院裏來。他的臉滾燙,貼著我的臉,他說了好多話,酒氣熏著我,我聞也聞醉了。

“他常愛喝點兒酒,驅驅寒意,我就偷偷地買了半空兒花生,送到他的屋裏來,給他下酒喝。北風打著窗戶紙,響得吹笛兒似的。我握著他的手,暖乎乎的兩個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趟地跑,可瞞不住我媽了。那天我端著粥,要送給他吃,媽說:‘避點兒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聲也沒言語。”

我從秀貞的眼裏,仿佛看見了躺在裏屋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著頭發,喝水也沒力氣,吃飯也沒力氣,就哼哼著。

“後來呢?好了沒有?”我不由得問。

“不好怎麽走的?我可要倒下了!原來是小桂子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