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惠安館 (5)

“在哪裏?”我轉回頭去看跨院門,並沒有人影兒。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門邊,應當站著一個女孩子,紅花的衫褲,一條像狗尾巴似的黃毛辮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簾子似的長睫毛,一閃一閃的,在向我招手呢!我頭有點昏,好像要倒下來,閉了一下眼睛,再睜開,門那邊,果然有個影子,越走越近了,那麽大的一個東西,原來——原來是秀貞的媽正向我招手,她說:

“秀貞,怎麽讓小英子在老爺兒裏曬著?”

“剛才這地方沒太陽。”秀貞說。

“快挪開,這邊兒不是有陰涼兒嗎?”秀貞的媽過來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又想起秀貞還沒講完的故事。我說:

“妞兒,不,小桂子在哪兒呢?我剛說的?”

秀貞噗哧笑了,指著她的肚子:

“在這兒呢,還沒生呢!”

秀貞的媽是來這院裏晾衣服的。一根繩子從樹枝上牽到牆那邊,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秀貞看了說:

“媽,褲子晾在靠牆邊兒去吧,思康出來進去的不合適。”

王媽罵說:

“去你的!”

秀貞被她媽媽罵一句,並不生氣,又對我說:

“我媽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說,咱們沒兒子,你這老東西又沒念過書,有個讀書識字的人在咱們家也是好事兒。我爹這才答應了。我剛才說到哪兒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嗎?他就說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說要娶我教我念書嗎?就在這時候,他家裏來了電報,他媽病了,叫他趕快回去。……”

“小英子,”王媽忽然截住秀貞的話,對我說:“你怎麽那麽愛聽她那顛三倒四的廢話?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著她,就是你不。”

“媽,您別攪,我這兒還沒說完呢!我還有事托小英子呢!”

老王媽不理她,隻顧對我說:

“小英子,該回去了,剛才我聽見宋媽在胡同裏叫你,我不敢說你在這兒。”

老王媽說完拿著空盆走了。秀貞看見她媽媽走出了跨院門,才又說:“思康這一去,有……”她搬著手指頭算,“有一個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還有一個多月就回來,不,還有一個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個多月,秀貞跟我一樣地算不清楚。她這時把我的手拿起來看看,便把指甲上的幹爛花剔開,喲,我的指甲都是紅的了!我高興極了,直笑直笑,擺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聲說,“我有件事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叫她來,一塊兒找她爹去,我們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麽病?”我看著秀貞的臉。

“英子,人家都說我得了瘋病,你說我是不是瘋子?人家瘋子都滿地撿東西吃,亂打人,我怎麽會是瘋子,你看我瘋不瘋?”

“不,”我搖搖頭,真的,我隻覺得秀貞那麽可愛,那麽可憐,她隻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兒——不,跟小桂子。

“他們怎麽都走了不回來了呢?”我又問。

“思康準是讓他媽給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納悶是怎麽檔子事兒,沒在海甸,沒在我嬸兒屋裏。我一問,媽急了,說:‘扔啦!留那麽一個南蠻子種兒幹嗎?反正他也不回來了,坑人!’我一聽,登時就昏倒了,醒了,他們就說我是瘋子。小英子,我千托萬托你,看見小桂子就帶她來,我什麽都預備好了。回去吧。”

我聽得愣了,腦子裏好像有一幅畫,慢慢越張越大,我的頭也有點不舒服似的,我一邊答應:“好好,好好。”一邊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館,一路踢著小石塊,看著我手上的紅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臉曬得那麽紅!快來吃飯。”媽媽看見我滿頭大汗地回來,並沒有太責備我。

但是我隻想喝水,不想吃飯,我灌了幾杯涼開水下去,坐到飯桌上,喘著氣,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誰給你染的?”媽問。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晤得!”爸爸也半生氣地說。

“誰給你染的?”媽又問。

“嗯——”我想了一下,“思康三嬸。”我不敢、也不肯說秀貞是瘋子。

“跑到外麵去認什麽阿叔阿嬸!”媽給我夾了一碟子菜,又對我說:“你叔叔說,還有一個月就要考小學了,你到底會數到什麽數了?算算看,不會數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腦筋實在有些糊塗,隻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會兒,但是我不肯這樣做,因為他們會說我有病了,不許我出去。

“亂數!”媽瞪了我一眼,“聽我給你算,二俗,二俗錄一,二俗錄二,二俗錄三,二俗錄素,二俗錄五,……”

在旁邊伺侯盛飯的宋媽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來,我趁此扔下筷子,說:

“媽,聽你的北京話,我飯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錄一;二十二,不是二俗錄二……”

媽也笑了,說:

“好啦好啦,不要學我了。”

我沒有吃飯,爸媽都沒注意。大概剛才喝了涼開水,人好些了,我的頭已經不暈了。爸媽去睡午覺,我走到院子裏,在樹下的小板凳上坐著,看那一群被放出來的小油雞。小油雞長得很大了,正滿地地啄米吃,樹上蟬聲“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靜。我撿起一根樹枝子在地上畫,看見一隻油雞在啄蟲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館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記帶回來。

我雖這樣想著,但是竟懶得站起身來,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閉上了眼睛,隨著俯下身子來,兩手抱住頭,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這像睡不睡的夢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亂;在跨院的樹下捉蠶,吊死鬼在玻璃瓶裏蠕動著,一會兒又變成了秀貞屋裏桌上的蠶,仰著頭在吐絲,好像秀貞把蠶放在胳膊上爬,一發癢,猛睜開眼抬起頭來看,原來是兩隻蒼蠅在我的胳膊上飛繞。我揚揚手轟開蒼蠅,又埋頭睡下了。這回是一盆涼水,順著我的脊背澆下來,涼颼颼的,我抱緊了頭,不行,又是一盆涼水從脖子上灌下來,又涼又濕,我說冷啊!旁邊有人咯咯地笑,我掙紮著站起來,猛下子醒了,睜開眼,鬧不清這是什麽時候了?因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記得我坐這裏的時候是有太陽光的呀!站在我麵前的是妞兒,她在笑,我還覺得背脊是濕的冷的,用手背向後麵去摸,卻又不是濕的。但身上還是有些涼意,不禁打了一個哆嗦,隨著又打了兩個噴嚏,妞兒笑容收斂了,說:

“你怎麽啦?傻乎乎的,睡覺直說夢話。”

我好像還沒醒來,要站不住,便趕快又坐下來。這時雷聲響了,從遠處隆隆地響過來。對麵的天色也像潑了墨一樣地黑上來,濃雲跟著大雷,就像一隊黑色的惡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起了微微的風,怪不得我身上覺得涼。我不由得問妞兒:

“你冷不冷?我怎麽這麽冷。”

妞兒搖搖頭,驚疑地看著我,問:

“你現在的樣子真特別,好像嚇著了,還是挨打了?”

“沒有,沒有。”我說,“我爸爸隻打我手心,從來不會像你爸爸,打你那麽凶。”

“那你是怎麽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臉,“好難看啊!”

“我一定是餓的,中午沒吃飯。”

這時候雷聲更大了,好大的雨點滴落下來,宋媽到院子來收衣服,把小雞趕到西廂房裏。我和妞兒也跟著進來。宋媽把小雞扣好在雞籠裏,就又跑出去,嘴裏還說著:

“要下大雨了,妞兒回不去了。”

宋媽出去了以後,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兒倚著屋門看下雨。雨聲那樣大,劈劈啪啪地打落在磚地上,地上的雨水越來越多了,院子犄角雖然有一個溝眼,但是也擠不下那麽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漲高了,漫過了較低的台階,水濺到屋門來,濺到我們的褲腳上了,我和妞兒看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視著地上,一句話也不講。忽然媽媽在北屋的窗內向我說話又揚手,話我聽不見,揚手的意思是叫我們不要站在門口被雨濺濕了。我和妞兒便依著媽媽的手勢進屋來,關上了門,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麵看。

“不知道要下多久?”妞兒問。

“你可回不去了。”我說完,連著又打了兩個噴嚏。

我望著屋裏,想找個地方倒下來,最好有一床被讓我臥在裏麵。屋裏雖然有舊床鋪,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並且滿是灰塵。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邊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兒存在空箱裏的兩件衣服,打開拿了出來。

妞兒也過來了,她問:

“你要幹嗎?”

“幫我穿上,我冷了。”我說。

妞兒笑笑說:

“你好嬌啊!下一點雨,就又打噴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幫我穿上一件,另一件我裹在腿上。我們坐在一塊洗衣板上,擠在牆角,這樣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兒卻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說:

“我就這兩件衣服,別給我拉扯壞了呀!”

“小氣鬼,你媽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許我的頭又發暈,不知怎麽,嘴裏說妞兒的媽,心裏可想到秀貞屋裏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兒瞪大了眼,指著她自己的鼻子說:

“我媽?給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沒有?”

“不是,不是,我說錯了。”我仰起頭,靠在牆上,閉上眼,想了一下才說:

“我是說秀貞。”

“秀貞?”

“我三嬸。”

“你三嬸,那還差不多,她給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給我做,是給小桂子做的。”我轉過頭,對著妞兒的臉看,她的一個臉,被我看成兩個臉,兩個臉又合成一個臉。是妞兒,還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裏想的,有時不是我嘴裏說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幹嗎這麽瞪我?”妞兒驚奇地把頭略微閃躲了我一下。

“我在想一個人,對了,妞兒,講講你爸跟你媽的故事吧!”

“他們有什麽可講的!”妞兒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的時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樂,後來前清家沒有了,他就窮了,又不會做事,把錢全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賺錢,他教我唱戲,恨不得我一下子就唱得跟碧雲霞那麽好,那麽賺錢。——嘿!小英子,我現在上天橋唱戲去了,圍一圈子人聽,唱完了我就捧著個小籮筐跟人要錢,一要錢人都溜了,回來我爸爸就揍我!他說,給錢的都是你爺爺,你得擺個笑臉兒,瞧你這份兒喪!說著他就拿棍子掄我。”

“你說的那個碧雲霞也在天橋唱呀?”

“哪兒呀!人家在戲院子裏唱,城南遊藝園,離天橋也不遠,聽碧雲霞的才都是大爺哪!可是我爸爸常說,在戲園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橋唱出來的。他就逼著我學,逼著我唱。”

“你不是也很愛唱嗎?怎麽說是他逼的。”

“我愛隨我自己,願意唱就唱,願意給誰聽就給誰聽,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們倆在這屋裏,我唱給你聽。”

是的,我想起剛認識妞兒的那天,油鹽店的夥計要她唱,她眼睛含著淚的那樣子。

“可是你還得唱呀!你不唱賺不了錢怎麽辦!”

“我呀,哼!”妞兒狠狠地哼了一聲,“我還是要找我親爹親媽去!”

“那麽你怎麽原來不跟你親爹親媽在一起呢?”這是我始終不明白的一件事。

“誰知道!”妞兒猶豫著,要說不說的樣子。外麵的雨還是那麽大,天像要塌下來,又像天上有一個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來。

“有一天,我睡覺了,聽我爸跟我媽吵架。我爸說:‘這孩子也夠拗的,嗓門兒其實挺好,可是她說不玩就不玩,可有什麽辦法呢!’我那瘸子媽說:‘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兒。’我爸說:‘不揍她,我怎麽能出這口氣!撿來的時候還沒冬瓜大,我捧著抱著帶回家,而今長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媽說:‘你當初把她撿回來就錯了主意,跟親生親養的到底不一樣,說老實話,你也沒按親生的那麽疼她,她也不能拿你當親爹那麽孝順。’我爸歎了口氣,又說:‘一晃兒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齊化門臉兒屎急了。’我媽說:‘是呀,你說一大早兒撿點煤核來燒,省得讓人看見怪寒磣的,每天你不都是起來先出恭後才漱口洗臉嗎?那天你忙得沒上茅房,饒著煤核沒撿回來,倒撿了個不知誰家私生的小崽子來。’我爸又說:‘我想著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誰知道就看見個小包袱了呢!我先還以為我要發邪財,打開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兒,小眼還骨碌骨碌直轉哪!’我媽媽說:‘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發財,趕明兒唱得跟碧雲霞那麽紅,可不易。’……”